周俏从新加坡回来后,黎衍感觉自己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去过上海后,这种变化更是明显。
下班回家,家里再也不是冷冷清清的了,周俏会到门口来迎接他,两人浅浅地接个吻,厨房里则飘出饭菜诱人的香气。
周俊树偶尔也在,会和黎衍聊聊天,讲讲自己实习时碰到的事。现在的小树对这位坐轮椅的姐夫已经很崇拜,知道他工作三年,不仅升职加薪考出证,现在还每天认认真真复习功课,终于知道牛逼的人自有牛逼的道理。
黎衍的三餐被周俏严格控制,不允许他吃垃圾食品和任何饮料,每天荤素搭配,加上水果、牛奶和鸡蛋,别的零食统统不准碰。
锻炼依旧不能停,褚医生交代了,基本的身体素质必须要保持,所以黎衍在周俏的陪伴下又开始在室外练习走路。只是现在,他不再让周俏扶,而是自己撑着双拐慢慢走。
周俏偶尔会在求职网站看招聘信息。
她拿到了新加坡工作酒店的推荐信,在同一集团下属酒店求职时会很有用。钱塘有好多家该集团下属五星级酒店,招聘岗位不少,周俏倾向于像谢蓉蓉那样做eventssalesmanager(宴会销售),因为这个岗位很有挑战性,不像前台或是客房主管那样有经验就能做。
周俏已经明白自己的优点所在,她很喜欢和客户面对面沟通,想客户所想,急客户所急,并且善于观察和倾听,抗压能力强,做事耐心仔细。这是上课时的一位华人老师给她的评价,建议她回国后从事销售工作。
胡丹绮就不行,她脾气躁,又粗心,工作稍微琐碎些就要抱怨。老师说她适合西餐厅领班之类的工作,工作内容简单重复,也没什么压力。
当然,周俏也只是先看看,在黎衍的假肢交货前,她并不打算去应聘。
这两个月,就先乖乖做他的小妻子吧。小黎先生正在经历人生中的大事件,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去一趟上海,周俏一直陪伴着他。
每天晚上临睡前,黎衍都要用弹力绷带裹腿。
绷带裹腿是为了防止残肢变形,在刚刚截肢时,还可以用来缓解幻肢痛。
这天,黎衍和周俏刚刚做完一场快乐事,就算开着空调,两人依旧大汗淋漓。
黎衍懒洋洋地倚着周俏昏昏欲睡时,周俏拍醒他:“阿衍,先别睡,还没裹腿呢。”
“……”黎衍有点烦,绷带裹着腿睡觉会很不舒服,可谁让这是褚医生交代的呢?
坐在床上,黎衍看着周俏用肉色弹力绷带帮他裹腿,绷带一圈一圈绕在残肢上,把他绑得就像一个伤残人士。
“要是里头加点儿番茄酱再透出来,我就能直接去当抗战片的群演了,都不用特效的。”这人还在开玩笑,双手撑在身边,已经绑完的右腿在那儿有节奏地敲打床面。
周俏没理会他的话,问:“你以前还有过幻肢痛吗?”
“嗯。”黎衍垂着眼睛看她的动作,“截肢的人多少都会有,有些人一辈子都不会消失,我算好的了,第二年基本就没有了。”
“很痛的吗?”周俏抬头看了他一眼,“比你平时的骨头痛还痛吗?”
“……”黎衍回忆着,皱起眉头,“不一样,骨头痛我很明确知道是两根腿骨旁的软组织碰到雨天起了变化,所以会痛。但是幻肢痛吧……我感觉它哪哪儿都在痛,这个哪哪儿……不是指残肢你知道吗?就……会觉得腿还在,两条腿都在,大腿疼小腿疼,火烧火燎地疼,就像针扎一样。而且它没规律,突然就会发作,上半夜还睡得好好的,下半夜就疼起来了,很折磨人。”
周俏不太能理解,只知道黎衍这些年来真是吃了不少苦,还一个人住,也不知道是怎么熬下来的。
见她闷闷不乐的样子,黎衍伸手捏捏她的脸,温柔地说:“我现在已经好了,幻肢痛早就不发作了,可能是因为我想开了……”他笑了一下,“知道自己腿真的没了,哪儿来的腿疼啊?一边凉快去吧,所以就好了。”
周俏忍不住说:“你这人毛病还真多。”
“啧!你现在才知道啊?晚了。”黎衍歪过头看她,“你以为截肢了就完事了?一堆破事儿我和你讲,没三金那些并发症那么惨吧,真的很多毛病也是躲不过。有些单腿截肢的过几年还会脊柱侧弯呢,两条腿到底不一样,走路时两边不平衡啊。我是两边腿基本一样长,要不然我也容易脊柱侧弯的。”
周俏:“……”
“那就真的很丑了。”黎衍拍拍她的头,“你到601来见到我,吓死你,一个歪着身子的人,肩膀一边高一边低,还驼背……”
“你别说啦!”周俏真是听不下去了,把绷带一甩,“讨不讨厌啊!”
黎衍知道她真的不高兴了,伸长手臂把她揽进怀里:“好了好了,乖啦,不吓你了,就是逗你呢。”
“你以后再有什么毛病,一定要和我说,千万不要忍。”周俏的脸颊蹭蹭他的胸,“我很多东西还不懂,以后我会慢慢学的。”
黎衍揉揉她的头发:“我倒希望你永远不用学这些,当你懂了,是不是就意味着我又哪哪儿不对劲了?啊……想想就好烦。”
周俏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从他怀里出来后,继续帮他裹起左腿。
——
八月初,宋皓哲小朋友迎来了他的百日宴。
宋晋阳亲生母亲那边的亲戚没有来,因为他们还对婚礼上沈春燕上台的事耿耿于怀。那些人通过宋桦向宋晋阳传递信息,沈春燕要是不去百日宴,他们就去。沈春燕要是去,他们就不去了,改日让宋晋阳单独请他们吃饭。
宋晋阳听说以后大怒,对老爸说:“爱来不来!还想单独让我请吃饭?做梦!我欠他们的呀?我妈的坟我可是年年去上的!”
宋桦其实挺尴尬,宋晋阳的生母去世已有二十多年,外公外婆早已离世,宋晋阳从小到大,那边真没怎么照顾过他,父子二人和他们几乎没有走动。宋桦想来想去,还是选择尊重儿子的意见。
血缘很重要吗?重要。
血缘有那么重要吗?也没有吧。
人和人的相处讲究有来有往,谁都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你对人不好,还指着人来惦记你?你对人好了,问心无愧,多多少少会受到善意的反馈。
百日宴开在一家酒店的包厢里,七桌酒席,一片欢声笑语。
周俏小心翼翼地抱起小皓皓,那么小的一个婴儿,在她怀里嘟着嘴,大眼睛转来转去,小手动啊动,乖乖的都没哭。
“好可爱啊!皓皓,皓皓……哎小颂姐姐,他该喊我什么呀?”周俏问。
杨瑾颂还有些胖,穿着宽松的衣服,长发剪短不少,笑着说:“应该是小婶婶吧。”
“哦!皓皓,我是小婶婶,呐,这是你小叔叔。”周俏矮了矮身子,把皓皓放进黎衍怀里。
黎衍坐在轮椅上,抱着皓皓时非常紧张。小婴儿又软又轻,他看着小家伙的脸,忍不住笑起来:“小朋友,长大了别像你爸爸这么招人烦知道吗?”
小皓皓瘪了瘪嘴。
宋晋阳在边上大笑:“少来!像我就对了,以后你生个儿子别像你这么拧巴才行。”
黎衍哼道:“瞎讲!我可是要生女儿的!”
周俏笑着说:“晋阳哥哥,阿衍才不拧巴呢!”
“你看他那样子,他不拧巴谁拧巴?我就没见过比他还拧巴的人。”
宋晋阳瞅着黎衍,黎衍已经把皓皓交还给杨瑾颂了,抬头看他:“是不是想打一架啊?”
宋晋阳乐得要命,向他伸出拳头,两个男人愉快地击了下拳。
酒过三巡,黎衍转着轮椅来到宋晋阳身边,拍拍他的肩:“走,出去抽根烟。”
宋晋阳立刻起身跟着他离开包厢,来到室外。
黎衍给他打烟,问:“你现在儿子生了,平时还抽吗?”
“抽,工作压力大,不抽扛不住,不过我都是到楼下去抽的,毕竟家里有个孩子。”宋晋阳一边说一边点起烟,黎衍也点燃手中的烟,眯着眼睛吸了一口,吐出烟气。
两人默默地抽了会儿烟,黎衍抬头看向宋晋阳,突然开口:“哎,我要和你说件事。”
宋晋阳一愣,被他认真的语气和眼神搞得有点慌,问:“什么事啊?你不会又出什么幺蛾子了吧?”
“滚。”黎衍很无语,“和你说正经的,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们,包括我妈和你爸。我想了很久决定还是和你说,你帮我去告诉他们吧,然后……就别再外传了,我不想太多人知道。”
宋晋阳一头雾水:“那你倒是说呀,究竟什么事啊?搞得我都紧张了。”
于是,黎衍便坦白从宽,把事情一五一十都讲了一遍。
听到后来,宋晋阳忍不住热血沸腾,当听到黎衍已经收到版权费时,他着急地问:“多少来着?”
黎衍说:“341万,税后。”
“卧槽!卧槽!卧槽……”宋晋阳想不出其他形容词可描述此刻的心情,眼睛瞪得老大,“就是说,你出版赚了40多万,拍电影那个又赚了341万?卧槽!黎衍你发财啦!你是有钱人啊!那你还上什么班呀?”
没错,小黎先生的书已经加印到合计30万册,稿费前后加起来一共赚了税后40多万。虽然和那种超级畅销书不能比,但在如今出版市场低迷的情况下,这个成绩已经算不错,并且后劲还很足。
除此以外,他还有线上电子书阅读的收入,按月结,数目也很可观。
宋晋阳的灵魂发问极具代表性,因为这些收入已远远超过黎衍的工资,他为什么还要上班呢?
黎衍说:“我找工作不容易,你知道的,写文……这次真的有运气成分,关于下一本,我现在就一点头绪都没有。而且我以前写的东西成绩并不好,我也不能保证以后写的东西照样能受欢迎,所以我还是想继续工作。我其实还满喜欢现在这份工作的,可能也是因为……我不想再一个人待在家里了,周俏迟早要上班,我整天一个人待着,真的……怎么说呢,我又没有社恐。”
宋晋阳明白了,点头道:“上班是挺好的,你们单位福利也不错。黎衍,不管你做什么决定,哥都支持你。”
黎衍问:“你不生气吗?”
宋晋阳很奇怪:“我为什么要生气?”
“我一直瞒着你们,大半年了。和你爸去新加坡待了这么多天,我都没说。”黎衍很不好意思。
“没事儿,这钱都是你自己凭本事挣的,我还能酸啊?我又没这本事,你以前上学时作文就写得好。而且你现在不是和我说了吗?”宋晋阳又问黎衍要来一支烟,点燃后问,“那你和周俏该买房了吧?这么多钱攥手里干吗呀?”
“是要买了,前几天已经去看过房子了,没看中。”黎衍笑起来,摸摸自己的大腿假肢,“还有一件事,我定做智能假肢了,九月底或十月初就可以做好。到时候,我可能……会比现在走得好一些。”
“真的?”这个消息更令宋晋阳惊喜,“黎衍你不得了啊!这一件件的都是大好事!哎操!怪不得你上回送过红包今天又给我儿子送个大金牌,我还以为是周俏买的呢!这有钱人到底不一样,派头啊!”
黎衍哭笑不得:“生肖金的确是周俏买的!她现在也挺有钱,卡里存了几十万呢!”
宋晋阳啧啧摇头,食指一下下指着他:“嘚瑟!你瞧你,又开始嘚瑟了是不是?”
黎衍打掉他的手:“你行了啊!别损我了。”
宋晋阳低着头“嗤嗤嗤”地笑了一阵子,才正儿八经地说话:“黎衍,既然你说要买房子,那我给你一个建议,买到城东,就我家那一块。你妈这段时间不是常来我家照顾小颂嘛,和我说,等我爸两年后退休,会把现在住的房子卖掉,买到我们家附近,也买个电梯房。如果钱够就还写我爸的名,如果钱不够,就写我和小颂的名,按揭一点儿。你妈永新东苑的房子放着出租,有事急用再处理。所以,你买房最好也买过来,那儿离你公司也不远,反正你开车。这样子,等我爸你妈年纪再大些,我俩离他们都近,好照顾,你妈妈想要看看你,也方便。你觉得呢?”
宋晋阳的话确实给黎衍指明了一个买房的方向,之前,他和周俏还真想不好要买哪个区域。既然沈春燕和宋桦都要搬去城东,城东的房价又在可承受范围内,那么黎衍也买去城东,是个不错的主意。
他应下:“行,我和周俏会好好考虑的。”
百日宴后,趁着周俏赋闲在家,黎衍交代给她两个艰巨的任务,一,学车,二,看房。
城东的新房都是期房,小黎先生不想再等几年,决定和宋晋阳一样买二手次新房。他工作繁忙,还要复习,不能每套房子都去看,所以就委托周俏进行第一轮筛选,挑出合适的房子,他周末统一去看。
距离宋晋阳买房已过两年半,房价又有一轮涨。宋晋阳买时才3万,现在那块儿房价普遍在3万5到4万之间。
周俏的执行力果然很强,和黎衍商量完后,立马就在驾校报了名,练车之余她去到宋晋阳家附近的房产中介,开始看房之旅。
沈春燕有时候会陪她一起去看,这时候,她已经知道儿子赚了大钱的事。对于黎衍提出的保密要求,沈春燕一口答应:“放心吧!财不外露,妈妈懂!”
对于这种大平层房子,沈女士就没有哪套不喜欢的,每看一套都说好,周俏要笑死了,说:“妈妈,阿衍买房子是有要求的,咱们不能乱来。”
黎衍和周俏讨论过,房子得买四房两卫,一间主卧,一间儿童房,一间书房,还有一间客房得给周俊树或沈春燕备着。
主卫一定要大,可以放得下浴缸,房子里所有门洞都要够宽,可以让轮椅轻松通过。小区无障碍设施要好,上下车库、进出单元门和小区大门必须让轮椅畅通无阻。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小区得有残疾人停车位可租(公共设施,不能卖),要不然,黎衍上下车还是有点困难。
在以上要求都满足的情况下,周俏再结合房价、学区、周边交通和商业配套、医院远近等元素进行考量,最终选出三套合适的房子,周末带着黎衍一同去看。
“你最喜欢哪一套?”开车去的路上,黎衍问。
周俏说:“我最喜欢云印华府那套,楼层好,采光足,房间够大,离商场很近,不过它也最贵。”
“那就先看这套。”黎衍说,“看中了就买,我这人没选择障碍症。”
周俏笑起来:“黎老板很财大气粗啊!”
“哈哈哈哈哈……”黎衍大笑,“承让,承让。”
云印华府那套房在六楼,周俏说的楼层好和别人常规理解的楼层好意义不同。她一直记得宋晋阳的话,对黎衍来说,如果没事发生那哪个楼层都一样,但万一呢?碰到电梯故障、地震、火灾、燃气泄漏什么的,小黎先生很难快速通过楼梯下楼。
六楼,勉勉强强算低楼层了,黎衍用上新假肢后,真要自己走下去,也不是没可能,再不济,脱掉假肢,周俏还能把他背下去。
房子是精装交付,四室一厅两卫,没人住过。客厅特别大,还有一面七米长、朝东的大飘窗,全屋带中央空调,雪白墙壁,客厅大块灰色地砖,卧室地板,衔接处没有落差。
黎衍坐着轮椅在每个房间都转过,进到主卧卫生间,周俏说:“别的都不用改,就是这个卫生间得敲掉重新做。台盆做低,装一个浴缸,加上扶手,它面积还挺大的。”
黎衍环视卫生间,退出来后又去到主卧阳台,房子是双阳台,客厅和主卧各带一个。黎衍在阳台上往外看,虽然房子在六楼,采光还算不错,这时候又是夏天,火辣辣的阳光晒在阳台上,刺得黎衍眯了眯眼睛,燥热的空气已经令他出了一身汗。
黎衍撑着窗台站起身来,看着小区里陌生的绿化园景,低低开口:“又是一单元601。”
周俏站在他身边:“嗯?”转瞬她便恍然大悟,“对哦,我都没注意到!”
她挽住黎衍的胳膊,“真的呢,又是一单元601。”
“我以前,就经常在601阳台上站着往外看,差不多就是这个高度,很熟悉。”黎衍说着,转头看向周俏,“老婆,我们就买这套吧,我喜欢601这个门牌号。”
周俏抿着唇点点头:“嗯,我也最喜欢这套,那我们就买吧!”
黎衍果然没有选择障碍症,看中一套后剩下两套就不去看了。通过中介约到房东夫妻去中介门店,双方谈得很顺利,一番讨价还价,当场签下意向合同——136方的房子,单价3万8,总价5168000元。
在中介门店,黎衍去刷定金,女房东和周俏聊起天来:“妹子,这房写你俩的名字吗?”
周俏微笑:“是啊,我们是夫妻。”
女房东语气很肯定:“你老公家里条件一定很好,五百多万啊!他能首付六成,是家里帮忙的吧?”
周俏摇头:“没有,家里没帮忙,都是他自己挣的。”
女房东不太相信:“哎呦,他这么能干啊?他做什么工作这么赚钱的?我看他很年轻哎,腿脚又不方便,是自己做生意吗?”
周俏想了想,说:“差不多吧……他,业余炒股,很厉害的。”
“哦……”女房东明白了,“那是要买房!这股票涨涨跌跌,不如买个房子实在!”
双方分开前,女房东讨好地对黎衍说:“黎先生,最近有什么股票可以推荐一下呀?”
黎衍:“???”
周俏刚好在旁边喝水,听到以后呛咳了好半天。
整个八月,黎衍和周俏去了四趟上海,进行电极片神经传感调试。
范工告诉他们,每个截肢患者术后恢复不同,生活方式也不同,导致残肢千差万别。工程师们为了假肢的传感器和处理器能在患者身上发挥最大作用,就需要患者多次到公司参与测试和调整。
黎衍没有怨言,和方劲松也讲了这件事,说如果年假用完,他就用事假,扣工资没关系,做假肢对他来说真的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方劲松表示理解,让他安排好工作即可。
进入九月,黎衍和周俏的房子过户手续还在办理中。黎衍按揭买房,首付六成,其余组合贷款。三百多万首付和中介费付掉后,他和周俏的存款就只剩一百万出头。
这期间,他们又去了三次上海,这三次和前四次不同,因为,黎衍需要站起来进行调试了。
范工给他穿上临时接受腔,底下是内部测试用假肢,短短的,测试系统数据对他受不受用。黎衍每次测试都需要很久,范工对着电脑记录下各项数据,不停地确认后才会放他回钱塘。
黎衍还会按要求用这副临时假肢进行蹬腿、坐下、站起等动作练习,甚至还要走路。说实话,走得的确要比旧假肢来得强,至少上身不会左右摇晃了。但毕竟这副假肢不是量身定制,又短,走起来还是会有点奇怪。
周俏一直寸步不离地陪着他,康复大厅里一些长期复健的患者和家属都记住了这对有爱的小夫妻。
丈夫年轻英俊,双腿截肢位置很高,心态倒还好,训练时酷酷的,表情严肃认真。
妻子娇俏温婉,会帮丈夫擦汗,递水,看他训练时除了帮他拍视频,连手机都不会玩。
训练间隙,两人坐在边上休息,头碰着头小声地说话。直到这时,酷酷的男人脸上才会绽开笑,神情变得轻松愉悦,偶尔还会揉揉妻子的脑袋。
一些单身截肢人士心里满是羡慕,憧憬着自己将来也能遇见这样一个不离不弃的伴侣。
第五次去上海时,范工要和黎衍定身高。
范工问:“黎先生,你原本的假肢穿上后,身高是多少?”
黎衍回答:“1米76。”
“你截肢前身高是多少?”
黎衍眼睫颤了一下:“1米85。”
“呦!”范工感叹,“你很高啊,那我们这次也做1米76吧?”
黎衍想了一会儿,问:“能再做高一点吗?1米78就行。”
“哈?”范工很惊讶,“1米76不矮了,我原本是想建议你做1米73、74的。你自己穿过假肢应该知道,越是个子高的人,穿假肢后重心越不稳。因为你们不仅腿长,上身的身量也长,所以有些双大腿截肢患者会特地要求把身高做低15到20公分,有些甚至不要膝关节,因为这样走路会稳许多。你做1米76已经很高了。”
黎衍失望地问:“1米78真的不行吗?”
范工思考了一会儿,和褚医生对视一眼,褚医生说:“也不是不行,就是我们担心会影响使用效果,怕不安全。”
周俏揽住黎衍的肩:“阿衍,算了,1米76就可以了。”
黎衍用右手食指和拇指给她比了一个宽度:“就多两公分!能有多大差别啊?真的,我还是觉得1米76太矮了,范工,如果能做1米78就帮我做吧,我一定会努力训练去适应的。”
范工和褚医生商量后,再次和黎衍确认,最后将他穿新假肢后的身高定为1米78。
小黎先生的执着和倔强,终于让他在三十虚岁这年,又成功地长高2公分。
国庆长假前,黎衍和周俏接到通知,去上海进行最后一次收货前的调式,这一次,他终于见到属于自己的那副假肢。
黑色接受腔,黑色骨骼支架,黑色关节……连接处有部分金属色零件,外观先锋酷炫,充满着冰冷的高科技感。
接受腔里散布着微型探头,那就是测试时的电极片演变成的。这些微型探头连接着线路,一路往下通往各个关节腔。膝关节是最重要的,采用液压关节,所有的电路控制、芯片和电池都安装在小腿骨后的骨骼支架里,就使得小腿看起来很像真的人腿,还有“小腿肚”。
黎衍没有选择在小腿外包裹肉色硅胶包装,因为那个很丑,远没有黑色腿肚子来得酷。
在康复大厅,黎衍穿戴上新假肢时,好多患者和家属都来围观。
“这个就是xxleg吗?哇!真的很酷啊!”
“好有钱啊,这样两条腿得要六七十万吧?”
“我想看看走起来到底是啥样的!”
黎衍站在双杠里,下半身穿着一条平角内裤。范工和褚医生不允许他穿篮球裤,因为要清清楚楚地观察假肢的工作状态,进行交货前最后一次膝关节和脚板的调试。
假肢采用热感传达,黎衍起身后,十秒钟左右它便自动开机。黎衍自己并没有什么特别感觉,只觉得两条腿似乎轻了许多。
“接受腔还不太适应是吗?”褚医生问。
黎衍感受了一下:“是有点陌生。”
“正常的,穿新鞋也需要磨合。”
“它很轻。”黎衍试着用残肢把右腿带离地面,他原本以为加了电路和各种芯片的假肢会很重,没想到却比旧假肢轻巧许多。
范工说:“很多部件是碳纤维,肯定比钛合金轻,最重的就是小腿肚那里了,有电池。”
说完,他让黎衍做好准备,开始发指令,“黎先生,蹬一下右腿。”
黎衍抬动右腿假肢,按照以前,他根本控制不了膝关节,所谓的蹬右腿,无非是残肢带动假肢往前甩一下。而现在,他大脑里出现蹬右腿这个动作,就看到右腿假肢非常清晰地做了个连贯动作——膝盖先往前一顶,脚板随即蹬了出去。
黎衍:“……”
他当然感觉不到膝盖、小腿和脚板的存在,可是这个动作却明明白白是假肢做出来的,和他大脑里设想的几乎没有偏差,和人腿的自然动作也非常像!
心里的兴奋和激动一点一点地溢出来,黎衍心脏砰砰跳,抬头望向周俏。她站在工作人员身后,不敢过来打扰,可是眼睛里的惊喜完全藏不住。刚才那一下蹬腿,就像一颗火种,把两个人心中的希望全部点燃了。
范工让黎衍做了好几组下肢动作,毕竟是新假肢,黎衍第一次穿,还未适应,有些动作做得还行,有些就做不好。
黎衍又失望起来,范工却说这很正常,哪有第一次就那么适应的。再说了,假肢本身还要调整,这次调整完,下一次再来就可以直接收货练习了。
原地动作做完,黎衍并没有被允许凌空走路,而是扶着双杠走。周俏的眼睛一直跟随着他,他走路的步态真的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再撅着屁股,不再左右摇晃,腿也不再是打着弧圈甩出去,脚板不再是平平落地。
他走得有点像普通人了,就是姿势略僵硬,动作略慢,每一步就像慢镜头一样。
黎衍始终低着头,双手牢牢抓着双杠,看自己的膝盖和脚踝运动起来。
太陌生了!他甚至觉得这两条腿像是活的,他的身体就算不安上去,它俩也会自己走。又知道不是,假肢听令于他的大脑,大脑对残肢发出指令,残肢又通过微型探头向关节们发出指令,所以他才能走起来。
感谢科学技术的发展!感谢那些孜孜不倦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们!
感谢范工!感谢褚医生!
感谢姜琪!感谢陈司尧!感谢谢若恒!感谢张有鑫!感谢宋晋阳和沈春燕!
感谢从来没有放弃过的周俏!
还有自己。
黎衍脱掉假肢时竟有些不舍。这一次,他交掉了尾款,范工和他约定最后的交货时间是在国庆长假。因为交货后他要在假肢公司进行五、六天的训练,在长假进行就不需要请年假了。
回去的车上,周俏问黎衍穿着新假肢走路是什么感觉。
黎衍思考半天:“说不上来,打个比方吧,你手上拿着一根带关节的棍子。我说,你把关节弯下来,你就只能甩对吧?新假肢不一样,你手拿着它,心里想关节弯下来,你不用甩,它自己就会弯下来,你让它抬起,它又能抬起,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真的就和机器人一样呢!”周俏好震撼,“太厉害了!”
“是啊……要不然哪会这么贵啊,就是人工智能嘛。”黎衍开着车,“我穿过那个假肢,现在穿这个旧的,居然都有点不习惯了。”
周俏笑着看他:“这个旧的马上就不要了!咱们用新的!就没几天了阿衍!再耐心等等,过完国庆,你就可以穿着新假肢回钱塘!”
一周后,国庆长假来临,黎衍和周俏如约去到上海。
假肢各部件已经全部调试完毕,黎衍需要每天训练、和假肢磨合。
一开始依旧是原地腿部动作,黎衍从最初的陌生不适,渐渐变得熟悉适应,动作完成得越来越好。
那两条假肢,说是假肢,动作做起来真的很像人腿,膝关节和踝关节非常灵活,却又不会不受控制地乱弯曲,黎衍甚至可以微微半蹲。他双手扶着双杠,按照指令屁股慢慢地往下坐。蹲到一定角度时,范工喊停,他停下了,膝关节就没有再往下弯。
换成以前,他早就摔下去了,可现在半蹲在那儿,膝关节居然是可以按照他的意志锁住的,不往上,不往下,只有等到他想要站起来时,膝关节才会解锁,让他顺利起身。
范工提醒他:“记住,做这样的动作会有一定的危险性,所以,建议手要扶着东西,然后动作一定要慢,回去以后多做一些训练,和它磨合。”
半天训练结束后,黎衍和周俏去酒店里过夜。
这一晚,两人都有些睡不着,因为预感到第二天可能会发生什么。
“别想了,阿衍,早点睡吧。”周俏关掉床头灯,小声说。
黎衍抓着她的手摸到自己的大腿残肢上,引导她细细地摸索着每一寸皮肤,周俏对他的身体很熟悉,那柔软、冰凉、圆润的残腿末端,在她的手掌下一如既往的温顺可爱。
“俏俏,明天,我想一个人过去训练。”黎衍突然转过头,对周俏说,“中午我会叫外卖吃。我和你约个时间,下午4点,你再来康复大厅,好不好?”
借着小夜灯的光,周俏看着黎衍在黑暗房间里都有些明亮的眼睛,点头说:“好。”
第二天,周俏哪里都没去,一个人在酒店房间待了一整天,中午也是吃外卖。下午3点半,她离开酒店,步行前往假肢公司,在4点整时进到康复大厅。
康复大厅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依旧是患者在训练,家属在陪同,复健师在指导,只是,在看到她进来后,每个人的眼里都闪现出微妙的光芒。
黎衍和范工不在,周俏疑惑地看向褚医生,褚医生对她笑笑,说:“再等一下,很快就回来了。”
也就过了一、两分钟吧,有人叫出了声:“来了来了。”
周俏回过头,就看到黎衍出现在大门口。
范工陪在他身边,搀着他的手臂,他与周俏之间,隔着十几米的距离。
黎衍穿着白色t恤,底下是蓝色篮球裤,黑色膝关节和小腿假肢露在外面,连接着肉色碳纤维脚板的是一截短短的金属色骨骼,脚板上穿着白色运动鞋。
他的t恤已被汗水浸透,头发也是湿的,可想而知这一天的训练量是有多大。
周俏静静地望着他,他也无声地回望,黑色的眼睛里透着一抹难以言说的讯息。
那么熟悉的一张脸,瘦削,英俊,不再似记忆中那般青葱张扬,已然带着些许岁月沉淀后稳重、温和的气质。
那么熟悉的一副站姿,高挑,挺拔,不再似记忆中那般活力灵敏,却还是像一棵松,像一枝竹,令人觉得可靠又安心。
范工小声说黎衍说:“去吧,就跟之前练习的那样,走慢点,不要急。”说着,他就松开了抓住黎衍胳膊的手。
周俏依旧望着黎衍,看到他对她笑了一下,居然有些腼腆,接着,他便向她走来。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没有人扶,没有用拐杖,没有摇晃,没有划弧圈腿……十几米的距离,他只靠自己,向她走来。
每一步,都是为她而来。
黎衍走得很慢,很慢很慢很慢……姿势还是有点僵硬,有时候需要低头看下自己的腿,有时候会突然停一下,就像被按了暂停键,不过很快,他又会继续动起来。
走着的时候,他止不住对着周俏笑,弯着眼睛,抿着嘴,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康复大厅里所有人都屏气凝神,没再动,没再说话,唯一在动的那个人就是黎衍。
周俏看着他越走越近,脑海里不禁浮现出曾经经历过的一些画面。
他坐在轮椅上,脖子上爆着青筋,歇斯底里地大叫:“我特么就是个半身怪物!”
他在电话里冷笑:“哪两个世界?你有手有脚,我是个残废,对吗?”
他说:“你想看我走路吗?”
他坐在楼梯上发着抖:“我是个男人,你给我留点尊严好不好?我知道我整个人只剩半截了,但我也不想让人当怪物看!”
他凄凄地说:“你对我可能是好奇,也有可能是怜悯,因为平时没接触过我这种靠轮椅生活的人。”
他哽咽着说:“如果周俏不嫌黎衍走得慢,黎衍愿意试试。”
他喝醉了酒,坐在轮椅上躁动不安:“我好久没跑步了!也好久没打篮球了,还有踢足球,游泳……”
他说:“全中国这么多没了两条腿的残疾人,我没那么特殊!我就是这么过日子的!明白吗?”
他说:“周俏,不要做梦了,我们都是普通人。真的,你要是嫌弃我不会走路就直说。”
他对着她大吼大叫:“为什么还惦记着那个假肢?我都和你说了咱们买不起!也没必要买!我已经不打算练走路了!反正不管怎么练都走不好的!走路都不练了还买什么假肢?!”
他哭着说:“我真的不想再练走路了,每次走路都被人当猴子看。”
他下定决心般地开口:“周俏,我和你说实话,我想买智能假肢,我想重新走路。我非常、非常想要!如果我能走路,我就可以陪你去更多地方,陪你逛街,陪你玩景点,我们可以在大街上手牵手散步,碰到台阶都不怕。”
七月份,他第一次来这里时,在大门口咬着牙说:“我想走路,真的俏俏,我很想重新走路!”
……
一直到那晚,他说:“我就只想能在平地走得好一点,就很满意了,要是能稍微正常地上下楼梯,就更好了。”
居然又是十月!
距离认识黎衍已过八年。
距离重逢黎衍已过四年。
所有的一切都值得了,再也没有任何遗憾了。
周俏的眼睛里早已蓄满泪水,随着黎衍的脚步越来越近,眼泪一滴、一滴地滚落下来。
看到她哭,他终于也渐渐收敛了笑,低下头,再抬起时,眼眶也红了。
他们之间只隔着一米多。
最后两步,黎衍可能是心急,居然走得快了一些,节奏一乱,他的脚步就不太稳健。幸好,他的身子只是晃了一下,周俏就已经迎面抱住了他。
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任眼泪流下。
周俏原本想过不哭的,但真的看到这一幕,看到黎衍向她走来,像是穿越时光,重温过往,想到他们一起走过的那些岁月,一起笑一起哭,一起吵一起闹……哪里还忍得住?不可能忍得住啊!
身边居然响起一阵掌声,周俏才终于回过神来,从黎衍怀抱里出来,抬头看他,他的眼角也留着泪痕。
周俏抬手帮他抹掉眼泪,一下子破涕为笑,一边笑着,眼泪一边又流下来。
“我走得好吗?”黎衍哽咽着问,“就是慢了点,对吧?我再多练练,会走得更好的。”
周俏重重点头:“你走得很好,非常非常好!第一天就能走成这样,已经很厉害了!”
黎衍笑了,又说:“俏俏,你有没有觉得我高了一点啊?我有感觉的。”他站直了身子,和周俏比了下海拔差距,骄傲地说,“我现在1米78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