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二天早上,天方麻麻亮,楼里人都还在睡觉,肥原却被梦中吴志国的哭声吵醒。他梦见吴志国像一条垂死的蛇蜷曲在他脚前,苦苦求饶,声泪俱下。醒来时,他第一感觉是楼里很静,很黑,像出了事,死了人。黎明前的黑,沉甸甸的,从玻璃窗里灌进来,昏沉沉地压在床铺上,毛茸茸的,有力,强烈,梦幻……因为寂静,他仿佛听得到黎明天光的聚散之音。过分的寂静让他有一种不祥感,他迅速起床,匆匆穿好衣裳,开门时手里握着手枪,好像门外守着另一把枪。
打开门看,外面什么也没有,没有枪,没有人,只有隔壁窃听屋里间或漏出轻微的响声,似有人在。他看门是关的,不知里面是什么人,还是不敢松掉手枪。直到透过廊窗,看到对面楼前哨兵若无其事的黑影,心里才松了气,手里也松了枪。他敲开隔壁门,问有没有事,其实是想看看王田香在不在里面。不在,也没有事。或者说,他们(两位窃听员)所说的事,他认为不算事。
就下了楼。
胖参谋用了一夜刑,似乎累了,仰躺在沙发上打瞌睡,身上冒着寒气,大腿上压着手枪,有点又当婊子又立贞节牌坊的味道。肥原干咳一声,胖参谋立刻醒了,惊慌地立正,膝盖哆嗦,如临深渊。
“招了吗?”
“没有。”
听见了没有,还没有招!
肥原想,真是个贼骨头啊,又臭又硬。
“人呢?”
“在里面。”
肥原本想进屋去看看,却不成,因为他突然觉得肚子不舒服。上了厕所发现,还不是一般的不舒服,上呕下泻,必须要去医院看看。看架势,很严重,甚至都来不及把王田香从被窝里拉出来,叫上胖参谋,匆匆出发了。
二
急病得到急治,控制得不错。
十点钟,肥原和胖参谋从城里回来。车子驶入后院,肥原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往西楼睃一眼,看见楼前的哨兵正在呵斥并驱赶一个老头。老头挑一担竹箩子,扁担上扎着一条毛巾,像个收破烂的。他个子长长瘦瘦的,走起路来腰板笔直,吊手吊脚的,是那种有点异形异态的人,吸引肥原多看了一眼。但也没太在意,看看而已,没作多想。
回到楼里,不见王田香,只有一个小兵在客厅里,守着吴志国。肥原以为王田香一定去了对面楼里(鬼知道在干什么),心里不大高兴,吩咐小兵去叫他回来。小兵却警惕地瞅一瞅吴志国房间,凑到肥原跟前,诡秘地说:“王处长出去了。有新情况,老鳖来了,王处长去盯他了。”
老鳖是谁?肥原一时没想起来。
胖参谋指指吴志国房间,低声说:“就是他的联络员。”
肥原这才想起,王田香曾对他描述过的老鳖,顿时觉得刚才他在车里看到的那老头可能就是他,便丢下小兵疾步去门口看。看见王田香和一个手下,脱掉外套在小树林里假模假式地在切磋武艺,目光却一直盯着老头,更加确信那老头就是老鳖。此时,老鳖已被西楼的哨兵赶开,悻悻地走着,东张西望,有点不知去向——好像想往这边来,似乎又有点犹豫不定。肥原当即回到屋里,对胖参谋交代道:“老鳖就在外面,你去问问他是不是在收破烂,是的话你就说这儿有些废报纸,把他带过来。”
老鳖今天扮的就是拾荒拣烂的角色,有废纸当然要上门。这时候你就是主人,事情就是卖废品,万万不可画蛇添足,打草惊蛇。所以老鳖一上门,肥原即把小兵支走,又叫胖参谋去楼上把那些废纸箱拿下来。那些纸箱哪是废的,都是装窃听设备用的,现在要假戏真做,只有牺牲掉它们。再说也不是白牺牲,是有价值的。价值不菲呢。通过这次接触,和老鳖一见一聊,加之与胖参谋一唱一和,肥原至少达到两个目的:
一、虽说和老鳖的聊天内容是闲碎的,并无实质内容,但声音是有方向和用意的,足够让关在房间里的吴志国听得到,辨得清。如是,假如吴志国是老鬼,该明白是怎么回事——同志们在找他!好了,同志们在找你,你该心急了吧。心急容易失方寸。现在肥原要的就是这个,让他心急意乱,失去方寸。
二、趁老鳖在收拾纸箱时,肥原故意装得像突然想起似的,问胖参谋给对面楼里送水果了没有。这话很巧妙的,不管胖参谋怎么说——送或者不送,肥原都可以借题发挥,把他对那栋楼里的那些人的关怀之心表达出来,让老鳖在已有的假情报的歧途上走得更远,更深。
前者是一服泻药,是要叫吴志国(老鬼)坐不住,稳不起:在清醒中心急如焚,在焦急中乱掉阵脚。后者是一针麻药——全身麻醉,将麻得老鳖及老虎都宿醉不醒:在迷糊中高枕无忧。一醒一醉,像一只榫头的凹凸两面,对上了,咬紧了,无缝了,整个架子就牢了。坚不可摧。固若金汤。这般,就等着有好戏看。
肥原甚至想,这会儿再去劝降吴志国,感觉一定不一样,或许会不劝自降。
肥原目送老鳖远去,心里莫名地对他生出一种好感。他感激这次相逢,老鳖适时而来,使他有机会加固了整个架子,确保了老k、老虎之流最终坐以待毙。
三
送走老鳖,肥原还在门口遐思,王田香突然跟个鬼似的从他身后冒出来。这是怎么回事?你刚才不是在树林里吗,何时进的屋?原来王田香见老鳖被小兵带走,估计是肥原有请。他不敢贸然从正门回来,只好绕到后面,爬窗进来,猫着。所以刚才肥原和老鳖的闲谈,以及与胖参谋演的双簧戏,他其实都听到,这会儿肥原该听听他说的。
王田香说:“半小时前,大门口的哨兵给我打来电话说,刚放进来一个收破烂的老头,是我们营区的那个清洁工。我想,那不就是老鳖嘛,就出去盯他。老东西显然不知道自己身份已经暴露,背后有人盯着,他在外面象征性地转了一下后,就直奔后院。后院平时都没有人来的,他来收垃圾岂不是鬼话?这家伙真是够冒失的。”
肥原问:“他进来后就直接去了西楼?”
“差不多。”
“不要说差不多,是不是?”
王田香犹豫着说:“他在路口张望了下,便去了西楼。”
肥原又问:“是你叫哨兵不准他进西楼的?”
“是……”王田香担心自己做错,说得小声又迟疑,马上又小心地解释,“我不知道你要见他,不敢放他进去。”
“当然不能让他进去。”肥原不怪罪他,反而表扬他,“那边人多嘴杂,万一叫他看出什么异常,不成了脱裤子放屁,没事找事了。”但肥原怪罪自己,认为不该那么早让胖参谋去喊老鳖过来。“喊早了!”他批评自己,“现在我们不好判断,老鳖到底是本来就打算过来的,还是被我喊过来的。”
“这有什么不同?”
“大不同,”肥原不乏卖弄地说,“如果我不喊他,他直接走掉了,我因此可以马上放掉一个人。”
“谁?”
“顾小梦。”
肥原分析,老鳖今天来不外乎有两层用意:一是求证假情报之虚实;二乃见机行事,看能否与老鬼取得联络——能联络最好,不能则罢。就是说,两者以其一为主导,其二则是顺手牵羊的事。
“为什么?”肥原自问自答,“你不是故意在他身边泄了密,让他有幸听说老鬼在这里执行公务。可毕竟只是听说,无凭无据,怎么踏实得了?要眼见才能为实嘛。于是他专程而来,打探虚实。假如他只是去对面楼里打探,不来这边,我不喊他不来,你会怎么想?”看王田香一时答不上,又问他,“你给他透消息时,明确说了老鬼是在那栋楼里吗?”
“没有。”王田香果断地说。
“那么——”肥原想了想说,“假如他只去对面楼里打探而不来这边,说明他事先知道老鬼就在那边。可你没跟他说明,他凭什么知道这个?谁告诉他的?只能是老鬼家属。”顿了顿,肥原加快了语速,“老鬼家属来过这里,知道他们住在那里。老鳖本不该知道,知道了必定是那些家属告诉他的。家属凭什么告诉他?一个收垃圾的老头,谁爱搭理他?只有一种可能,此人是老鬼家属,他们都是共党分子!但是你知道,那天顾小梦家来的是管家婆,饭都没吃就被我打发走了,根本没来这里,完全不可能知道老鬼住在那里。所以,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据此排除顾小梦。”
但现在不行,现在老鳖还没有走到岔路口便被胖参谋喊过来,所以你无法判断老鳖究竟是被他们喊过来的,还是他本来就准备过来的。说来说去,是喊早了,也许只是早了一分钟,失去的却是一大片地盘——推理余地。
王田香看肥原沉浸在惋惜中,劝他:“其实也无所谓,反正吴志国就是老鬼,还要这些推理干什么。”事到如今,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了,什么脏话都骂了,毒手也下了,他是害怕吴志国不是老鬼了。
肥原摇摇头:“话不能这么说,干我们这行的证据是第一,我们现在认定吴志国是老鬼,就因为我们掌握着确凿证据——他的笔迹。但这个证据只能证明他是老鬼,不能证明他老婆是不是同党。再说,该到手的证据,由于自己考虑不周,弄丢了,总是很遗憾的。”
这似乎说到一种职业精神,肥原谈兴大发:“打个比方说,两个人下棋,即使输赢已定,但你还是应该下好每一步棋。这是一种习惯,也正是这种良好的习惯,才能保证你当常胜将军。今天我是草率了一点,走错了一步棋,本来不该这样的。”
肥原确实感到很遗憾,缠着这件事说不完地说便是证据。他叹口气,又说:“话说回来,其实我们现在很需要这个证据,吴志国不肯招,这也说明我们掌握的证据还不够,起码他认为还有抵赖的余地。如果证据一个个的有了,他还会抵赖吗?敢吗?”
王田香说:“他赖只能活受罪。”
“你昨晚对他用刑了?”得到王田香肯定的答复后,肥原又神秘地问他,“你就不怕他不是老鬼吗?”
“你……怎么……有什么新情况吗?”王田香心里一下长了毛。
“没有。”肥原笑,“是和不是,该打还是要打,我同意的,你怕什么。”
“我不怕,”王田香又硬了脖子,“怎么可能不是他,肯定是他。”
这时门口哨兵打来电话,报告一个惊人的消息:老鳖没有走!他不走干什么?难道还要住下来不成?当然,住是不可能的,他不会这么傻。他很聪明的,去厨房转了一圈,认了一个人,看上去两人蛮亲热的,可能是老熟人。也不一定,那人是食堂烧火的,火头军,兼做食堂卫生,跟他是半斤八两,一路货色。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半斤八两刚认识也可能打得火热的,何况老鳖主动帮他干活:劈柴。劈得挺起劲的。
“他暂时不会走了,”肥原作出判断,“他要等吃过午饭才会走。”
“他想和老鬼取得联络?”王田香问。
“对。”肥原说,“他一定已经从伙夫那边探听到,这些人在外院吃饭。他觉得有机会与老鬼联络上,就决定不走,等着吃饭,趁机跟老鬼联络。”
“怎么办?”王田香指指吴志国房间,“要让他去吃饭吗?”
四
要!
当然要!
肥原分析,现在老鳖肯定不知道自己被监视,同时又急于想与老鬼取得联络,所以只要老鬼在他面前露面,他一定会设法跟他联络。起码会有试图联络的迹象,有动静,有反应。不用说,跟谁有反应,谁就是老鬼。
确实,老鳖现在的身份是明的,想与老鬼联络的心思也是明的,联络时可能有的一举一动也是明的——哪怕只是挤眉弄眼,装怪猫叫,在老鬼周围瞎打转,乱晃悠,一切都在严密监视中,漏不掉,瞒不住。可以说,现在的老鳖实际上是老鬼的试纸,晴雨表。吴志国说他不是老鬼,到底是不是,拉出去给老鳖看一看就能见分晓。用肥原的话说:正面攻不下,可以从侧面攻。
但打开门看见吴志国的样子,肥原知道完了,他的计划泡汤了。一夜不见,肥原已不认识吴志国,他变成一个活鬼!光着上身,外套内衣都被卷起来,反套在头上,背脊上足以用皮开肉绽来形容。下身,皮带被抽掉了,外裤耷拉在胯下,内裤上血迹斑斑——如果是女人的话,一定会使人想到刚被人强奸过。肥原本能地往后退,吩咐王田香把他收拾一下再带出来。他没想到王田香下手会这么狠!
带出来的吴志国也没有雅观多少,佝着腰,跛着脚,走一步,颤一下,像刚从兵刃相交的血战中救出来的败将。脸上倒没什么明显的青包或创口,这要归功于王田香及时把他的衣服套在他头上(这样既可免于四目相对,也不会吵着肥原),但牙关节可能是被堵嘴的毛巾撑脱了,嘴巴始终闭不拢,呈o形,嘴角还挂着两行血迹,看上去一副凄惨的痴相。肥原甚至没看全一眼就挥了手,不看了,叫人莫名其妙。
好不容易有个申诉机会,又被取消了。吴志国不从,挣扎,嘶叫,不肯回房间,向肥原喊冤叫屈。肥原走到他跟前,淡淡地说:“不要叫,再叫我就再堵住你的嘴。”
吴志国看胖参谋手上捏着刚从他嘴里拔出来的枕巾,随时都可能再塞回去,乖乖地闭了嘴,等肥原发话。
肥原问他:“刚才没睡着吧,该知道有人来看你了吧?”
“谁?”吴志国一头雾水,或者说是装得一头雾水。
“老鳖啊。”
“老鳖是谁?我不认识……我不知道什么老鳖……”
肥原打断他:“别装了,老实说本来想给你个机会,让你们会上一面。但你这样子不行,老鳖一看你这样子就知道你已经被我们抓了,打了,我们还怎么抓老k嘛。所以,不行,你还得回房间去待着。”
吴志国看王田香要上来架他走,急忙闪到一边,紧急呼叫:“肥原长,我不是老鬼……我不认识他……什么老鳖……你听我说……”可惜说不了了,因为王田香和胖参谋已经揪住他,捂住了他的嘴。
总的说,肥原觉得自己和老鳖缺少缘分,好好送上门的两个机会,均失之交臂,无缘享用,还弄得忙忙乱乱的,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心里一烦,口里也渴了,他决定上楼去泡杯茶喝。另外,还要吃药呢。
吃了药,肥原没有马上下楼,而是立在廊窗前,一边专心呷着茶,一边望着窗外。阳光把对面的西楼照得格外明亮,每一块窗玻璃都闪闪烁烁,仿如整栋楼都在细微地动,像有无数的蚂蚁要搬它回家。肥原想,他们都希望回家呢。又想,他们也可以快回家了,只需要吴志国一个字:
招!
可吴志国这样子哪是招的样?他是准备赴死的。死也不招,让你结不了案……让你再怀疑别人……让你制造冤假错案……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这样想着,肥原对吴志国的恨变得越来越强烈、清晰,头脑也随之变得灵异、清晰起来,一波一波的思潮接连涌来。
就这样,肥原获得了一个灵感,顿时拔腿往楼下走。
五
肥原来到西楼,与各位开了一个小会。
会上肥原坦诚相告,他已经掌握确凿证据,证明吴志国就是老鬼。
“大家要说,既然抓到老鬼了,干吗还不让我们回家?”肥原微笑着,和颜悦色地说,“要回的,应该回,只是按程序还要耽误一下。什么程序?吴志国招供的程序。现在我也无需跟各位隐瞒,说句老实话,虽然铁证如山,但吴志国还在做梦,不肯招。”他摇摇头,显出几分气恼的样子,“这就是他的不聪明,也可以说是太聪明,自作聪明!结果肯定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活受罪,作践自己的身子骨。你们中国人一向爱说,到什么山唱什么歌,他到了地狱还在做上天堂的梦,你们说这是不是很愚蠢?愚蠢到家!但是话说回来,他不招供,这事情就没有完。这是个程序问题,像文章做完了,总要画个句号。我们现在就在等他画一个句号。”
说到这里,肥原停顿下来,环视各位。看顾小梦欲言又止,他鼓励她:“你说,小顾,有什么话,随便说。”
顾小梦说:“那他要不肯画这个句号怎么办?”道出的是大家的忧虑。
肥原笑道:“会吗?不会的。你们想,脑袋和四只脚都落水了,一根尾巴还能留在岸上?不可能的,迟早而已,做梦而已。既然是做梦,总是要醒的,人世间哪有不醒的梦,喊不醒还打不醒嘛。不用担心,你要相信,事情不是由着他来的,有我们,还有你们呢。召集大家开这个小会就是这个意思,希望大家放下心里包袱,配合我们把他从梦中拉出来,叫醒他。他早一刻钟醒,我们早十五分钟散伙,回家。”
肥原说的这些都是实诚话,从心窝子里掏出来的,实打实的。
肥原解释道:“我打开天窗说亮话,目的就是希望你们不要有顾虑,随便说,有多少说多少。我相信吴志国肯定是老鬼,你们不用怕,好好想一想,找一找,把证据找出来,他就垮掉了。”
找不出来怎么办?
没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说,找不出来是正常的。事到如今,如果谁掌握着吴志国是老鬼的证据,哪怕是半信半疑的东西,都早该报上来了。人嘛,都有理智的,自我保护是最基本的理智。
大家果真没有提供有价值的东西。肥原也一点不气恼,还安慰大家:“这说明吴志国不是一只三脚猫。他老奸巨猾,老谋深算,平时行事慎而又慎,严丝合缝,天衣无缝,躲过了大家的眼睛。”
说一千,道一万,苦口婆心,口干舌燥,肥原只想让大家安下心,放开胆,高高兴兴地去餐厅吃饭(去见老鳖)。老鳖一边卖力地帮人劈着柴,一边焦急地等着老鬼去吃饭。现在看,吴志国他是见不到了,那个活鬼的样子谁敢让他出去见人?不敢的。见不了,试纸怎么起反应?多么好的一个机会,送上门的机会哪,眼看只有浪费掉,肥原深有遗珠之憾。
但是别急,肥原已经有灵感,他想出一招妙棋——妙不可言!这棋有点声东击西的意味,具体原理是这样:既然老鳖见到老鬼要起反应,那么不起反应呢?自然不是老鬼。现在知道,吴志国十有八九是老鬼,假如肥原带这些人去餐厅吃饭——丢给老鳖看,给他机会起反应,若老鳖无动于衷,岂不说明吴志国就是老鬼?这是一个简单的数学问题,可借用排中律来作一个推算:
假设:老鬼为x
已知:x=1/abcd
由:x≠abc
故:x=d
其实笼统地说,可以更简单:非此即彼。反证法。总之,这是说得通的,有强大的逻辑作支持,且无任何不利后果,可以大胆贯之。正是在这种盘算下,肥原才兴致勃勃地来开这个会,坦诚相告。有兴致是因为这件事有意义,有益无害,别有洞天。坦诚一半是出于对abc诸人现有的信任,一半是出于实际需要。肥原准备给各位安排一顿轻松的午餐,以便老鳖可以随意便当地起反应,为此有必要先铺垫一个说法。从现在的情况看,编造什么说法都没有实话实说的好。这一方面是省事,不必劳心费神去编什么瞎话,另一方面也有留一手的意思。虽然有铁证在手,吴志国有极大嫌疑,可毕竟尚未结案,还不是百分之百的。万一剑走偏锋,爆出一个冷门呢?这种可能很小,也许只有百分之零点一。但事情一旦妖怪起来就不好说,没准这个百分之零点一就是百分之百。肥原甚至想到,冷门可能以两种方式出现:
一、x≠d,x=1/abc。就是说,老鬼不是吴,而是另有其人。
二、x=d+1/abc。就是说,老鬼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对。
且不管会不会爆冷门,反正现时这般实话实说没错的,有百利而无一害。倘若不爆冷门,即吴就是老鬼(x=d),可以算做是对他们(abc)的信任,这也是他们应该得到的。爆了吧(x=1/abc或d+1/abc),则不失为一种计谋,可以使1/abc的老鬼麻痹,放松警惕心,斗胆与老鳖联络。正是在这种思想下,肥原才来西楼演这出戏,扮一个大善人,光明磊落,以诚相见,以心交心。他有足够的耐心,保持一种足够的热情和兴致,开开心心地领大家去餐厅美餐一顿。
六
席间,肥原更是谈笑风生,亲善可陈,俨然一位平易近人的好上司。
老鳖自然不必担心,肥原会给他提供各种便利,让他有充足的条件和机会发现并去接近这些人。为此,肥原首先是把餐桌选在大堂里,楼上楼下都看得见,走得近,然后又从楼上请来几位年轻女郎陪酒、唱歌,活泼气氛。这本来就有点喝庆功酒的假意思,叫两个女郎来陪酒没什么不妥的。再说,这楼里有的是女郎,等着你召唤呢。
开始大家有点拘谨,包括王田香和白秘书,毕竟肥原是上面人,皇军,太上皇。可两首歌一唱,几杯酒入肚,一个比一个活灵起来,举杯的人越来越多,节奏越来越快,声势越来越热。唯有李宁玉,因吃不来酒,掺和不到其中来,略为有些落寞无聊。但顾小梦似乎有点要罩着她的意思,不时拉她入伙,划拳不行来简单的,猜硬币,掷骰子,甚至石头剪子布也使唤上了,输了罚酒由她代喝。
于是乎,李宁玉也不那么落寞了。
于是乎,酒越喝越酣,歌越唱越甜,事越来越多,打情、骂俏、喝交杯酒、灌猪头水,把场面喧得煞是热闹,引得楼上楼下的人不时惊异而侧目。有的还形成围观态势——当然是王田香布置的眼线,或在楼上凭栏而观,或在周围驻足不前。其间,肥原和王田香频频离席,一会儿去接电话,一会儿去上厕所,一会儿含口痰去门口吐。总之,你要相信——肥原亲力亲为、言传身教地要你相信,今天你不是老鬼的嫌疑对象,没人看着你,你可以自由活动,打个暗语什么的更是方便,易如反掌。所以,你要是老鬼,老鳖来了,你是一定有机会跟他联络的。
肥原也不担心老鳖不露面。老鳖今天来就是想和老鬼会一会,登门会不成,留下来吃饭也要会,可谓见面心切,有点胆大妄为。现在这么好的机会能放过吗?他留下来就是在等这机会。机会会把他叫来的,引来的。
果然,人刚坐定,肥原便看见老鳖冒出来。是从厨房出来的,在吧台那边转悠一下,要了两支牙签,又回厨房去。可想,这是试探性的。
王田香见此,跟一旁的领班递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去厨房给老鳖通风,吩咐服务员,要他们再加一副碗筷,吴部长还要来。这是事先计谋好的,免得老鳖因看不见吴志国而胡想。约莫十分钟后,老鳖又出来一次。这一次严格地说不叫露面,他只是在走廊上探个头即退走。如前一样,领班又按王田香的要求去厨房给老鳖通风,叫服务员马上准备一份套餐,给吴部长送去,他在处理一件急事,没工夫来食堂吃了。这也是事先计划好的,看这样老鳖还会不会再冒出来:若再冒,说明尚有爆冷门的可能(x=1/abc),反之,百分之百就是吴志国(x=d)。
结果,直到席终人散也不见老鳖露面。就是说,他一去不返,彻底沉下去,不再冒出来。他在干什么呢?一个眼线事后说,他什么也不干,只是蹲在炉子边,吧嗒吧嗒地抽烟,好像心事重重,很失望。
要说,这顿酒喝得是够热闹的,但时间并不长,超不过一个小时。一则,肥原料定老鳖不会再露面,拖下去没甚意思;二则,顾小梦有点过量了,表现出来是骂人,骂吴志国:
“他妈的,这家伙害老子关了两天禁闭!”
谁说你们在关禁闭?你们是在执行公务!不行,这要坏事的,快叫她闭嘴吧。王田香赶紧差人把她架走,大家也随之散场。顾小梦酒风甚勇,好喝,但并非海量,再说又帮李宁玉代喝了那么多罚酒,醉倒是迟早的。好在只是迷糊小醉,不是酩酊大酣,说走也就走了,没有胡搅蛮缠,坏掉肥原的大计。
这顿酒吃下来,肥原对顾小梦备有好感。在回去的路上,前半段肥原都在想吴志国,越想心里越踏实,有种吃了定心丸的感觉。不容置疑,就是他了。后半段,跟西楼的那拨人在岔路口分手后,肥原莫名其妙地跟王田香说起闲话,“假如老鬼是在他们中间,”肥原手指着刚跟他俩分手的白秘书他们,“通过今天饭桌上的观察,你能得到什么结论?”
王田香很纳闷:“你怎么现在还在怀疑他们?肯定是吴志国了嘛。”
肥原说:“我没有说不是吴志国,我是说假如没有吴志国,根据刚才酒桌上的表现,你能作出什么判断。”
原来,是说着玩的,有点考考你的意思,看你能不能透过现象去抓住本质。
很遗憾,王田香没抓到什么,吞吞吐吐,欲言无语。
“难道你不觉得她很可爱吗?”肥原冷不丁地问。
“谁?”
“顾小梦。”
“可爱?”王田香愣一下,明确表示不同意,“你没看见她喝醉酒,差点把我们的老底都端了。”
肥原指出:敢喝醉酒就是她可爱的证据。
肥原说:“你不是说她爱喝酒嘛,昨晚我请他们喝酒,目的就是想看她敢不敢喝,但被李宁玉搅了场,没看到。爱喝酒又不敢放开喝,事情就不对了,没想到她还真敢喝。这说明她心里没鬼。你不看见了,她喝醉酒是要说胡话的,如果她是老鬼,绝不敢这么放肆喝,她敢就说明她不是。所以,我看盯简先生的人可以撤了。”
就是说,顾小梦是第一个有幸被解除嫌疑的。按说肥原应该放她走人,可想到顾小梦那张快嘴加酒桌上的烂嘴,怕她出去乱说坏了事,肥原决定暂时再委屈她一下。
王田香嘿嘿笑:“这可能正合她的心愿哦。”
肥原不解其意:“什么意思?”
王田香发现顾小梦对李宁玉特别好,当面和背后都在护着她:“尤其是刚才,喝醉酒后,看李宁玉的目光都含情脉脉,很暧昧的。”
肥原听罢,故作严肃:“莫非你想告诉我,她们在搞单性恋?”
王田香说:“反正这种深宅大院里出来的人,什么怪毛病都会有。”
肥原嬉笑:“你知道什么叫单性恋吗?”
王田香好奇地摇摇头:“肥原长知道吗?”
肥原笑道:“这么深奥的问题,我怎么可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