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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 1)

此刻我在裘庄,现在是政府某部门的招待所,主要接待会议和团体游客,设施陈旧,厕所和洗澡间是公用的,开水要自己拎着热水瓶去开水房打。客房有三人间和两人间。我包了一个两人间,一个晚上一百元人民币。这是我第五次来裘庄,以前都是来看的,住还是第一次。

借西湖的光,裘庄躲过了战乱和各个时代的拆建,至今还基本保留当初的老样子,明清风格的建筑、参天老树、石板旧路、翠绿清香的毛竹、挺拔的水杉树……不同的是高大的围墙被新式的半开放的铁栅栏代而替之。绕栏走一圈,你不得不佩服庄园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它西邻岳王庙,东接西泠桥,背靠青山,面朝碧湖。给人感觉既在幽幽山中,又在氤氲湖上,既占尽了湖山的清丽,又远离城市的喧嚣。可以想见,能住上如此豪宅的人,一定是人杰。

其实不然。

据说,裘庄的老主子早先不过是一个占山行恶的土匪。上个世纪初叶,江浙战争爆发,杭州城里因战而乱,老家伙趁机下山,劫了财,买了地,筑起了这千金之窝。筑得起千金屋,何愁买不起官?区区小菜一碟。于是,摇身一变,戴了官帽。名分上是官,吃着官俸,私底下又与青帮黑会勾结,杀人越货,强取豪夺。土匪就是土匪,哪改得了多占黑吃的德行。就这样,明暗双雕,白黑通吃,一时间成了杭州城里响当当的豪富恶霸,过着穷奢极欲又穷凶极恶的生活。穷奢极欲是没什么的,老家伙有的是钱财,做官后白吃黑吞的不说,光下山前劫的横财就够他穷奢极欲八辈子的。但穷凶极恶就不一样,穷凶极恶的人没准哪天说完蛋就完蛋了。

果真如此。一九三三年初冬的一天夜里,老家伙携夫人、幼子、女仆,一行四人,从上海看梅兰芳的戏回来,途中被一伙黑衣人如数杀死在火车包厢里,震惊一时,杭沪两地的各家报纸都作了头条报道。但侦案工作,两地的警局却互相推诿,致使凶手最终逍遥法外。老家伙生前一定犯下过不少无头案,这算是给他的回报吧。

说是老家伙,其实也不老,毙命时才五十岁,子女均涉世不深。子女有六,除去罹难的幼子,另有三儿两女。长女当大,已经出嫁,事发前刚随夫远渡日本定居,想回来料理后事也是爱莫能助。长子二十有三,人长得挺挺拔拔,颇有男子汉风度,只是道上的时间和功夫都欠缺,人头不熟,地皮不热,出了这么大的事真正有些招架不住。老二是个傻蛋,二十岁还不会数鸡蛋,更是指靠不了。庄上因此乱了一阵子,家丁中出了两个逆贼,卷走家里所有值钱的字画细软。好在老管家还算忠诚,扶助长子当了家,平缓了局面。但令新庄主头痛的是,父亲居然没有在钱庄存下一分钱。

身为土匪,老家伙眼里的钱是金银财宝、玉石细软,不是钞票。他常跟人说,乱世的钞票不叫钱,叫纸,一把火烧了,灰飞烟灭,屁都不是。这是一个土匪的见识,不乏明智。所以,老家伙生前总是尽可能地把钱兑换成金银财宝。他身边的人,亲人也好,家丁也罢,都曾多次见过他拿回来的金条银锭。但这些东西最终存放在何处无人晓得,晓得的人又暴死了,来不及留下遗训。

怎么办?

只有找!

当然,找到就好了。哪怕是傻子老二也知道,只要找到父亲的藏宝之地,他们照样是杭州城里的豪富。换句话说,裘家新一代要想重拾昔日风光,去闹腾什么都没有把财宝找到的好。老大正是在这种思路下,一头扎进了寻宝的汪洋里,日里寻,夜里寻,自己寻,请人寻。一寻就是几年,却是一无所获。

我从一大堆资料和民间传说中轻易地得出结论:老大实实不是个福将。他肚皮里有的是墨水和见识,但没有运道和福气。他是个悲剧型人物,寻宝把他一生都耽误了。直到日本鬼子占领杭州,强行霸占了裘庄,他也没寻出个名堂。竹篮打水一场空,财宝还是在秘密里,在远方,在想象中,在愿望的背后,在玻璃的另一边,在望眼欲穿的空气里……

日本佬是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份占领杭州的。之前,守防的军队已撤得一干二净,整个城属于拱手相让。淞沪战争把蒋介石打伤心了,损兵折将,元气大伤,他再也不想作正面抵抗。于是,采取一切手段撤退、撤退。为了成功撤退,当局甚至不惜炸掉刚刚启用不久的钱塘江大桥。

轰!

轰!!

轰!!!

这是日本佬进驻杭州时唯一听得到的爆炸声。

鬼子进城前,诸事不明朗,出于谨慎和害怕,有钱掌势的人都准时跑掉了。后来,这些人又见风使舵地回来了。即使主人不回来,起码有佣人回来,替主人看守家业,以免人去楼空被鬼子霸占。裘庄就是这样的,兄弟几个回来后发现,庄园已被鬼子霸占!

其实,当时西湖周边有的是豪宅大院,若论名分和豪气,刘庄、郭庄、汪庄、杨公馆、曲院、柳园都在裘庄之上。即便毗邻的俞楼,派头虽不及它阔绰,但人家是晚清大学士俞樾晚年休歇的辟行窝,跟苏州曲园齐名,文史含量深,无形资产高。这些个豪门大院,仗着西湖的圣光灵气,都有幸躲过了日机的轰炸。现在,那么多庄园都好好的,鬼子为什么不去占它们,而独独占了裘庄?

似乎不可思议。

其实问题就出在裘庄有宝贝,经久不显的财宝。财宝经久不显,参与寻宝的内部人士越来越多,慢慢的消息就不胫而走。一传十,十传百,到后来有点社交的人似乎都知道。这么多人知道了,鬼子哪会不知道?有鬼子就有汉奸,汉奸想方设法要讨好鬼子呢。既是讨好,不免添油加醋,添得云里雾里的,搞得鬼子以为裘庄是个金矿,立马将它封关。

说白了,鬼子强占裘庄,就是要寻宝。

欺人太甚!老大豁出去了,去找鬼子临时设的政府(维持会)告状。结果非但告不赢,还被人揭了短,惹了一身龌龊。鬼子身边多的是汉奸,把裘家的老底翻了个遍,然后言之凿凿地摔出两大强占理由:一,裘老庄主出身土匪,靠打家劫舍筑了此院,理当没收。这是取之于民,还之于民的道理。二,新庄主不务正道,在庄上从事非法经营,败坏民风,贻害无穷,理应取缔。

说的均系实情,不可驳斥。尤其是第二点,当时的杭州人都知道,大街小巷都在说:裘庄在卖肉。就是开窑子的意思。窑子的名声是很大,但说句公道话,这个罪名不应由裘家来承担。裘家真正接手窑子不过数月而已,而窑子却已经开办多年了。

事情是这样的,庄上有个茶肆酒楼,在前院。当初老家伙开办它,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给他的非法事宜行方便。他借此为据,呼朋唤友,拉帮结派,暗杀异己,谋财害命。茶肆酒楼不过是幌子,实质为贼船黑屋。但毕竟招摇那么多年,名声在外,又在湖边路旁,若用心经营也是能挣钱进财的。只是,由于两个逆贼家丁作乱,卷走不少东西,要开业需重新添置物业。庄上寻宝不成,哪有闲钱开销?加之新庄主沉溺于寻宝,也无心重整,便一直闲着。有人想租用,新庄主先是不从,那时他还梦想找到宝藏。当然,只要找到宝藏,裘家人怎么会稀罕这点小钱,多丢人哦!后来宝藏久不显露,庄上的财政日渐虚空,甚至要变卖家当才能打发拮据,新庄主要不起面子,便应了人,将它出租了。

租主姓苏,是个烂人,自小无爹死娘,靠着在楼外楼饭店烧火的老外公养大。十来岁,还穿着开裆裤时,就开始在西湖各大景点串场跑堂,坑蒙拐骗出了名,旁人都叫他苏三皮。就是泼皮的意思。苏三皮做不来正经生意,转眼把茶馆开成一座活色生香的窑子,三教九流纷至沓来,闹得杭州城里无人不知。比附近墓地里的苏小小还引人瞩目!那时光,杭州人称这楼里的人都不叫人,叫什么?女人叫野鸡,男人叫色狼。一群牛鬼蛇神,灯红酒绿,禽兽不如,把裘庄搅翻了天,臭名昭著。臭名越是昭著,来的人越是多。烂仔苏三皮眼看着一天天发达起来,蓄起了八字小胡,穿起了洋派西服,人模人样,叫人想不起他过去的熊样。

更叫人想不到的是,几年下来,苏三皮居然起心想买整个庄园——兴许也想寻宝呢,可想他赚了多少钱。这反而点醒了裘家人:何不自己开?便想收回租赁。

哪里收得回?现如今,苏三皮有钱长势,怎么会受你几个落魄小子的差遣?做梦!不租也得租,有种的来赶我走!

老大是有种的,但审时度势后,作出的决定是不敢。老二就别说了,废物一个,屁都不顶用。小三子也是不能指望的,一个女鬼投胎的假小子,皮肤嫩得可以戳出水来,胆子小得连只鸡都不敢杀,叫他去跟苏三皮斗,无异于老二——废物一个。

这就是老大的势,两个兄弟,一个傻的,一个假的。就时而言,家里经济上频频告急,都要靠典卖家当才能维持体面,哪里还有阔钱去拉帮结势。正是在这种危机四伏的时势下,老大学会了忍耐和受辱,即便在一个无赖泼皮面前,他如炬的目光也难以射出愤怒的火焰。

哪知道,小三子却咬了牙,涨红着一张白脸,对老大说:

“哥,我们要赶他走!”

小三子在裘家是个异数。变种的。发霉的。

据称,小三子上面本有个二姐,三岁时犯病死了。都说他跟这个死鬼二姐特别像,自小体弱多病,性情古怪,不亲热家人,整天爱跟家丁淘在一起,亲热得很。二姐的死病就是从一个犯痨病的家丁身上得的。小三子步她后尘,甚至变本加厉,以致连亲妈的奶水都不吃。吃不得,吃一口,吐一口,跟毒药似的。为此,差一点死掉——被亲妈的奶毒死!幸亏是差一点,要不就成天下怪谈了。不得已,只好请一个奶妈,专职奶他。这下又怪了,他吃了奶妈的奶,居然又断不了。怎么都断不了,往奶头上敷辣椒水,辣得他小白脸火烧似的红,舌头都肿了,他照吃不误。把奶妈的两只白奶涂成恶魔鬼脸,他吓得惊惊叫,做噩梦,可肚皮饿极了还是照吃不误,有点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的意味。强行断,断一次闹一次病,一病就像要死的,发高烧,长毒疮,吐黄水。就这样,断不了,六七岁还每天叼着奶。人大了,奶妈抱不动,只好立着吃,把奶妈两只白花花的奶子拉得跟吊袋似的长,见的人都要笑。八岁去城里上学,逃回来了,因为离不开奶妈。他小学几乎没有读,后来直接去读中学,所有功课都是全校倒数第一。唯有画画(不是正式功课),又有点出奇出格的好。凡见过他画的人,都说他有当画家的天质。就这样去读了美术学校。那时候,老家伙还在世,他想到自己的后代里要出个泼墨作画的艺术家,经常笑得要哭,哭了又想笑。他把小三子是当女儿看的,没有指望的。有点白养养的意思,无所谓。

因为是奶妈一手带大的,跟家里人不亲热,连家丁都有些歧视他。要不怎么不叫三少爷,叫小三子呢?是有缘故的。老家伙双双死时,家里人都哭得死去活来,唯有他,才十六岁,却像个六十一岁的老人一样绝情,没有流一滴泪。都说他恨着薄待他的双亲,可他又因此蓄了发,好像是蓄发明志,很怀念双亲似的。总之,搞不懂他是怎么回事。再说,他本来就缺乏阳刚气,蓄了发,男不男女不女的,越发显得不阴不阳了。不过倒很像个艺术家,长发飘飘,雾眼蒙眬,背一个画夹,很惹那些新潮女孩子的眼水。

老大是不要看他的艺术家模样的,看了心里就烦,要倒胃口,冒苦水。他经常望着两个无用的兄弟自怨自叹,遇到苏三皮这只赖皮狗也只能自怨自叹,没招。虎落平阳,没法子,只有自认倒霉。哪想得到,他小三子居然不认,来跟苏三皮叫板,要赶人家走,好像他手上拎的不是一只画夹,而是一挺机关枪。

老大觉得可笑,白他一眼,不理睬,走了。说什么呢?说什么都白说。

小三子上前拦住他,咬了牙:“哥,我们一定要赶他走!”

老大尽量控制着厌恶的情绪,轻声道:“怎么赶,你在纸上画只老虎赶他走?”

小三子说:“我要去当兵。”

老大看着他被风吹得散乱的披肩长发,终于忍不住,发了火:“你别烦我了行不行!”拂袖而去。走远了,回头想再丢一句难听话,但想了想还是忍下,一言不发,走了。

事隔数日,一个晚上,老大再次见到小三子时,像见了鬼,吓了一大跳。小三子真的去当兵了,蓄的一头乌黑长发,一夜间剃个精光,扣上一顶帆布立沿帽,武装带一扎,判若两人:亦人亦鬼。像个半阴半阳的鬼!一方面是头顶泛着青光,有点儿匪气和邪劲;另一方面是一对潮湿的眼睛,目光总是含在眼眶里,雾蒙蒙的,像个情到深处人孤独的可怜虫。更要命的是,兴许是小时候奶水吃得太多的缘故,他的肤色细腻又白嫩,总给人一种白面书生的感觉。软弱的感觉。临危要惧的感觉。这样一个人,即使腰里别上两把手枪,老大也是感觉不到一丝力量和安慰的。他只有气愤!肝肺俱裂的气愤!因为这几年家里靠变卖细软供他上学,眼看要熬出头了,毕业了,他做兄长的都已经托了人,花了钱,给他找好职业,以为这样终于可以了掉一件后事,想不到……

简直胡闹!

败家子啊!

盛怒之下,老大抽了他一记耳光,骂:“以后你的事我不管了!”咆哮的声音回荡在夜空里,有点出了人命的恐怖。

要说,当了兵,吃的是俸养,衣食无忧,也不需要管了。只是伤透了老大的心,丢尽了裘家人的脸。裘家人怎么可以去当兵?要当也要当军官啊。

别急,小三子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有了机运当个军官是没问题的。再说还有老大呢,他嘴上骂不管,实际上哪不管得了。很快,小三子在钱虎翼的部队上(国民革命军浙江守备师)当了个小排长。排长,芝麻大的官,但毕竟是官,也是今后当连长营长团长必迈的门槛。

若是从前,什么连长营长团长,都是几包金条银锭可以解决的。当初老家伙下山时,一当就是稽查处长(相当于公安局长)。可今非昔比,如今小三子为了当个大一点的官,居然无计可施,最后不得已出了一个损招:把忠心耿耿的老管家的年青小侄女介绍给钱虎翼做了姨太太,而换回来的也不过是个不大的连长,好造孽哦。

总的说,小三子做的几件事都是挺丢人现眼的,给人的感觉裘家真是完了蛋,黔驴技穷,强弩之末。唯有赶不走的苏三皮,从小三子弃学从军、送女人上门的一系列反常破格的举动中,隐隐感到一丝要被赶走的威胁。

果不其然,一日午后,小三子一身戎装地出现在苏三皮面前,三言两语,切入正题,要收回酒楼的租权。此时苏三皮已在钱虎翼身边结了缘,蓄了势,哪里会怕一个小连长?他阴阳怪气地说:

“你小子想要点零花钱是可以的,但要房子是不可以的。不信你回去问问咱们虎翼老兄,他同不同意。嘿,你只给他送了一个女人,我送了有一打,金陵十二钗,红白胖瘦都有,你说他会不会同意?”

把钱师长称为咱们虎翼老兄,这辞令玩得好神气哦,把苏三皮的几张皮都玩转出来。今日的苏三皮,有钱能使鬼推磨,不但能跟大师长称兄道弟,蛮话也是说得笑嘻嘻、文绉绉的。

苏三皮是笑里藏刀,不料小三子却真的拿出刀来。是一把月牙形的飞刀。从贴胸的武装皮带底下摸出来的,刀身很短,刀背却厚厚的,微弯,像个放大的翘起的大拇指。飞刀在小三子手上跟个活宝似的快速翻转了几个跟斗,末了尖端对着苏三皮,泛着寒冷的光芒。

苏三皮下意识地跳开一步,呵斥他:“你想干什么!”

小三子冷静地说:“我只想要一个公平,把我们家的房子还给我们家。”

苏三皮拣了一句好话说:“还?谁抢你啦!我不是租的嘛,租完了自然还。”

小三子说:“我要你现在就还。”

苏三皮说:“我要不呢?”

小三子晃了晃刀子:“那我只好逼你还。”

苏三皮以为他要动手,仓皇抄起一张椅子抵挡。小三子却开颜笑了,叫他不要紧张:“你怕什么,它伤不着你的。你现在是我们钱师长的兄弟伙,我怎么敢伤害你?伤了你,我这身军装不得给扒了。再说,”他拍拍枪套,“我要伤你用得着刀嘛,用枪多省事,掏出来,扳机一扣,叫你去见阎王爷。”

“你敢!”说到钱虎翼,苏三皮心里有了底气,嘴皮子也硬起来。

“不敢。”小三子承认他不敢。不过,接着他又补充说:“也不是不敢,主要是不划算,不值得。”他一脸认真地向苏三皮解释道,“我要是毙了你,我是杀人犯,要被枪毙的。这不等于跟你同归于尽嘛,值得吗?一点屁大的事情,葬掉两个大活人的性命,怎么说都不值得的。”

说着,小三子伸出左手,带表演性地收拢前面几个指头,只凸出一个小指头,眯着眼瞄着它说:“这么点屁事,顶多值它,而且是我的,不是你的。”他承认,苏三皮现在什么都比他金贵,吐出来一口痰都要比他香,同样的小指头也比他值钱,而他今天来议论的屁事值的只是他的小指头。

他的小指头一直孤独地翘在那儿,任凭刀尖指来点去,一副任人奚落的样子。但谁也没有想到,小三子会如此残忍地对待它——他把它垫在桌沿上,用那把拇指一样的飞刀,像切一个笋尖一样,咔嚓一下,把它的三分之一切了下来。

切下来的那截指头,不像有些人说的那样在抽搐、痉挛,而是真的如笋尖一样,一动不动,血也是流得极少。他似乎有点失望,厌恶地视它一眼,用刀尖一挑,像个烟蒂一样朝苏三皮飞了去。

苏三皮身子一矮,躲过去了。但脸色已经躲不过去地发绿,声音也做不到不惊不乍。他惊呼起来,像个被一只黑手捏了把奶子的泼妇一样叫:

“来人!来人哪!”

伙计咚咚咚地跑上楼来,却被小三子抢先招呼上,他亮出血淋淋的小指头,厉声喝道:

“快拿酒来!”

伙计见状,哪知道什么,以为老板喊“来人”就是为这事,急忙掉转身,跑下楼去端了一碗烈性白酒来。小三子把半截血指头插在酒里,跟油煎似的,可想有多痛,额头上立马油出一层汗。但除此,别无反应,不龇牙,不哎哟,不瞠目,不皱眉,还笑嘻嘻跟伙计开玩笑:“我这是要同你们苏老板喝血酒结盟呢。”伙计信以为真,傻乎乎地祝贺老板,气得苏三皮简直要死,朝他骂一句滚,自己也拔开腿,准备走。

小三子放伙计走,但挡住了他的老板:“你就这么走了,那我的指头不是白剁了,难道你真以为我只会剁自己吗?”苏三皮不理睬,闪开身,夺路而走。小三子一把抽出手枪,一个箭步冲上去,抵着他后脑勺严正警告:“如果你敢走出这个门,老子现在就开枪打断你的狗腿,然后挖出你两只狗眼珠子,叫你下半辈子生不如死,不信你试试看!”

这是不可以试的,他碰到疯子了,人疯了比狗疯还不好对付。苏三皮怯了,不敢再朝前挪一步。他劝小三子放下枪,有话好好说。等小三子真放下枪,他话又不那么好说了,横竖要求,还要再租用一段时间,一年不行半年,半年不行三个月,三个月不行一个月。

小三子认定这种事夜长梦多,必须速战速决,一口咬定:今天必须走人,不走留下尸首!

这一年,小三子十八岁,在外人看来,他个儿不高,身不壮,说话没个大声,行事没个脾气,而两只眼睛总是雾蒙蒙的,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子,哪能有这么毒辣的血气?不可能的,怎么说都不可能。然而,此刻,此时此刻,苏三皮望着小三子手上乌黑的枪口,恍惚间以为老家伙又复活了。

泼皮可以视功名为粪土,但对性命是格外珍视的。小三子切下一个指头做赌注跟他赌命,苏三皮想一想都觉得可怕。泼皮毕竟是泼皮,打打闹闹无畏得很,到真正玩命时又畏缩得很。当天晚上,他卷了钱财,带了一身的屈辱,丢下一篓筐黑话,走了。他去找兄弟伙钱师长,以为还能卷土重来,不料后者连面都不见。苏三皮这种人说到底是一个贼坯子,没人看得上眼的,何况师长身边有裘庄老管家的亲侄女,总是起点作用。

这是一九三六年寒冬腊月的事,傲立在裘庄后院山坡上的几棵腊梅,在清冽的寒风中绽放出沁人的花香,迎接着新春的到来,也有点欢庆苏三皮终于落败的意思。新春过后,是色情业最萧条的时月,裘家人正好用这一闲暇时光筹备开业诸事。待春暖花开,诸事妥当,天时地利人和,外院又是灯红酒绿起来。虽说生意没有苏三皮在时那么火爆,但眼看着是一夜比一夜热火,到了夏天,热火的程度已经同苏三皮那时差不了多少啦。

这般下去,可以想象,裘庄虚弱的银根笃定会日渐坚挺起来。但是好景不长,进入八月,日本鬼子一来轰炸,人都魂飞魄散,谁来逛窑子?扯淡!到了年底,鬼子进了城,如前所述,裘庄被鬼子霸占,地盘都丢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就这样,小三子割了个指头,实际上换回来的只是可怜的几个月的好光景,更多的是屈辱:替人受过,被人草菅,受人耻笑……洗不尽道不白的屈辱,哑巴吃黄连的苦楚。正如老古话说的,时运不济,纵是豪杰,也是狗熊。

小三子的指头算是白剁了。

鬼子占据裘庄后,门前屋顶挂出屁眼一样鲜红的膏药旗,门口把守着黄皮哨兵。但偌大的院子,既没有大小部队驻扎,也没有权贵要员入住。入住的,只是一对看上去挺尊贵的中年夫妇和他们带来的几个下人。主仆加起来不足十人,加上卫兵也不过十几人。他们住在里面与外界少有往来,多数人几乎门都不出。唯有男主人,时不时会带夫人出来逛逛西湖周边的景点。

男主人三十几岁的年纪,戴眼镜,扇折扇,眉清目秀,给人的感觉是蛮儒雅的,遇人端于礼仪,见诗能吟能诵,看画有指有点。他经常在一挂挂楹联、书画前聚精会神,痴痴醉醉地迷津。有时触景生情,伫立于湖边吟诗抒情,长袖清风、茕茕孑立的样子,颇有古人之风,可观可赏。相比之下,他年轻的夫人有点做作,头上总是戴着遮阳帽,手里牵着一匹小马驹一般威武的狼犬,而且动不动对路人怒目、嗤鼻,满副洋鬼子的做派,实在叫人不敢恭维。夫妇俩从何而来,身份为何,寄居在此有何贵干——凡此种种,无人知晓,也难于探察。因为,没有外人能进得去,里面静声安然,好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叫人无法作出任何揣度。

其实,看上去的静安中,裘庄已经被搅翻天。尤其是后院,两栋小洋房已经被捣鼓得千疮百孔。

做什么?

寻宝贝!

鬼子之所以强占裘庄,目的就是为了寻宝,只是派这么一个书生来干此营生,似乎有点不可思议。也许是为了掩人耳目吧。书生——挖宝;恩爱伉俪——男盗女贼;静声安然——鸡鸣狗盗:这几个之间都有点风马牛不相及。鬼子要的就是这效果,有距离,叫你看不透,说不来。毕竟,裘庄有宝人皆共知,鬼子若是明目张胆地盗,将有损于所谓的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招牌。

然而,日复一日,月复一月,转眼几个月过去,但凡想到的地方都找寻了,挖地三尺地找,挖空心思地寻;能打的东西都打了,能挖的地方都挖了;地上地下,屋里室外,井里沟里,墙里树里,洞里缝里……哪个犄角旮旯都找了,竟连根毛都没找到。狗日的老土匪贼子好像把财宝都带到地狱里去了,后来甚至把尊贵的洋夫人也带去了地狱。

那是次年端午后的事,其时暑意正浓,夫妇俩经常吃了晚饭,牵着狼狗去湖边散步,遛狗,日落而出,月升而归。那个晚上,暑热腾腾,他们迎风而走,穿过苏堤,光顾了太子湾。返回途中,夜已黑透。行至一处,一只停靠在湖边的乌篷船里突然蹿出四个持刀黑汉,朝他们举刀乱砍。夫人和狼狗不等惊叫声落地,便快速成了刀下冤鬼。想不到的是丈夫,貌似一介书生的文气男人,居然凭着一把折扇,左挡右抵,叫四把刀都近不了身,分明是有功夫在身。他一边奋力抵挡,一边大声呼救,叫四把刀心悸脚软,更是近不了身。后来,他挡退到湖边,见得机会,纵身一跃,没入湖中,终于在黑夜的掩护下,逃过杀身之祸。

事后发现,女人身上挂戴的金银首饰一件不少,足见案犯行凶并不是为劫财。侦查现场,凶手在逃逸前似乎是专事收拾过的,线索全无,只从死掉的狼狗嘴里觅得一口从凶手身上咬下来的皮肉。可皮肉无名无姓,不通灵性,既不会说也不会听,哪破得了案子?破不了的。

案子不破,等于是还养着杀手,万一杀手以后使枪呢?纵有天下第一武功,也是在劫难逃……这么想着,哪受得了,哪怕是眼见着要寻到财宝,你也不敢拿性命来博。这条命才刚刚侥幸捡回来,惊魂未定呢,哪敢怠慢。

罢!

罢!

罢!

寻宝的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一行人悄然而去,正如当初悄然而来。

当初一行人来时,裘庄亦庄亦园,处处留香,而现在园内屋里,处处开膛破肚,伤痕累累。因之,虽则鬼子走了,也不见有人来抢占裘庄。来看的人倒是很多,一干接一干,都是日伪政府里的权贵。但看到这败破不堪的样子,谁都没有了占为己有的兴致。最后,让骑兵连的十几匹种马占了便宜,它们在如此华贵的地方生儿育女,似乎意味着它们的后代注定是要上战场去抛头颅,洒热血。

马不寻宝,但要吃草。不过数月,马啃光了园里的花草,屙下了成堆的粪便。从此,裘庄成了一个臭气冲天的鬼地方,更是无人问津,只见马进马出,肮里肮脏,一个养马场而已,叫人一时难以想起它昔日的荣华富贵。

一九四〇年三月,汪精卫在南京成立伪政府。之前几个月,钱虎翼出了大名,大报小报都登着他的名字和职务:(伪)华东剿匪总队司令。不过,杭州人都叫他是钱狗尾,因为他卖掉了骨头,做了日本佬的狗腿子。是可忍孰不可忍!小三子造了反,又盗又炸了狗司令的弹药库,带了十几个亲信失踪了。

作为小三子的前司令官、苏三皮的前兄弟伙,钱虎翼,或者钱狗尾,自然晓得裘庄藏有宝贝的事。他自信能找到,因为有苏三皮呢。钱虎翼做了狗尾巴,官兵跑掉大半,用人讲究不来,凡来者都要,哪怕是苏三皮这种烂人,贼骨头。何况,苏三皮拍着胸脯对他信誓旦旦:一定能找到裘家秘藏的财宝。所以,钱虎翼上任不久便废除养马场,把庄园收到伪总队名下,出资进行翻修,实质上也是为了寻宝:一边修缮一边寻,免得被人说闲话。

再说,苏三皮知道个屁,他的誓言连个屁都不是!财宝迟迟没有显露,修缮工作因此扩大了又扩大,做得尤为全面、彻底,最后连屋顶上的琉璃瓦都一片片揭了,换了。地上的树木也一棵棵拔起,易地而栽,前院的栽到后院,后院的移植前院。

修缮一新,总不能弃之不用吧?当然要用,前院做了伪总队军官招待所,茶肆酒楼一应俱全。后院两栋小楼,伪司令占为己有:西边的一栋做私宅,住着一家老小;东边的一栋有点公私兼营的意思,楼上住着他豢养的几位幕僚,楼下是他们密谋事情或行丑之地。所谓行丑,不外乎弄权狎色。弄权很复杂,所以要养幕僚,狎色现在简直易如反掌,分分钟能搞定,因为人就在外面招待所里养着呢。

事实上,在一个曾经赫赫有名的色情场所开办招待所,是注定要死灰复燃的。很快,这里又是美色接踵而至,酒色泛滥成灾,再现了过去的糜烂。和过去不同的是现在有点内部的意思,嫖客都是一身戎装,腰里别着枪械,外人一般不敢涉足,怕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有钱也说不清。同样是穿制服别枪,也是分怕和不怕的:长枪怕短枪,伪军怕皇军。皇军烧杀抢掠,亦奸亦淫,什么都干。钱狗尾是最喜欢皇军来这里的,你不来我去请,这样就是把龌龊告到南京去也不怕。心里无忌,就不会缩手缩脚,放开胆子做。于是乎,一个凋敝的养马场转眼又变得生龙活虎,灯红酒绿,歌舞升平。钱狗尾偶尔在院子里走走,看看,心里收获的尽是志得意满。他觉得裘庄向他展开了一幅他向往的生活蓝图,现在很不错,将来会更好。

天不怪地不怪,只怪姓钱的命贱如狗,骨头轻,沉不住高官厚禄,享不了福寿。他惬意的日子刚起步不久,准确地说是一百二十一天,结束的步伐便在一个黑夜杀气腾腾地大驾光临。

对这个黑夜发生在裘庄的案子,杭州诸多的文史资料中都有记载,我看到的至少有十几个出处,内容惊人的一致。比较而言,《杭州市志》上的记述措辞精到,言简意赅,不失一个文史工作者应有的才干,特摘录如下:

一九四〇年六月二十二日,一个隆冬深夜,月黑风高。裘庄后院,东西两栋楼齐遭暗袭。伪司令钱虎翼一家老少九口,连同钱秘密豢养的两个亲日幕僚和三个临时上门来服务的妓女,共十四人,被悉数暗杀。

死者的血分别从两栋楼的楼上流到楼下,又沿着台阶淌到屋外,钻入泥地里,以致很长一段时间,后院的空气里都浮沉着一股膻臭的血腥味。

谁干的?

墙上有血诗为证:

降日求荣该死

荒淫无耻该死

杀!杀!杀!

分明是抗日反伪的志士仁人干的。

诗抄落在伪司令设在东楼会客室的墙上,蘸的是狗司令流的鲜血,白墙红字,分外醒目。除狗司令外,屋内另有一具全裸女尸,可想,这个晚上狗司令正好在此宿妓。一雄一雌,两具裸尸,分陈屋子两头,但尸血漫流在一起,看上去着实是有些无耻。相比之下,鲜红的血诗反倒有些令人起敬,非但内容正气,字形也正宗,书法有度,可想非粗人所为。

不知是谁看出来的,说这是小三子的字。小三子自幼习画,写得一手好字也在情理之中。小三子在画界混迹那么多年,画了那么多画,要找他的字也非难事。便找来小三子的字。便请来一路行家验证。

行家确认,这就是小三子的字!

一时间,小三子声名大噪,包括两年前,在湖边刺杀洋鬼子夫妇的义举,也一并记在了他的英名下。但是无人知晓,此时的小三子身在何处,志在何方。有人说,他接了老家伙的衣钵,上了山,为了匪,既扰民也抗日,好事坏事一肩挑,有点混世魔王的意思。有人说,他拉了一支旧部,出没在浙西山区打游击,专打鬼子和伪军,是英雄好汉的形象。也有人说,他投身于国民党蓝衣社门下,经常穿着蓝衣蓝裤在杭沪线上神出鬼没,专事暗杀日鬼汉奸。这就是军统特务的形象啦。还有人说,他加入了中共地下组织……总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的只是小三子神秘莫测的鼎鼎大名。

我藏藏掖掖,手段并不高明,聪明或细心的读者我想一定早已猜到,小三子就是老虎同志,否则我凭什么用这么大的篇幅来写他?是的,小三子就是老虎同志,也就是今天的靳老,时任中共杭州地下组织的领导人。

还有,王田香其实就是苏三皮。

两人后来都改了名姓,小三子改,是为了掩护,是地下工作的需要;苏三皮改,是因为他想割掉泼皮这根烂尾巴,让人忘记他造孽的过去。这种人实在是人中次品,丢人现眼的,他不知道割掉了烂尾巴,续的却是一根更烂的尾巴。好在他的后人,我感觉有点出污泥而不染,人品、爱国心,都有口皆碑。女儿王敏告诉我,她家里至今没有一样日货,之所以这样做(有点偏激)是想替父亲还债。我问她为何不改姓苏,她说就是要记住父亲的耻辱,做一个真正的中国人。她哥哥取名王汉民,这份心情就显得更明显了。王田香于一九四七年以汉奸罪被处决,他的耻辱其实不光是他子女的,也是所有中国人的。

聪明或细心的读者想必已经猜到,裘庄忠心耿耿的老管家的小侄女,该就是老汉同志(二太太)。是的,一点没错,靳老作证,绝对不会错。岁月让一个昔日长发飘飘、瘦弱的白面书生变成了大胖子,头上丝发不剩,但关于老汉的记忆一点也没有损失。

靳老告诉我,老汉嫁给钱虎翼根本不是他和老管家的主意,而是老汉自己决定的,她那时已经是中共地下党员,是学校老师发展她的。当时钱虎翼的部队正在浙赣交界的山区围剿红军,形势十分严峻,组织上急需有人打入该部,获取相关情报。在没有合适人选的情况下,老汉同志主动请缨,用这种特殊的方式插到钱虎翼身边,为后来红军突破围剿立下大功。由于老管家的关系,老汉跟靳老接触比较多,她曾多次动员靳老加入共产党,却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没有如愿。

靳老说,日本鬼子占领杭州后,钱虎翼率部逃到浙西山区,厉兵秣马,声称要伺机反击。他当时一心想打回杭州,夺回家业,认为加入共产党对他没有意义,所以没有加入。没想到后来钱虎翼居然带旧部向日伪政府投降,他便揭竿起义,带上亲信潜回杭州,组建了一支锄奸队,无党无派,独树一帜,专杀鬼子汉奸。直到他带人暗杀钱虎翼一家人后,有一天老汉又找到他,对他做工作,希望他加入共产党。这回,他同意了,把他的队伍纳入新四军,自己则依然留在城里做地下工作,后来做了中共杭州地下组织的负责人,代号老虎。

说起老汉,靳老不时发出感慨,认为她的光荣伟大不亚于李宁玉,两人对党都无比忠诚,工作干劲大,觉悟高,信念坚定,无私无畏,是当时所有地下工作者学习的榜样。当然,老汉是她的地下工作代号,她的名字叫林迎春,浙江富阳人,富春江边长大的,一九二〇年出生,牺牲时才二十二岁。

靳老今年八十九岁,他一生中用过无数名字,现在用的是抗战胜利后取的,叫靳春生。靳老说,这是为了纪念老汉同志起的,他用这种方式告诉人们,也告诉自己,他光荣的一生是老汉赋予的。至于他父亲藏的财宝,靳老说至今都没有找到。他认为财宝肯定是有的,只是不知道藏在哪里——现在唯一可以知道的是,肯定没藏在裘庄里面。到底在哪里,只有天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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