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气氛不算融洽。
暴雨令地上泛起一层水雾,本该进入黎阳城内躲雨的将士们,此刻他们的鞋袜尽湿,不自主的浑身哆嗦。
他们的眼睛木讷的望着不远处黎阳城的城墙。
还有眼前,那不欢迎他们归来的军阵!
什么情况?
四十万人止步于黎阳城外的五里之内,他们不敢靠的太近,因为…再往前一步,就是漫天的箭矢。
这些北境的箭正无情的屠戮着这些北归的游子!
彷徨、无措、绝望…
一系列的情绪席卷,几乎压垮了这些甲士的最后一根神经。
“北上?北上…竟…竟也变得这么难了么?”
“我们…我们不要打仗,我们只想回家呀!”
“阿翁,阿娘,儿想你们了…儿现在是有家难回呀!”
好不容易熬到夜静更阑,好不容易渡过黄河来到了这里,可…可…
“滴答…”
“滴滴答答…”
数不尽的泪水与雨水交融在一起,时间消磨着这些袁军甲士们北归的心情,哭泣声中,他们的眼神一个个变得空洞,对前路未知的空洞。
“回不去了…”
骤然,一个苍老的声音传出,这是那名五十多岁老兵的声音,此刻的他面容沧桑至极,他仿佛一瞬间又苍老了十岁。。
“袁绍连沮授、许攸、田丰这几位贤士都…都不能相容,又何况是…咳咳…咱们呢?回…回不去了!”
一道声音满是失落…
一下子,呜咽声不见了,喧闹的咆哮声也不见了,唯独雨声潺潺,拍打在每個人的身上,这四十万男儿的身子已经被浸透。
漠然了…
所有人漠然了。
袁绍既然下令如此对待他们,射杀他们,那…他们便是强行北上也是枉然,不会有哪个城郡敢接纳他们的。
有家…难回!
——“爹…”
——“儿子…”
——“秀儿,我回不去了!”
这群在战场上流血、流汗不流泪的硬汉,竟在此刻骤然破防,一个个嚎哭了起来。
这泪水中,有对袁绍彻底的失望,也有因为…有家难回,而泣泪直下。
“别哭了…”
终于,有人震天的嘶吼道:“就没死了爹娘,哭什么?他袁绍不让咱们回去,咱们不能打回去么?”
骤然响起的声音,一下子引得了无数人的共鸣。
“俺老家在涿县,俺家里的桃园比那张翼德家的还大呢,俺娘还每天照顾着这些桃林呢…特奶奶的,袁绍不让俺见俺娘,俺跟他不共戴天!”
嗓门响彻。
与此同时,不少声音骤然响起。
当然了,正常的袁军甲士哪会这么快反应到这一成,他们还需要经历一个完整的悲伤的过程。
陆羽与曹操都想到了这一层,故而,在他们的队伍中,安插了大量的托儿!
没错…
就像是前世,那些大型的选秀现场,一个个镜头前哭的稀里哗啦的观众,都是托儿…
啊不,准确的说,她们是演员!
一场哭戏能赚好几千呢!
很多时候,这些“托儿”的话,或者行动…是可以引导其它观众的!
此时此刻…
在这崩溃、绝望的四十万袁军降卒面前,总是需要那么一些“托儿”去引领大家的情绪,让将士们不要冲动的去拼命、赴死、做无畏的牺牲。
而是理智回到黄河南岸,回到曹操的怀抱中!
——“咋地?一个个哭哭啼啼?就能回家了么?”
——“就能回去抱着婆娘睡觉了么?”
——“就能回归那婆娘、孩子、热炕头的日子了么?”
这些托儿的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卖力。
——“哭,有个屁用!傻站着也没有卵用…特娘的,有这功夫,还不如退回黄河南岸,咱们请曹司空,请陆司徒给咱们做主,袁绍不让咱回家,咱们就跟着曹司空,跟着陆司徒打回去!这特喵的才是骨气…才是衣锦还乡!哭,就知道哭,就是说你呢,哭你二大爷的!”
话糙理不糙…
当然了,如果只是一个人这么说,那或许影响不了这四十万人的情绪。
可此情此景之下,冷冷的箭雨不断的射落之下!
如果…有几千个托儿都这么说呢?
那么…这种“南归曹营,打回北境去…衣锦还乡”的情绪就会顷刻间蔓延…
果然,很快…
这些将士都升腾起“打回北境去”的心思,俨然,这一刻…他们与曹操、陆羽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
他们认同了那所谓的“打回去”、“衣锦还乡”的话语。
——“说得对…咱们去找曹司空,咱们打回去!”
——“咱们弟兄们跟着曹司空,跟着陆司徒,黎阳城敢拦咱们,咱们就把城给他掀翻了!”
——“不比较不知道,一比较吓一跳,这边…陆司徒放咱们北归,曹司空给咱们粮食、盘缠,袁绍却是如此态度,用箭矢来迎接咱们…谁是明主?谁是庸主还用看么?老子今儿起就扎根曹营了!”
一句句狂暴的喊声接踵而出…
四十万人…
同仇敌忾!
这些托儿都没想到,这比预想的还要顺利呀!
忽的,一个甲士大吼道:“那还回去干嘛?咱们面前不过几千人的军阵,不过一个黎阳城?咱们冲过去!灭了他袁绍…不就能回家了么?”
这话脱口,还真有一干附和的!
不过…俨然这一幕,托儿们是有所准备的,准确的说,是陆羽对这些托儿的培训中有所准备。
当即,就有托儿站到马车上。
扯着嗓子大喊:“冷静,冷静…你们都听我说!”
“咱们人是不少,可咱们现在手上没武器啊,也没有攻城器械,这么去打…就算赢了,得死多少人?得有多少弟兄们葬身这黄河沿岸,回不了家?为了袁绍…不值得,不值得啊!”
“再说了,咱们手上就这几日的粮食了,莫说是北方了,就是这黎阳城也攻不下来呀!回去吧!还是回去吧…陆司徒算无遗策,他必定能兵不血刃的战胜袁绍,保全弟兄们的性命啊!”
这道声音一出!
人群中,一干托儿们卖力的嘶吼起来。
“是啊,曹司空、陆司徒一定能轻而易举的战胜袁绍…”
“北境该变天了,该换一个明主了!”
“干他丫的…”
在这些托儿们的努力下,整个四十万袁军的风向全变了,大家调转马头,默契的又踏上了南归曹营的道路。
乌泱泱的一大群人…
黄河岸边顿时人山人海,又一次,宛若那草原上动物的迁徙!
只是…经过这么一个小插曲,他们的眼眸中再也没有了复杂、彷徨,唯独剩下的便是忠贞、炙热…还有希望!
…
…
黎阳城,城楼之上。
“主公真是圣明啊!一眼就看出了隐麟的奸计。”郭图止不住的感慨道:“看看,这隐麟一计不成,这几十万人气急败坏的都退回去了,嘿嘿嘿!”
似乎是拍马屁拍习惯了。
郭图三句离不开对袁绍的歌功颂德。
一旁的审配白了他一眼。
“袁公就没在这儿,公则有必要这么吹捧了吧?让谁听呢!”
“呵!”郭图转过身目光直视审配。“怎么?你敢质疑主公的决策?”
“哼…”审配冷哼一声,他伸手指着前面那乌泱泱离去的几十万人。“我自然不敢质疑主公的决策,可从他们的步伐中,我能感受到,他们来的时候是充满希望的,可离去的时候却是充满怨恨的!”
“那又如何?”郭图冷笑道。
审配一点儿也不惯着郭图,当即冷然道:“郭公则,你难道就没有想过,或许是主公的猜忌心,还有你这小人的阿谀奉承,凉了本该属于咱们的四十万将士之心!”
“审正南,请注意你的言行!”郭图目露凶光。
“我为人光明磊落,我的言行自是经得起主公与北境黎庶的推敲!不像是你,卑鄙无耻,溜须拍马的小人一个!”审配向前一步,骤然吓了郭图一跳。
“你,你,你,你…你…”郭图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却在这时。
——“报…郭先生,长公子从青州又筹集了六万兵马!”
一名小卒迅速来报…
“好…”
谷輞</span>听到是长公子袁谭的消息,郭图颇为兴奋。
要知道,袁氏一族中层文武组织,明面上分为冀州才俊与汝颍门阀两派,可事实上,如果按照世子之争。
那单单汝颍门阀的派系中就能分出三派…
文以郭图、辛评、陈琳为首,武以汪昭、岑璧、彭安为首的长公子袁谭一派!
文以审配、逢纪为首,武以苏由、吕旷、吕翔、马延、张顗为首的小儿子袁尚一派!
还有比较咸鱼的二公子袁熙,手下唯独两个武人焦触、张南!
可以说,此间世子的争斗比之派系之间的争斗要凶险十倍!
听闻长公子袁谭筹集到了兵马,也难怪,郭图颇为欣慰!
“呵呵…”
哪曾想,审配冷哼一声。“公则怕是还不知道吧,尚公子已经在冀州募集到了八万人,似乎,比谭公子要多两万哪!”
这是赤果果的鄙视…
郭图眼睛瞪得像铜铃。“审正南,你别忘了,谭公子才是长子!是世子的不二人选!”
审配却是摇摇头。“我审正南一生忠心不二,主公说立谁,我便效忠于谁。”
言外之意,主公袁绍更中意的是小儿子袁尚…
“哼…”
一声冷哼,郭图与审配,话不投机…不欢而散!
…
…
官渡,一处书房之中,
窗外雨声潺潺,灯下,曹操聚精会神的阅读着一卷竹简,那是《孙子兵法》,是曹操最喜欢读的兵书。
也是昔日太学时…他的师傅…凉州三明之一的段颎,还有“桥大公子”桥玄推荐给曹操,让他一生去品读的书籍。
由此可见,《孙子兵法》在这个时代名将与名臣心目中的地位何其之高。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把《孙子兵法》奉若神明。
比如…皇甫嵩就很鄙视《孙子兵法》,他喜欢读的是《吴子兵法》,这算是截然不同的派系了。
便是因为兵书派系的不同,征讨黄巾的早期,曹操在皇甫嵩的麾下,一度被任命为“后勤官”!
此刻…一边读书,曹操不由得想到了昔日里,年轻时的故事。
像羽儿这么大的时候,他还是个魔兽少年,纨绔子弟吧?
就在这时…
“曹司空,您唤我?”荀攸的声音传来。
曹操匆匆放下竹简,起身去迎荀攸,刚刚步入书房的荀攸还穿着木屐和蓑雨衣,手中也拿着一封竹简,乃是陆羽“编撰”的《三十六计》!
“哈哈…等你好久了!”曹操将荀攸引进屋子,他注意到了荀攸手中的《三十六计》,微微一笑,也不言语。
荀攸则是退去了蓑衣,将湿漉漉的手擦了擦。
“曹司空,天色可不早了呀!想必是急事儿吧!”
“是!”曹操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却也不是。”
他顿了一下,继续开口道:“许都城传来消息,我那正妻即将临盆,便是这件事儿,我特地寻你来聊聊!”
嘶…
荀攸眼珠子一转。
丁夫人临盆?这事儿…
荀攸何等聪明?
这种私密的事儿,按理说,曹操怎么会与他这么一个外人商量呢?
可偏偏传他而来,那…聊起来的就不是单单这一件事儿,是…是关乎陆羽的!
下意识的,荀攸已经能意识到,曹操的目的是聊陆羽,聊世子!
那么…
骤然,荀攸想到了什么,可他没有开口,他选择…让曹操把话题引出来。
果然,曹操开口道:“公达,整个曹营中知道羽儿真实身份的人不多,你与你叔父算是其中两个!”
荀攸的眼眸一下子凝起,不出所料啊…的确是关乎世子的事儿!
曹操的话还在继续。“丁夫人是我的正妻,按理说这世子的规矩,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若然此前没有嫡子倒也罢了,可我这夫人若是生出个儿子…那…”
曹操没有把话讲完…可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荀攸张口道:“曹司空是担心这嫡子威胁到长公子继承世子之位?”
“没错!”曹操点了点头…“之前是子侑,可子侑还好说,毕竟不是我这正妻亲出,我大可让羽儿也认丁蕙做母亲,如此无论是道义,还是规矩上也都合乎情理,可我这夫人这把年龄有孕,还即将临盆,这委实打乱了我所有的计划!”
其实…
曹操专程派人去打听了下,为了丁蕙这把年纪了竟然又有孕了!
倒不是说她年龄大,而是…此前二十年肚子都没有动静,这…纵然与老曹的耕耘有关,可特喵的也太离谱了吧!
后来…
虎贲军特地暗中调查,曹操才知道,原来是羽儿呀!
羽儿这是给他自己找了个大麻烦哪!
呼…
曹操呼出口气,荀攸却是眼珠子一定,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是曹操的家务事,荀攸不敢管,也不能管。
索性,他直接转移了话题。
“曹司空,如今有这烦恼的怕不止是曹司空一个…”
“唔?”
“咱们在北境的细作传讯回来,袁绍的身体可并不乐观哪,而他手下的三子,特别是长子袁谭与小儿子袁尚暗中较量着呢,如今的袁绍怕是也在为如何立世子而苦恼吧?”
呵呵…
听到这儿,曹操乐了。“哈哈,公达呀,你还真是春秋笔法,给绕到袁本初那边了…哈哈,若是你叔父,他定然会劝我按照规矩,按照祖制…”
这个…
曹操口中荀攸的叔父,自然便是荀彧。
只是,荀攸摇了摇头。“若是别人,或许叔父会坚持守祖制,守规矩,可若是陆羽…那叔父多半会支持他吧?”
“这是为何?”曹操继续问,
荀攸如实道:“叔父曾经提到过,他自恃眼力过人,能识人,能看人,可…唯独陆羽,让叔父看不透,可叔父却能笃定,此陆羽必是能改变天下,让天下黎庶过上全新日子的人!”
“为了这个,叔父也会在陆羽的身上赌上一把!赌一个太平盛世!”
嘿…
荀攸这话看似没有回答,没有参与到“世子”的人选中,可字里行间,投的可不就是羽儿么?
这倒是与曹操想到一块儿去了…
只是,就不知道,其他文武…是不是也有这个觉悟了呢?
就在这时…
——“曹公,曹公…”
却见许褚急冲冲的闯入了书房。
身为曹操贴身的虎卫,如此不淡定,还是第一次。
“怎么?出什么事儿了?”
曹操的眼眸一下子凝起,能让许褚这么不淡定的,一定是大事儿!
——“生了,夫人她…她生了!”
许褚张口道。
他也是刚刚接到了许都城的七百里加急,丁夫人生了,这可是大事儿呀,必须第一时间报送给曹操!
只是…
曹操一下子愣住了,宛若呆滞了一般,俨然,他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倒是荀攸,敏锐的他立刻察觉到此间的重点…
是啊…重点从来不是生了!而是,男娃还是女娃!
“仲康将军?夫人诞下的是男娃?还是女娃?”
荀攸朗声道…
“女娃…女娃呀!”许褚不假思索。
此言一出,骤然间…整个书房的气氛便宛若拔云见日,哪怕窗外雨声潺潺,可这书房内晴空万里!
——“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刹那间,曹操那魔性的大笑声响彻而起…他整个人就像是笑的魔怔了一般。
——“女儿好啊,女儿好啊…”
这是曹操,打从心底里,由衷的呐喊!
——“好,女儿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