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曲园里景致很好。
几场寒风吹得高树嘉木皆改换颜色,甬道旁黄绿交杂,萧疏错落,放目望去不逊春光。北朱阁外石砌的矮墙上铺满了地锦,层叠的叶片如同锦绣帘帐,红如秋枫,黄似银杏,夕阳里绚丽夺目。
盛煜走近时,魏鸾罩着锦绣披风,正在墙边剪枝。
游廊曲折,夕阳熔金,他看着锦墙边的袅娜身影,不由放缓脚步。
娶魏鸾进府之前,盛煜有时也会远远打量她。
她就像是嵌在宫城上最惹眼的明珠,时刻都能引人注意。只是那时她的身边有太子,有成堆的贵女,与他素无交集,他也竭力克制心思。而如今,她却已是他的妻,如翩然白鹤从敬国公府飞到他的曲园,弄花调香,打理后院。
盛煜瞧着她,满身疲惫消了大半。
不远处魏鸾察觉动静,瞧见是他,稍觉诧异。
她今晚邀盛煜用饭,不止是为金豆,更是为今日在蓬莱殿的事。虽说当时她对太子并未越矩,毕竟瓜田李下,与其让盛煜从旁人口中得知此事,徒生误会揣测,不如她先坦白说清楚得好。不过些微小事,她以为盛煜不会理会,原本没抱希望。
却没想到,盛煜竟真能抽空过来。
遂笑吟吟地迎过去,声音温软,“夫君回来了。”
盛煜颔首,随口问:“剪它来插瓶?”
“库房里有几件薄胎的白瓷瓶很漂亮,拿来插花必定好看,回头我让人送两束到外书房,就当点缀。”魏鸾将手里的东西递给抹春,陪他往里走。
夫妻俩话不多,进屋洗了手便到抱厦用饭。
菜色很丰盛,里面有一样酸菜炒小笋,酸菜切得细碎,笋片又薄又细,瞧着不太起眼,味道却极好,吃起来酸辣适度,爽口又下饭。盛煜盯着那盘菜,多吃了碗香喷喷的饭,仍觉意犹未尽。
过后到屋里歇息,抹春已将瓷瓶摆好。
除了逶迤摇曳的地锦,还有缀在枝头的透红柿子,奇趣可爱。
盛煜瞥了眼,心不在焉地赏看。
魏鸾站在身后,目光扫过贵重的石青锦衫和随意撑在胯边的手,猜得到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大约是听说了今日蓬莱殿的事。遂朝染冬递个眼色,让仆妇侍女都退出去,掩上屋门在外伺候。
待没了旁人,才主动开口。
“今日皇后召我进宫,当时夫君不在,我留个口信就先入宫了。”她顿了下,知道接下来的话可能会令他不悦,硬着头皮续道:“在蓬莱殿里陪皇后说话时,太子恰好来给皇后问安。”
提到周令渊,男人终于有了动静。
他缓缓转过身,修长的手扶在桌案上,泓邃的双眸藏尽情绪,微微拧眉,“哦?”
魏鸾忽然有点紧张。
……
她从前其实胆子很大。自幼在公府千娇万宠,除了永穆帝的天子威仪令她敬畏外,皇宫内外的人,她其实都不怎么害怕。便是连章皇后和章太后,在魏鸾摸清她们的喜好后,也能妥善应对,从无差错。
至于东宫太子,更是无需畏惧。
但对于盛煜,她始终都有些忌惮。
为他冷硬难测的性情,为他在玄镜司的翻云覆雨,更为他隐藏极深的身份。
魏鸾不知他是以怎样的手腕登临帝位的,但这男人有本事牢牢攥住永穆帝的信重,有本事将重兵在握、树大根深的章家连根拔起,绝非等闲之辈。京城里的人都知道,得罪玄镜司统领的人没有好下场,她肯定也不例外。
倘若让盛煜误会她仍跟太子藕断丝连,往后定不会安宁。
那双眼睛瞧过来时,显然也藏了玩味。
魏鸾竭力不去多想,只迎着他目光,淡声道:“太子回京之后,想必给夫君添了不少麻烦。朝政为重,他那样胡闹,对谁都没好处。今日皇后召我入宫,便是要我与他划清界限,往后宫内宫外碰见,也免生事端。”
盛煜微拧的眉头果然松了松,“划清界限了?”
“至少摆明了态度。”魏鸾知道太子那犟脾气,一时间不敢说大话,只道:“幼时与他亲厚,是因表亲的关系,加之我是长宁的伴读,才常有往来。如今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他若执迷不悟,除了平添事端外没半分用处。”
她的目光澄澈坦然,并未避讳旧事,也无半分掩盖。
盛煜微觉诧异,道:“不会遗憾?”
魏鸾愣了愣,旋即露出轻松释然的笑容。
“没什么可遗憾的。”软嫩的唇勾出曼妙弧度,她的目光挪向案上的插花瓷瓶,悄悄擦去掌心的汗腻,“关于我和太子,京城里确实有许多传闻,或许夫君也曾听见过。但那其中的许多事不过是捕风捉影,以讹传讹而已。太子早已成亲,有妻有子,已告祭天地宗庙。”
“或许他曾有意,但于我而言,懂得喜欢之前,他就已是表姐的夫君。”
魏鸾说完,觑着他笑了笑,“姑娘家的心思夫君或许不明白,却也无需多虑。”
她说得云淡风轻,盛煜的心头却涌起惊喜。
京城里关于她和太子的流言铺天盖地,盛煜自然都听过。周令渊是身份尊贵的东宫储君,比起自幼磨砺,仗着着冷厉剑锋登临高位的他,太子养尊处优,风姿翩然,是姑娘家交口称赞、梦寐以求的如意夫婿。
更何况,太子的深情人尽皆知。
魏鸾毕竟涉世未深,正是及笄妙龄的姑娘,哪能抵挡得住?
盛煜一直以为,魏鸾应该很喜欢青梅竹马的周令渊。
却原来她竟从未动心过?
这消息着实在意料之外,盛煜的十指兴奋地颤了颤,却不敢表露得明显,只靠在花梨案台上,修长的手指扣紧边沿。石青锦衫绣着暗纹,撑出宽肩瘦腰的轮廓,渐渐昏暗的天光里,他的眼底云封雾绕的,瞧不出半分波澜。
满室安静,盛煜的喉结滚了滚,避开魏鸾狐疑的目光,垂眸去掸衣裳。
等胸腔里稍乱的心跳平复,他才颔首,“如此最好。”
说着往外踱,顺道瞥了眼帘帐长垂的里间。隔着轻薄的纱帐,看到那座宽大的拔步床上只摆了一副枕头和锦被。显然,成婚两月独守空房后,她已认定他不会来北朱阁留宿,早就将给他准备的那副枕头撤走了。
看来她心里不止没太子,也没他这位夫君。
盛煜暗自勾了勾唇,道:“太子那边我来应付,你不必担心。外面还有事,我先回南朱阁。”说罢抬步出门,腿长步健,不过片刻便消失在暮色里。
魏鸾送他到院里甬道,等他走远才松了口气。
回过头,就见春嬷嬷正挨个点亮廊下的灯笼,在外候了许久的染冬和洗夏也迅速进了屋子,准备沐浴就寝的东西。盛煜就是有这种奇怪的气势,但凡他来时,满院仆从都格外恭敬谨慎,等闲不敢到跟前添乱,直等他离开后才如冬雪消融,生机勃勃。
这京城里的人,除了帝后贵胄之外好像都很怕他。
魏鸾觉得有些好笑,进了屋又觉得委屈。
虽说奉旨成婚是各取所需,但她都没介意盛煜心里藏了人,盛煜却连这点小事都刨根问底,难免不公。奈何人在屋檐下,她有求于盛煜,也不能不低头吃点亏。
……
兴许是蓬莱殿的事令盛煜颇为满意,那日过后,盛煜又抽空来了两回。
于是檀木小架上悬着的金豆成了七三之势。
再凑三顿饭,便可大功告成。
魏鸾为此很高兴,每日临近傍晚时都要登凉台瞧瞧南朱阁那边的动静,就盼着曲折游廊上能冒出盛煜的身影。奈何那位实在忙碌,时常深夜不归,抑或出京城办差不着家,魏鸾无法,除了抽空回了趟娘家外,便只陪伴府里的长辈解闷。
盛家内宅其实并不复杂。
老太爷早故,盛闻天身在千牛卫担任要职甚少得空,盛闻朝在衙署颇多琐事,盛老夫人又上了年纪,内宅琐事便交给长房的慕氏婆媳照应。因盛煜圣宠优渥,曲园的事有专人打理,魏鸾用不着西府的东西,两处相安无事,慕氏婆媳待她也颇亲近。
至于盛月容,虽因沈嘉言的事而存些芥蒂,相处得久了也还融洽。
相较之下,魏鸾的亲婆母游氏反倒有些尴尬。
她是盛闻天发妻,夫妻倆感情深厚,唯一的芥蒂就是盛煜。
魏鸾刚嫁进来时,游氏被盛闻天早晚叮嘱着,待儿媳颇为和气。但这强装的和气也只维持十天半月而已,日子久了,难免露出本心来。以至于魏鸾虽常按规矩给婆母问安,时至今日,婆媳的关系仍十分淡薄。
好在盛老夫人性情慈和,待她十分疼爱。
魏鸾得空时也多在乐寿堂陪伴祖母。
如此时日匆匆,到十一月初,京城迎来头场大雪。
今年的初雪来得比往年稍晚,却纷纷扬扬下了整个日夜。清晨云散雾开,掀帘而出时,虽有寒气冷飕飕地扑面而来,日头照耀下的满目晶莹却也着实喜人。北朱阁里仆妇起得早,已将甬道的积雪轻扫干净,画秋年少贪玩,还堆了两个雪人守在门口。
魏鸾觉得有趣,又亲自堆了几个小的摆在廊下。
待从乐寿堂问安后回到曲园,又特地绕道后园赏景。兴致勃勃地逛了一圈,回到北朱阁时腿脚都有些劳累。
进了院,气氛似有些不对劲。
魏鸾瞧见仆妇的恭敬之态,心中猜得几分,果然春嬷嬷匆匆迎来,低声道:“主君回来了,说是有事要跟少夫人说。画秋她们四处去找,这会儿还没回来,主君就在屋里等着呢。”话未说完,正屋的帘栊掀起,盛煜抬步而出。
他身上是玄镜司的官服,外头罩了件墨色大氅。
那大氅应是新制的,墨底织金,肩上一圈油亮漆黑的风毛,衬得整个人威秀贵重。
魏鸾不知是何事,忙迎上去道:“夫君怎么来了?”
“回府取东西,顺便传句宫里的旨意。”
盛煜的声音清冷如旧,目光却在她身上逡巡。
初雪天寒,她换了件保暖的昭君兜,富丽绚烂的云锦如同蒸霞,云鹤妆花,是极名贵的质地。帽兜上一圈绒白的狐狸毛,衬得她腮如腻雪,秀致玲珑,那双眼睛却很漂亮,大概是玩得尽兴,眼底笑意未散,明媚暖融如春月朝阳。
她的怀里还抱着一支红梅,自是折来插瓶的。
盛煜的目光在她脸上黏了片刻才竭力挪开,而后看到门口堆着的雪人护卫,和廊下那些歪歪扭扭如散兵游勇的的雪人们,散漫却又奇趣可爱。
阳光暖融融的洒在楼前,照在她含笑的眉眼。
盛煜不知怎么的,唇边浮起浅笑。
在曲园这么久,他从未想过,这座惯常冷清空荡的北朱阁里竟然也能盎然若此。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份傻笑的盛大佬=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