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手果然已逃逸无踪。
这地方因占着满坡木棉的美景,加之离京城不远,早早就圈到了贵戚手中。山上修了别苑,里面圈出了座小兽场,这些獒犬原是养在别苑中,只等驯化好了再送给公子哥们助威风。谁知今日却有贼人闯入兽场,打晕驯兽师,将獒犬放出来引至此处。
等卢珣的人追过去时,凶手不见踪影,驯兽师仍昏倒在地。
两人无法,只好先来复命。
短暂的惊慌过后重归平静,在场众人却都悬着颗心。卢珣将周遭细看了一遍,并未瞧出半点异常,那十几条獒犬身上暂时也没异样。他行事谨慎,便让人就近找两辆马车,将这些死獒拖到盛家别苑备查。
盛月容亦惊得不轻,靠在车轮上面无血色。
在魏鸾走过去时,低声道:“嫂嫂,你没事吧?”
“没事。”魏鸾摇头,声音温和却不容抗拒,“咱们先回府吧。”说着话,也不回曲园的马车,紧跟着盛月容便钻了进去。那位虽觉诧异,却也没说什么,既不见沈嘉言前来,又遭了这般惊吓,半刻都不敢多待,吩咐车夫赶紧离开。
姑嫂俩并肩而坐,魏鸾暗觑那位神色。
其实今日的事是谁的手笔,她差不多能猜到。凶手既已逃逸,凭她如今的人手,自然难以追查,至于养獒犬的冤大头,恐怕也是被人利用,毫不知情。她如今困惑的问题是,方才獒犬气势汹汹,不找别人专奔着她来,定是有人在她身上做了手脚。
抓住那个人,便能揪出今日之事的线索。
那个人会是谁?
会是诱她来此的盛月容吗?
魏鸾盯着身侧的小姑子,轻轻握住她的手。
盛月容的手很凉,却没有躲闪,大概没想到魏鸾会忽然这样,疑惑地抬眼,继而露出稍许歉意,道:“我不知道这里有恶犬,让嫂嫂受惊了,等会儿到了外头,咱们再折些回去给祖母,这事也别跟府里说了,免得祖母担心。好不好?”
“不怕待会再出岔子?”
“应该……不至于吧。”盛月容下意识缩了缩,面上犹有惧色。
魏鸾笑而不语,轻拍了拍她手背,闭上眼又将方才的情形细细回想。从下车赏景到恶狗出现,再到一团惊慌……她猛然想起腰间被撞的那一下,心思微动,抬起手臂翻看那附近的衣裳。
旁边盛月容忽然开口道:“别动。”
“怎么?”
“这里脏了,像是沾了点泥巴。”盛月容即便跟魏鸾不亲,到底无怨无仇的,见那身浮花堆绣的披风脏污,颇心疼地蹙眉。说着话,还轻轻往外扯了扯,给魏鸾看。
海棠红的单薄披风拿银线绣出花纹,上面却蹭了墨绿的斑点,像是膏药。
魏鸾脱下来将那脏污处凑到鼻端,细细嗅了两下,隐约闻见股怪异的味道。只是味道极淡,若非用心,根本闻不出来。但这幽微的气味对嗅觉极灵敏的犬类而言,却无疑是很明显的。
难怪!
细枝末节串成线,魏鸾心里有了数。
不过此刻尽是猜测,尚无实实在在的证据在手,她跟盛月容的关系本就尴尬,空口白牙地挑明只会闹得难堪,遂不动声色地将披风卷回去,随口道:“刚才拉着你跑的那个是叫银鹊吧?瞧着那样瘦弱,倒是临危不乱,懂得忠心护主。”
“是啊,我都没想到她能冲过来。”
“有仆如此,也算是福气,难怪你时时带在身边。”魏鸾含笑,闲聊似的道:“素日看她端茶打扇,行事倒是很机灵,那十指纤纤,想来是个心灵手巧的?”
“心灵算不上,手巧倒是真的。”盛月容既跟魏鸾同乘,自然不好一路沉默,且方才共同经历凶险,难免添几分亲近之感,遂将随身的香囊拿出来递给魏鸾,道:“这是她给我做的香囊,上面绣花、络子全是她的手笔,颜色也是她配的,比我原先挑的还好看。”
“果真别出心裁。”
盛月容得了夸赞,想起腰间宫绦也是银鹊的手笔,遂给魏鸾瞧。
魏鸾原就是找话题猜银鹊的长处,没想到一试即中,自是称赞不止,末了道:“我那边也要做香囊,正不知络子的线该选哪个颜色,不如待会回府后劳烦她一趟,过去帮我出出主意如何?”
“嫂嫂若瞧得上,吩咐她就是。”盛月容倒是半点都没多想。
……
回城后先到曲园,盛月容果真吩咐银鹊去帮魏鸾挑丝线。
银鹊面露意外,却仍乖顺道:“是。”
魏鸾也不急着管她,进了曲园,并不去北朱阁,而是将她带到垂花门附近的一处暖阁。旁人皆留在门外,只让染冬和卢珣跟进去,门扇掩上之后,魏鸾回身看向银鹊,原本温和明丽的眼中已不知何时涌起愠怒。
银鹊被她盯得心虚,缩着肩愈发恭敬。
魏鸾沉眉,冷声道:“跪下!”
出身公府高门,自幼出入宫廷,彩绣辉煌的装扮之下,她身上的贵气绝非寻常闺中女子能比。那张脸含笑时明艳娇丽,楚楚动人,藏怒时则隐含威严,叫人不敢直视。银鹊被斥得膝盖发软,依言跪了下去,强自镇定地道:“少夫人这是做什么。”
魏鸾没理她,转而像卢珣道:“府里谁的鼻子最灵,给我带来。”
卢珣问都没问缘故,径直应命而去。
魏鸾这才解了披风,将那脏污处挑出来,先找凳子坐着,也不说话,只上下打量银鹊。
银鹊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却仍面露不解,道:“姑娘让银鹊过来,是帮少夫人挑丝线,少夫人这是做什么?”见魏鸾只瞧着她不语,唇边浮起冷笑,心里愈发不安。
屋里安静得令人害怕。
魏鸾粉面含怒,姿态却从容不迫。染冬虽是侍女,却因出自公府,加之身手出众,也颇令人畏惧。而卢珣是玄镜司里出来的人,心狠手辣不逊盛煜……银鹊掌心里渗出了密密的汗,猛地站起身道:“少夫人若没旁的吩咐,奴婢先告辞——”
话音未落,染冬已闪身上前,屈膝撞她腘窝。
银鹊哪受得住,扑通一声再度跪下去,膝盖撞在冷硬地砖,发出声闷响。
魏鸾抬眉,淡声道:“让你跪就跪着,急什么。”
银鹊哪还敢出声,提心吊胆地跪在那里,不知等了多久,才听门外响起卢珣的声音。随即,他应命带进来个三十岁出头的男人,向魏鸾道:“少夫人,这是江通,府里就数他鼻子最灵,也常帮主君办事。”
能给盛煜当鼻子的人自然很出色。
魏鸾让染冬将那披风递过去,道:“劳烦你闻闻这上面的污点,再闻闻她的手。”
江通应命,先闻了衣裳,再去闻银鹊的手。那位不肯,被卢珣钳着肩膀递过去,痛得龇牙咧嘴,连额头都有汗珠冒出来,不知是痛的,还是吓的。江通细细嗅了两遍,连指甲缝都没放过,才起身道:“回禀少夫人,她手上的味道跟这衣裳上的相同。”
果真是她!
魏鸾眸色骤寒,沉声道:“说!这东西哪来的,谁指使你害我。”
“我没有,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银鹊慌忙矢口否认。
旁边江通道:“据属下所知,这东西本身没毒,只是有些人会拿它来驯狗。像是性子烈的獒犬,刚抓来时天天闻着这味儿吃饭,若是驯犬时出岔子,远远丢点这东西,就能把它引开。”
这话一说,不用魏鸾再提,卢珣都已明白了过来。
他的脸霎时阴鸷,怒而蹲身,铁钳似的守扼住银鹊的喉咙,“不想受罪的话就老实说!”见银鹊挣扎着还不开口,五指用力,轻而易举便将她拎起。
银鹊哪受得住这个,断续道:“我……说……”
手指松开,身体摔落在地。银鹊蜷缩片刻后才喘过气,狠狠咳嗽之间,脸已涨得通红,知道跟前这位爷是手段很辣的主,再不敢强撑,道:“是谨鸢,她抓了我的家人,让我把膏药贴到少夫人身上。我要是不听,她就……”
“杀了他们?”
“嗯。她毕竟是王府的人,奴婢身份低微,不敢跟她作对,求少夫人饶命!”银鹊缓过力气,自知无处可逃,拼命垂泪求饶,将前后经过说清楚——
最初是谨鸢给了她好些银子,让她居中挑唆,劝说盛月容背着盛老夫人去梁王府见沈嘉言,后来谨鸢为她的父母兄弟寻了前程,让她留意魏鸾在盛家的动静。直到前几日,谨鸢忽然翻脸,拿家人的性命威胁,让她今日将这药膏贴在魏鸾身上。
药膏不过指甲盖大,她贴完后,布片被扔在茂密草丛中,无从找寻。
若不是卢珣在,恶犬撕破魏鸾的披风后就更无迹可寻。
而银鹊事成回府后也可悄悄溜走,在谨鸢的安排下远走他乡。
魏鸾听罢,只觉满身恶寒。
那些獒犬何等凶猛,扑在身上胡乱撕扯,半条命都得丢了。到时候她容貌尽毁半死不活,往后如何立足?就算有人想追究深查这件事,凶手早已逃匿,银鹊已失踪甚至被灭口,想找到线索实在不易。
没想到沈嘉言满口清雅诗文,嫁入王府有了势力,竟能狠心至此!
魏鸾紧握十指,竭力克制情绪,正欲提着银鹊去找盛月容,忽听外面脚步声由远及近。旋即,紧掩的门扇被推开,一道魁伟身影卷着春日暖风踏进门来,玄底黑纹的衣角扬起,腰间悬着的剑轻晃了晃,冠帽之下眉目冷峻,如峰岳端然而来。
她瞧着从天而降的男人,腾地站起身。
“夫君?”魏鸾几乎不可置信,“你回来了?”
“刚回来,见这边聚了人,过来看看。”盛煜大步入内,目光从跪地哭求的银鹊身上一扫而过,瞧见卢珣眉目森冷,面带怒气,染冬也是满脸愤慨,猜得是有事,上前握住魏鸾的肩膀,温声道:“出什么事了?”
他身上仍有千里疾驰的风尘气息,胡茬青青,气势威冷,甚至衣袍染了血迹尚未清洗。
那一瞬,魏鸾忽然有种感觉。
仿佛只要他回来,她的背后就有了最坚实的依靠,纵有风刀霜剑,亦无可畏惧。
魏鸾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仰头迎着他的目光,强压心跳,“今日外出赏花,确实碰到了点小麻烦。幸好夫君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