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鸾这两日过得不甚顺心。
——因为前天清晨夫妻间的那番对话。
她并非心胸狭隘之人,当初嫁入曲园,周骊音说盛煜曾有心上人时,魏鸾便早早地说服自己,那只是段过往,无需过分在意。是以瞧见盛煜仍将那女子的画像藏在书房,她哪怕心里有根刺戳着般难受,却只想着,若盛煜能放下旧情,便可事过无痕。
谁知盛煜至今仍惦记着那女子,在酒后吐露实情。
更过分的是,他直言不讳地说她与那女子相像!
这算怎么回事!
没法与从前的心上人厮守,便寄托在她这眉眼神似的枕边人身上?若果真如此,当初盛煜在玄镜司狱中维护魏峤,帮她从庭州军中带回魏知非,成婚之初并不熟悉时为她撑腰、护她周全,究竟是为了她,还是为旧日的情愫才照拂于她?
他究竟把她当做什么?
那样理直气壮地说出来,是要她安分当好替身?
魏鸾但凡想到此处,便觉胸口气得能炸开!
活了十六年,她从未如此生气过。
气闷过后便是沮丧。
这份沮丧,比之当初周令渊迎娶章念桐时,浓烈了千倍万倍。因那时她情窦未开,虽与周令渊相交甚深,却只视他为太子表哥,没有期待,便无过多的失望可言。
但盛煜全然不同。
魏鸾初嫁入曲园时对盛煜知之不深,抱着奉旨做好少夫人、挽救魏家于危难的心思,谨慎行事,尽力周全,并未奢望能与他有多深的情分。后来被他维护、照顾,朝夕相处后窥破他冷厉外表下的性情,感激渐渐成了情意,亦不自觉为这男人所吸引。
所以相拥而眠,亲吻情浓,一切顺理成章。
而今却发现,当初的照拂撑腰皆因另一个女人而起,盛煜在床榻浴室时情不自禁,在踏青游玩时温柔情浓,目光落在她身上,心里其实还装着旁人?
这感觉无异于天翻地覆。
魏鸾再好的性子,也难忍受这般欺辱,大怒之下,当天便禀了盛老夫人,搬回娘家静心。为免祖母为曲园的事平白担忧,还编了个魏夫人染病的由头。到敬国公府后,也没敢立刻跟双亲说小夫妻的事,只说是想亲人了,先陪着魏老夫人用饭说笑。
敬国公府人丁单薄,魏峤夫妇膝下仅一双儿女,魏知非至今未娶,远赴朔州长年不归,魏鸾出阁后,更无小辈。长房倒是两儿一女,可惜老大魏知谦携了妻儿在京外为官,魏清澜又远嫁南边,只剩魏知恭和妻子高氏,带着小侄儿承欢老人膝下。
难得魏鸾回府,便格外显得热闹。
如此阖府融融之乐,多少冲淡了魏鸾心中沮丧。
当晚宿在闺中,更是舒服自在。
待清晨起来,魏鸾昨日阴霾笼罩的心绪总算好转,与母亲在后园散心时便委婉说了此事。
……
临近端午佳节,敬国公府的后园里树荫浓翳,槭树碧茂,剪碎的日影透隙而入,暖洋洋的。放鹤亭旁水波荡漾,两只翎如霜雪的白鹤悠闲地在树下漫步,魏鸾握着玉骨团扇,心不在焉地逗弄白鹤,说完这事时,眉间稍露愁容。
魏夫人听罢,更是惊愕。
“他当真如此狂妄轻慢?还是你错会了他的意思?”
“怎可能错会?长宁打探的消息不会有假,那幅画就摆在南朱阁的书架上,他当初亲口承认是成婚后对我改观,又在喝醉酒神智不清时说喜欢了很多年……酒后吐真言,母亲知道的。兴许他是真对我有意,但这其中掺杂了旁人,谁能忍?”
至于说狂妄轻慢,盛煜本就性情高傲。
成婚之初,他是何等态度,魏鸾记得一清二楚,那十枚金豆来得多不容易,冷暖自知。
魏鸾心中愤懑,气呼呼地拿团扇拍向旁边的树干。
白鹤受惊,一溜烟跑开。
魏夫人过去揽住她,温柔安抚着,道:“没事,我和你父亲都在,若他实在欺人太甚,自会竭力护着你。咱们公府虽不如从前,却绝不会看着你被欺负。”说罢,见魏鸾蹙着的眉头稍稍舒展,才温声道:“你呢,打算如何应对?”
“昨日我想过,若他真心待我,我自会同样待他。但这种掺了沙子的感情,我不要。即便这门婚事是皇上所赐,最差的情境下,不过是如最初那样,相敬如宾罢了。”
“是想抽身后退?”
魏鸾咬了咬唇,没出声。
理智而言,她是该抽身后退的——盛煜对她的感情并不纯粹,若傻兮兮地脑袋一热沉溺下去,到头来受苦的只会是她。甚至,按前世的情势判断,盛煜如今所向披靡,最后仍会登临帝位。届时帝王威重,若后宫添了旁人,她这份感情又待如何?
当初她选择嫁给盛煜时,其实就知道往后会是怎样的路。
只是如今夫妻渐洽,真的面对盛煜的心有所属,终究心意难平。
内心深处,魏鸾仍介意枕边人存有两意。
若自私些想,她其实该退回少夫人的位置,收住真心。既不违背嫁入曲园以保魏家的约定,亦不至于错付感情后伤心伤情。
如同当初周令渊迎娶章念桐后,她虽知往后定会入东宫做太子侧妃,却能收住情意,纵周令渊满口深情,亦丝毫不曾昏头沉溺。听闻旁人遇到这样的事,她所想的也是君既无心我便休,没了男人仍能过得逍遥痛快。
可事情到了盛煜头上,魏鸾发觉很难。
一旦想到两人往后相敬如宾,不露真心而同床共枕,盛煜心里装了旁人,浑身便觉难受。
像是有钝刀割在心头。
魏鸾恍然发觉,她或许比她所以为的还要喜欢盛煜。
这愈发让她苦恼。
脑海里浮起男人的冷峻眉眼、颀长身姿,乃至声音神情,魏鸾生气得想揍他,又难以真的割舍,恨恨地咬着牙,憋了半天才道:“真到了无可挽回时,只能如此!不过我还没想清楚,只是想找母亲说说话,这会儿心里舒坦多了。”
这样的纠结小女儿姿态,迥异于从前的明丽张扬。
魏夫人心疼,搂着女儿轻声安抚,说魏鸾若觉得在曲园委屈,尽可住在公府。等腹中的气消了,冷静下来再做决断,而后亲自去厨房,做了桌魏鸾爱吃的饭菜,将女儿哄得渐渐高兴起来。
魏鸾住在闺中,陪着父母亲,愈发不想回曲园了。
反正盛煜未必在乎。
她便竭力抛开关乎盛煜的那点心思,抓住难得的阖府团聚时光,讨双亲欢心。谁知这边余波未平,原本风平浪静的长房竟也出了麻烦——魏峻夫妇昨晚收到了魏清澜修的家书,心中道她与夫君相看两厌,再无半点情意,已决意和离。
清晨魏鸾去魏老夫人那里时,伯母正同老夫人念叨此事。
说魏清澜当初远嫁,她便十分不舍,去岁寄来的书信中,就屡屡抱怨夫妻不睦,只是那时魏峤尚在狱中,敬国公府无暇他顾,能做的也有限。上回魏清澜回京时,更是连着倒了好几夜的苦水,所幸婚后尚未生育,如今既想和离,府中该当撑腰。
魏老夫人听闻孙女过得委屈,也连连叹息。
末了,说魏清澜若当真想得清楚,府里自会为她做主。只是这事关乎重大,和离后再嫁毕竟麻烦些,劝魏清澜想清楚再做决定。
这边正商量着,外头忽有仆妇来禀,说曲园的那位姑爷来了。
魏夫人闻言,下意识瞧向魏鸾。
魏鸾亦面露意外。
一瞬间,那日清晨盛煜的可恶嘴脸浮入脑海,魏鸾几乎想直呼不见。但祖母与伯母正为魏清澜的婚事担忧,她哪还能再添乱,遂竭力克制脾气,起身温声道:“想是曲园里有些琐事,母亲不必担心,我先去瞧瞧。”
“你……”魏夫人想着她昨日的愁容,不甚放心。
魏鸾微微一笑,“母亲放心,我有分寸。”
说罢,径自往花厅里去。
……
花厅建在荷池边上。
仲夏天热,满池荷叶早已亭亭,碧绿清圆。隔着满池荷叶,透过洞开的窗扇,可以瞧见厅里男人背影挺拔,正瞧着正中悬的那副林下白鹤图。因魏峤兄弟并不在府里,厅中亦无男主人相陪,唯有管事奉上香茶,仆妇在外伺候。
仿佛是听见她的脚步声,盛煜回头瞧过来。
魏鸾不由脚步微顿。
初回娘家时的愤懑不满已被克制,此刻瞧见熟悉的身影眉眼,魏鸾心里不知怎的,有种近乡情怯的畏惧。但盛煜忙成那样还亲自登门,兴许是有正经事要说,容不得耍性子,她竭力抛开杂念,抬步往厅里走。
盛煜便静静地注视着她。
夏日单薄的纱衣随风扬起,绣金的海棠纹被日光映照,熠熠生辉。她满头柔顺如缎的青丝皆被挽起,花钿装点的发髻上簪了赤金凤钗,珠串柔润,金钗辉彩,衬得那张白腻如玉的脸格外明丽。
修长的脖颈别无装饰,宽松的衣领稍稍袒露胸口的白皙,俞见身姿修长,轻盈柔婉。
盛煜的目光逡巡,自渐渐惹眼的胸前峰峦,到纤细有致的腰肢,再到如云翻卷的裙角,最后落回漂亮的眉眼。目光所及,再无旁人,似是要将此刻的身姿娇颜刻在心上,以慰前往朗州后的离别相思。
魏鸾却没这缱绻心思。
若不是克制着,她甚至想揍他一顿出气。
但这当然不可能。
她缓缓行至厅前,命人皆在外候着,而后盈盈而入,道:“夫君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盛煜瞧她神色不对劲,“岳母还未好转?”
“好些了。”魏鸾有点心虚地敷衍,对上盛煜泓邃洞察的目光,怕他真的问病症用药,赶紧将话题扯开,“夫君特地过来,是有话要叮嘱?”
这话说得,即便没话叮嘱,他数日没见妻子,难道不能来岳丈府上?
盛煜勾了勾唇,猛然伸臂将她按在怀里。
这拥抱来得太突然,半点都不避讳在外伺候的仆妇侍女,魏鸾猝不及防,整个人被他揉在胸前,被男人的气息紧紧包围。错愕之下,两只手臂不听使唤地下意识环在他腰上,等反应过来想推开时,便听头顶他低声道:“我得出京城一趟,归期未定。”
简短的一句话,将魏鸾赌气的心思尽数搅乱。
她诧然抬头,“什么时候?”
“待会就走。”
这么快吗?魏鸾望着他,眉间霎时浮起担忧。
即使不在朝堂,她也知道盛煜近来是忙着跟章家较劲。京城外天高海阔,却也天高皇帝远,玄镜司的布防也不似京城严密,盛煜这会儿出去办事……她自知无法阻拦,忘了松开环在他腰间的手臂,“在外面千万留意,当心章家找你算账。”
“知道。”盛煜淡声,在她眉间啄了下,“等我回来。”
生了隔阂后,这动作过于亲昵,魏鸾往后躲了躲。
盛煜反被激起兴致,脚步稍转,拿宽厚的肩背挡住厅外目光,将魏鸾牢牢困在怀里,而后俯首,强行亲在她唇上,不满道:“躲什么呢?”
“有人。”
“不怕。”盛煜说着,又亲了两下,甚至企图撬开唇齿,临走前攫取香软。
魏鸾被迫朝后仰着,这样亲昵的拥抱亲吻里,她能感受到盛煜的温柔,察觉他双臂用力抱住时的眷恋不舍。咫尺距离,目光对视时,她亦能看到盛煜眼底的倒影——这目光怀抱曾令她沉溺,步步深陷,如今却令她疑虑,踟蹰不前。
摇摆之间,折磨了她许多日夜的那个念头,终于呼啸而出。
在盛煜亲吻稍顿时,魏鸾抬手,拿指尖挡在他的唇。
“夫君看清楚我是谁,别抱错了人。”
这话说得蹊跷。
那双流盼如波的眼眸里,似乎还有赌气的意味?
盛煜心头有疑惑一闪而过,因惦记着正事,并未能深想。唇被她柔软的指腹压着,盛煜意犹未尽,忍不住含住她指尖唆了唆。在魏鸾红着脸慌乱抽回手指时,淡声笑道:“白昼夜里,我抱的自然只有你。”
说罢,正色道:“这趟出京后,京城里兴许会有异动,你便留在府里少出门,让岳父他们也尽量别出城。若宫里召你,也可推拒,实在推免不过,须跟皇上说一声,有备无患。切记,尘埃落定前,绝不可掉以轻心。”
这话说得郑重,能被他成为异动的,定非小事。
魏鸾颔首,“我记住了,夫君放心。”
盛煜既已嘱咐了要事,瞧着外面的日头,知道不能耽搁太久,捧着她脑袋,再度吻过去,肆意攫取。直待魏鸾觉得胸腔里的气息都快被攫走,伸手轻轻捶他时,才松开手。怕再逗留会贪恋难舍,不发一语,径直转身出厅。
剩魏鸾站在原地,脑海犯懵。
待回过神,盛煜已过了架在荷池上的曲折廊道。
她三两步追到厅前,又叮嘱道:“千万当心!”
盛煜驻足回头,朝她扬了扬腕间的那串佛珠,唇角亦勾起笑意,“等我回来。”
而后出了敬国公府,纵马直奔城门。
挑选的人手已分散成几拨,悄无声息地出了城,盛煜摆着在京郊办事的架势,出了城门十数里,与赵峻碰头后,各自飞马赶往朗州。仲夏的风铺面而过,官道旁绿树遮天蔽日,盛煜将此行朗州的事再琢磨了一遍,傍晚用饭时心神稍弛,不由想起留在京城的魏鸾。
想起临别的用力亲吻,眷恋怀抱。
亦想起魏鸾那句古怪的话。
甚至她当时的躲闪。
看那神情姿态,像是在跟他赌气似的。
盛煜觉得奇怪,晚间赶路时,忍不住细细琢磨,往前倒推旧事。
而后,在某个瞬间,他终于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