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狭路(1 / 1)

时气临近处暑,闷了整个夏日的暑热渐渐消退。昨晚连着两场雷雨,半夜里霹雳雷声将无数人惊醒,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时,天地间尽是雨点砸在檐头晚上的的噼啪声,吵得人难以入眠。待清晨推窗,却是满目碧翠,清凉扑面而来。

院里积着未排尽的雨水,叶上水珠滴滴答答。

闷热散去,总算有了夏日走到尾声的味道。

魏鸾自朗州回来后,除了去敬国公府看望娘家长辈外,便日日留在曲园里,莫说去城外消暑闲游,便是街市都没踏足半步。如此闭门许久,加之天气炎热懒得动弹,难免烦躁无趣,碰上这场雨,倒有了游园散步的兴致。

一圈逛回来,北朱阁外却候了个卢珣。

魏鸾还当是盛煜出事了,心里猛地一跳,忙询问缘故,却见那位恭敬拱手,道:“主君递了家书回来,命属下交给少夫人。”而后行礼告退,动身前微不可察地瞥了眼站在魏鸾身后的染冬,可惜染冬低头瞧着脚尖,似不太想理他。

卢珣面不更色,大步离去。

魏鸾见他神色如常,也没转达旁的话,那颗微悬的心也悄然落稳。拆开信上蜡封,里面装着折好的纸笺,上面银钩铁划,是盛煜的笔迹——不日将归,等我。

极简短的言辞,没半个多余的字。

然而魏鸾拿在手里时,却仍忍不住微笑。

从前关乎盛煜行程的消息,魏鸾几乎都是从卢珣口中得知,而今,盛煜却会拿书信径直告诉她,而非假他人之口。虽说两者都是用玄镜司的快马送入曲园,再来到她跟前,但中间细微的差别,细想起来,却仍令人欢喜。

魏鸾收好书信,仰头望远,但觉长空湛蓝如洗,满园花木繁荫。

分别太久,她有点想盛煜了。

甚至,哪怕心底为盛煜言辞里的些微自负而哂笑,但末尾那两个字,确实让她忍不住生出了等待的心思。夏尽秋至,夫妻俩成婚近乎一载,却始终聚少离多,中秋佳节近在眼前,原以为会是两地望月的凄清,而今看来,是能曲园团聚,一道饮酒赏月了。

种种期待升腾而起,魏鸾开始掰着指头数日子。

……

两日后,几骑快马飞驰入京。

盛煜身上是赶路的青衫,来不及回府换衣裳,先入宫复命。

巍峨的麟德殿里,永穆帝等候已久。

庭州的事关乎斩除章氏的大计,亦关乎边防要塞,举足轻重。镇国公卸了大都督之职后,仍有数万兵将各司其职,这其中有忠心捍卫边塞百姓的,亦有不念皇恩,只为章氏效力之人,当中不乏身负要职的猛将。

对庭州军中的人事清洗,须慎之又慎。

京城与庭州相隔千里之遥,永穆帝虽派了心腹猛将前往,又让盛煜亲自去照应协助,却始终不敢松懈。而今盛煜归来,将当地的情形详细禀报,说狄肃虽消失数年,但在军中的威望仍在,被不少旧日部将惦记,如今横空出世,融入得并不算艰难。

玄镜司留了不少人手暗中协助,拨乱反正指日可期。

永穆帝听罢,总算放心。

在盛煜禀完事情告退之前,却招手示意他近前,将手里挑出的一摞奏折指给他看,缓声道:“章孝恭虽在狱中,手却没闲着。此役章氏损兵折将,必不会善罢甘休,这还只是铺垫,等你回京的消息传出,弹劾的奏折怕是能堆成山。”

话音才落,忽而咳嗽起来,永穆帝不欲让人担心,竭力忍着,憋得脸上微红。

盛煜顾不得那摞奏折,目光微紧。

“皇上为此事日夜操劳,龙体可还安好?”

“无妨。”永穆帝摆摆手,续道:“玄镜司虽得朕器重,经办这些重案时,却得罪了不少人。章氏存心要斩朕的臂膀,硬要挑毛病也不难,京中若硬碰硬,对庭州那边不利。与其让章家追着玄镜司深挖,不如递把差不多的刀子过去,你先歇一阵,等时机合适,瞧着办吧。”

说罢,抓了手边的茶杯,匆忙喝水。

盛煜明白他的意思,拱手应命,目光却仍落在皇帝脸上。

一别两月,他那边有惊险也有喜悦,京城里永穆帝的处境却似乎不太好。至少,盛煜离开时永穆帝虽稍露疲态,气色却还不错,如今非但鬓边大半都已银白,脸上也消瘦不少,眼窝都快凹进去了。

似这般连连咳嗽,却不多见。

盛煜眼底少见地浮起忧虑,顾不得君臣尊卑之别,道:“皇上圣体当真无恙?时气交替,更须留意,若有棘手的事,皇上尽可吩咐微臣去做。朝堂情势紧迫,微臣无需休息。”说话间,恭敬垂首,目光落在金砖铺成的地面,眉间担忧却无从掩藏。

永穆帝颇诧异地瞥了他一眼。

除了朝堂大事外,这沉默寡言的宠臣甚少如此长篇大论地关怀他。

倒比从前懂得关怀冷暖了。

永穆帝唇角动了动,道:“无妨,京城的事不急在一时。”

既是如此,盛煜总不能再揪着圣体安康不放,遂行礼告退。

谁知才出麟德殿没多久,迎面又碰见了周令渊。

仇人相见,自是分外眼红。

更何况是周令渊和盛煜这样于公于私都有深仇大恨的。

周令渊虽无证据在手,却很清楚当日将他强行掳走,囚禁在暗室的人是谁。更知道盛煜如此狂妄忤逆的举动,给章家带来了怎样沉重的一击。原本健步如飞的步伐在瞧见走下丹陛的那人时霎时顿住,周令渊那张清秀温和的脸上,难以克制地浮起愤怒。

盛煜虽脚步未停,却也不自觉地放缓。

两人相向而行,周令渊在驻足后死死盯着对面,袖中双拳握紧。

盛煜则仿若无事,在两步外驻足,拱手行礼道:“拜见太子殿下。”躬身抱拳的姿势维持了片刻,却始终没听到对方的回应,他不由得抬目瞧去。这一瞧,便碰上了周令渊怒睁的双目,像是被毒蛇舔舐过,锋锐而刻毒,整个眼白几乎都红了。

盛煜目光沉静,只注视着他。

毒辣的日头晒在头顶,不远处有内侍列队走过。

周令渊似猛然惊醒,抬了抬手。

“听闻盛统领离京两月,公务繁重,手上又沾了许多人命。如此不辞劳苦地为父皇分忧,就不怕累死在途中?”他将累死二字咬得极重,便是宫城之中,也丝毫不掩饰敌意。想来那段时日的囚禁对他刺激不小,若此刻递把刀过去,周令渊恐怕能把盛煜身上的肉一刀刀剐下来。

这样的刻骨恨意,便是盛煜都始料未及。

他不闪不避,沉声道:“为皇上分忧,何须畏首畏尾。当日镜台寺遇刺后重伤昏迷,往鬼门关走了一遭还能撑过来,可见微臣留在世上,还有未尽之事。”

如此态度,是丝毫不在乎威胁。

真以为有永穆帝宠信,玄镜司就能千秋万代地尊荣下去?

周令渊冷笑了声,拂袖而去。

盛煜垂眸,目不斜视地往宫门口走。

其实方才乍然碰见,除了仇人碰见的那种微妙外,他在走向周令渊时,也曾想过,是否提醒一句永穆帝身体欠安的事,让身为嫡子的东宫留意。而今看来,是大可不必了。换在从前父子融洽时,周令渊或许还有点良心,如今这位太子心里恐怕只剩仇恨与**。

父子亲情在章氏的裹挟下,不堪一击。

盛煜想着永穆帝花白的鬓发,想起从前皇帝对太子的谆谆教诲、教导栽培,暗自叹息。

而后疾步出宫,直奔曲园。

那里有人在等他。

娇艳婉丽的眉眼浮入脑海,如一抹春风拂过,令盛煜冷沉的心绪融化了许多。脚步不自觉地加快,在走过架在护城河上的拱桥后,翻身上马,迫不及待。

……

魏鸾此刻却在乐寿堂里。

精雕细镂的长案上摆着瓜果点心,还有新熬好的梨汤,拿海棠花碗装着,两溜摆开。魏鸾坐在婆母游氏的下首,对面时长房的慕氏婆媳,最上首则是盛老夫人,旁边的管事侍女拿了纸笔,正慢慢记下众人议定的事情。

女眷齐聚,是在商议盛月容的婚事。

盛家两房男儿各有所长,却唯有盛月容这一位孙女,加之她要嫁的是伯府,婚事更是马虎不得。嫁妆等物由慕氏来筹备,婚宴等须邀请宾客的事却是老夫人亲自坐镇,因怕届时事有遗漏手忙脚乱,便早早地商议起来,尽快筹备。

魏鸾来这里,自是当参谋的。

她的亲兄长魏知非虽尚未娶妻,堂兄却是早就成家了的。敬国公府本就是先帝亲封的爵位,彼时又极得后宫和东宫亲近,论起在京城的排场,仅逊于镇、定两座公府。魏知谦当日的那场婚事办得让人津津乐道,女方的礼数也不辱门楣。

盛家就算未必有那排面,照着学学礼数,也免得被伯府看扁。

事情一件件地商议,甜软的梨汤入喉,也颇适意。

在快要议定时,院中忽有声音隐约传来。

听着像是男人的。

魏鸾自接了那封不日将归的信笺后,便时时翘首等待,而今听见这动静,不由得竖起耳朵细听。那声音迅速靠近,亦愈发清晰分明,魏鸾听出那是盛煜在说话,胸腔猛跳,心思立马飘出了敞厅,若不是长辈妯娌在场,怕是能立时迎出去。

好在盛煜腿长步快,不过片刻便到了跟前。

门口摆着的绣仙鹤纱屏后面人影一闪,天青色的衣角微晃,男人挺拔颀长的身姿如同旋风,转瞬间便到了案前。长途跋涉后风尘仆仆,他甚至未来得及换身衣裳,便奔祖母处来,朝长辈问安过后,深炯的目光便落到了魏鸾身上。

两人眼神交汇,她眼底的欣喜清晰可见。

作者有话要说:忙成狗的男人终于回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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