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情意(1 / 1)

湖面风过,荡起涟漪细纹。

盛煜策马矗立,目光落在湖畔戏水的少年男女,明净秋阳下,只觉恣肆而畅意。仿佛世间纷扰皆被四周耸立入云的峭壁奇峰挡住,此间只剩明媚适意,自在欢快。盛明修这臭小子,便是对堂妹都常摆出不耐烦的臭脸,此刻却颇有纵容之态。

那场面如一记铜锤,轻轻敲在盛煜心上。

让他生出种很古怪的感觉。

这是他第三次看到两人在一起。

头回见着时,是在曲园的霜云山房,他才从玄镜司的衙署归来,因章家斩杀拔出了玄镜司的诸多暗桩,而愤怒含恨。瞧见两人举止亲密,甚至鬼鬼祟祟地当着他的面私相传递,怒气涌起时,径直叫走盛明修,将客人撇在厅中。过后,还跟魏鸾吵了一架。

再次碰见是在街市上,两人跟着时虚白去采买笔墨,他再度揪走盛明修。

然而此刻,盛煜竟生迟疑。

心里不知为何,隐隐他不该闯入打搅。

否则便像是拿刀划破机上锦绣,拿笔涂污斑斓画卷,甚至焚琴煮鹤,大煞风景。

这心思并未流露于神情,是以在旁边的魏鸾看来,盛煜这会儿脸庞微绷,面无表情,修长干净的手指紧紧握着缰绳,沉默寡言的姿态,着实令人忐忑。她有点怕盛煜待会行事过于强硬,闹得不愉快,便往他那边靠了靠,低声道:“夫君,夫君?”

“嗯?”盛煜终于回神。

魏鸾竭力摆出和善的神情,与他商议道:“我与长宁许久没见,这次贸然赶来,也未跟她打招呼。京城里帝后闹僵,父子反目,她夹在中间,因觉得难过才来此处散心,好容易能高兴些,待会见了面,别闹得太僵,好不好?”

艳艳秋光笼在她的脸庞,风拂动鬓边碎发。

黛眉之下,那双眼里喜悦与担忧交杂,说话时甚至轻轻咬了咬唇。

盛煜眉头微动,淡声道:“行。”

——似乎答应得勉为其难。

魏鸾得了他承诺,心里却松快许多,遂不再管他,夹动马腹径直往前奔去。马蹄溅起碧草下湿软的泥,宝珠璎珞般彩绣的裙角被风扬起,逆风疾驰时,脸上笑意愈来愈盛。

……

远处,周骊音原将目光锁在玉面少年身上,将冰凉清澈的湖水泼散,溅起层层水花。某个瞬间,她觉得周遭似乎不太对劲,心有所感似的,下意识往远处望过去,便见湖畔白沙碧草,有女子驰马靠近,衣衫飘摇如御风而来。

哪怕隔得远看不太清眉眼,周骊音仍一眼认出了来人。

她怀疑是看错,揉了揉眼睛。

冰凉的湖水沾在睫下,令视线有一瞬模糊,骑马的女子却愈来愈近,眉眼亦迅速清晰。

姣姿丽色,神采飞扬,通身漆黑的骏马之上,彩绣泥金的裙衫贵重惹眼,那张明艳的脸上漾满粲然笑意——竟是许久未见的魏鸾?巨大的欣喜几乎将周骊音吞没,她霍然站起身,因蹲得太久,眼前金星环绕,身子晃了晃。

盛明修眼疾手快,迅速扶住她手臂。

魏鸾已驰到了跟前,翻身下马,口中欢喜道:“长宁!”

“鸾鸾!你怎么来啦!”周骊音三两步跑过去,激动之下,径直将魏鸾抱住,就地蹦了两下,然后稍退尺许,比了比个头,“裙子很漂亮!不过这阵子没怎么长高嘛,身子倒是圆润了点,脸上也长了点肉,让我捏捏。”说着话,径直抬手揩油。

魏鸾没躲,任由她揉脸,只将周骊音打量。

她比离开京城时瘦了,很轻易就能从身上脸上看出来。不过精神头倒是好了许多,先前的郁郁沉闷之气消失不见,代之以灿烂笑容,这会儿又蹦又跳的,全不顾公主的端庄沉静姿态,可见在这无拘无束的如画山谷里,渐渐卸了枷锁。

魏鸾稍觉欣慰,攥住她肆意捏脸的手指,道:“原以为是来修身养性的,谁知性子更野了。早知过得这样畅快,我也不用悬着颗心,怕你在外面吃苦,厚脸皮麻烦夫君带我南下。”说着话,含笑睇向身后。

盛煜缓缓纵马近前,如玉山巍巍。

秋景绚丽,他穿着蟹壳青的锦衣,冠下眉目峻整,在湖面投出依约倒影。

周骊音笑容微敛,低声道:“真是他带你来的?”

“不然我哪有胆子乱跑?碰见拦路的强盗土匪,谁招架得住。”

“染冬呢,没跟你来?”

“在客栈呢,怕泄露你的住处,就我和他来的。”魏鸾凑过去,跟她咬耳朵说悄悄话。待盛煜翻身下马,到跟前端然行礼,便见周骊音虚抬手臂,笑吟吟道:“盛统领无需多礼,京城到归州相隔数百里,有劳你护着鸾鸾。”

“殿下客气。”盛煜淡声,竭力收敛着威冷气势,倒觉英姿清隽。

旁边盛明修小碎步挪到跟前。

他着实没想到魏鸾会来找周骊音,更没想到二哥居然也会来。

父兄的肃然告诫言犹在耳,当初在京城向周骊音辞别时,他也想过这般决定意味着什么。

只是彼时少女神情寥落,心绪愁苦,盛明修见惯了骄纵张扬的皇家小公主,瞧着憔悴低落的少女,心里针扎似的。身在盛家,有父兄引路,他当然猜得到皇室里的龌龊争斗,知道周骊音的痛苦处境,哪忍心看她孤独离开?

哪怕往后定会走向歧途,有缘无分,至少这段艰难孤单的路,他不愿留周骊音独自面对。

斟酌过后,盛明修毅然留书离京。

在枫阳谷的这阵子,陪伴开解周骊音之余,盛明修也会时常想起父兄。

推想父兄倘若猜到实情,会如何震怒。

推想他日回到京城,会面临怎样的责罚。

会担心,会愧疚,却从未后悔。

——世上的许多事,本就如同鱼和熊掌,难以兼得,端看如何取舍。哪怕再来十遍百遍,盛明修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此刻,他看着纵马而来,岿如山岳的兄长,惊讶、欣喜、忐忑,乃至亲密被窥破的稍许羞涩,一瞬间涌了上来。他往前冲了几步,既担忧兄长责骂,又觉得问心无愧,遂正色敛袖,用少见的正经姿态行礼道:“二哥,二嫂。”

盛煜瞥着自家弟弟,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

“偷偷溜出来,没惹事吧?”

这举止语气,迥异于盛明修预想中的冷淡不悦,他愣了愣,看到盛煜眼底果然并无冷色,不由展颜而笑,道:“独自在外面,谁敢惹事?二哥一路赶过来,该渴了吧,走,先去喝茶吃点东西。”

说着话,不自觉地瞥了眼周骊音。

周骊音恰恰瞧过来,目光相汇,各自心照不宣的笑了笑。

——在京城时盛明修故意冷落躲避,周骊音也曾怀疑过,会不会是少年心性不定,不打算用心往来。直到他毅然陪她南下,伴她走过刚到枫阳谷时人生地不熟、远离亲友的那段时日,变着法儿讨她欢心时,周骊音才笃定,她并未看错人。是以哪怕盛明修并未明言,周骊音也推断出了他先前逃避冷落的缘由。

方才盛煜突然出现,她还有一瞬的担忧,怕他再次强行带走弟弟。

好在担忧的事并未发生。

她心绪极佳,弯如清月的眼里堆满了笑,带魏鸾夫妇去歇息。

……

两人的住处离得不远,各自霸占一座宅邸。

周骊音身份贵重,自然是住最宽敞的。

庄院清雅精丽,并无过多贵重装饰,跟京城里公主府的恢弘豪奢迥异。也正因如此,走在九转回廊,站在雕花窗下,瞧着远近的青砖黛瓦、玲珑飞檐、曲桥烟柳,能叫人生出身在世外的闲逸之感。

周骊音为着魏鸾在盛家的处境,照顾这盛明修的面子,并未计较先前盛煜屡屡作梗。进厅之后命人奉茶捧果,半点不摆公主的架子,只贴魏鸾坐着,热情招呼盛煜品茶果腹。

盛明修则老实坐在兄长旁边,跟他讲瓜果茶叶的来处。

待得午饭准备妥当,齐往敞厅用饭。

不得不说,永穆帝给掌上明珠挑的这地方,着实美如仙境。

满坡景致自不必说,山脚下蜿蜒的溪流清澈见底,缓缓流入平湖。庄院里引溪水经过,水底挪来青苔鹅卵石,浑似天然。敞厅横跨在溪面上,古朴的靠椅纹理天然,半点不饰朱漆,坐在厅中用饭时,还能瞧见偶尔有成群的小鱼悠然游过。

魏鸾恍然生出世外仙源之感。

便是惯于杀伐冷硬的盛煜,在这般山水间,也多了几分温和可亲。

整个后晌,周骊音尽地主之谊,带夫妻登临高处,将满谷景色看遍。而后命人搬了烤炉铁架等物到湖畔,将片好的各色肉片、绿蔬瓜果、调料蘸酱尽数挪去,在细软的沙滩上铺了薄毯,生起炉子烤肉吃。

——在京城时,章皇后从不许她碰这样“脏兮兮”的东西,这回来归州,在盛明修的怂恿下尝了几回,竟渐渐沉溺。如今魏鸾来看她,便迫不及待地摆出家伙事,也给她尝尝。

夜色渐深,波光粼粼的湖畔,火光映照在年少的面庞,各自神采奕奕。

架上肉片滋滋冒着油,飘出的香气诱人馋虫大动。

魏鸾吃得很欢快。

盛煜时常露宿在荒郊野外,没少生活烤肉果腹,只是彼时能用的洒料极少,更无蘸酱。这回正儿八经地摆出场面,仆妇将一盘盘热腾腾香喷喷的肉串端上来,吃得倒颇尽兴。

周骊音还备了酒,围坐对饮。

魏鸾在曲园时行事沉稳,姿态端方,跟周骊音玩闹起来,却仍不免露出少女心性,调侃戏弄之间,追逐罚酒,还拘了盛明修来裁决。三人都是朝气蓬勃的年纪,多喝几杯少了顾忌,哄闹之间,笑声随风飘远。

剩下盛煜临湖而立,瞧着墨色苍穹、漫天星辰,回望身旁的热闹,亦浮起笑意。

这趟来归州,果真是对的。

……

酒浓兴尽,已是子夜。

满坡密林幽静,偶尔有夜鸟的声音随风隐隐传来,湖畔点着的篝火半明半灭,喝醉的人相扶而归。魏鸾跟周骊音跟捆住了似的,抱着彼此不撒手,走得跌跌撞撞,盛煜无法,与盛明修左右扶着。

到得周骊音住的院外,魏鸾仍不肯撒手。

盛煜耐心哄她,“夜深了,咱们去客舍休息。”

“不去!”喝醉的人儿面带薄晕,灯笼光芒映照下,愈发娇艳瑰丽,那目光朦胧懵懂,紧紧勾着周骊音的脖子,“我好久没见长宁了,好久好久。对吧?”她往周骊音那边靠了靠,半是撒娇半是耍赖,“今晚我跟她睡,有好多好多话要说呢。”

“咱们多住几日,有话明日再说。先跟我回客舍,别搅扰殿下歇息。”盛煜徐徐诱之。

魏鸾可不买账,气哼哼地嘟嘴。

“才不会搅扰长宁,从来都是她睡熟了踢我!”

盛煜从未见她喝醉成这样过,无奈之下,只好改变说辞,“你喝醉了,身边得有人照料。”

这回是周骊音接茬了,“有我照料啊!屋里好多侍女,够用着呢!盛统领你好啰嗦,我又不会吃了鸾鸾,客舍就在那边。喏——”她晃悠悠地抬起纤手,随便指了个灯火明亮的地方,“快去吧,慢走不送。”

“慢走不送。”魏鸾仰起脸,跟着笑嘻嘻地说。

盛煜被她这笑脸儿噎住,生平头回被人嫌弃驱赶,简直束手无策。

子夜风凉,掀动裙衫发丝。

照料周骊音起居的是永穆帝亲选的嬷嬷,见一伙人在院门前纠缠了半天也没个定论,又怕两位姑娘身子弱,喝了酒吹凉风会伤及身体,虽知盛煜是个冷面的阎王,却仍缓步上前,屈膝道:“盛统领尽管放心,少夫人跟殿下是至交,奴婢定会尽心竭力照顾周全,绝不出半点岔子。”

说罢,硬着头皮命人扶公主入院。

魏鸾死抱着周骊音不撒手,自然跟了进去。

盛煜衣衫微摆,只能眼睁睁看她离开。

——众目睽睽之下,他总不能强行将魏鸾抢过来,扛回客舍去。她喝成这样,半点儿都不似寻常矜持冷静,笑闹间肆意任性,倘若因他的强横哭闹起来,可大事不妙。只是……在闺中密友跟前,他这做夫君的当真不值得半点留恋么?

盛煜明知她是喝醉了任性,心里却仍酸溜溜的。

末尾,只好任由盛明修抱臂看戏,送他去客舍。

作者有话要说: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

今晚大家都很开心,除了老盛,因为——

两个月前的分岔路口,弟弟跟着周骊音走了。

两个月后的分岔路口,老婆跟着周骊音走了。

老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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