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夜归(1 / 1)

幽暗的屋内有片刻安静。

魏鸾盯着新安长公主手里的那把匕首,长公主和章念桐则齐齐盯着她,只是神情迥然不同。长公主的姿态漫不经心,仿佛此事只是举手之劳,那双含笑的眼睛里甚至还有鼓励意味,仿佛打算以此“薄礼”跟曲园结个善缘。

章念桐的眼底则浮起惊恐。

即使出身将门,听惯了沙场杀伐的故事,即使曾身居高位,谋算旁人性命时翻云覆雨,但当那个性命被攥在别人手里的变成她时,恐惧仍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令她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魏鸾瞧罢匕首,又瞥向章念桐。

那位脸上的害怕清晰分明。

她哂笑了下,接过匕首在手里掂了掂,淡声道:“长公主盛情美意,着实令人感激。她为一己私利屡屡生事,险些让外子命丧深山,对我更是笑里藏刀。若就这样杀了,给她解脱,岂不是太过便宜?”

新安长公主饶有兴致地挑眉,“不然呢?”

“既然或早或晚,她都难逃一死,何不在死前让她多尝尝痛苦滋味?我这位表姐出身在鼎盛高门,这辈子没怎么栽过跟头,更不知人间疾苦,所以玩弄人命时没有半点仁善之心。如今章家遭罪,父兄被杀,娘家的亲人也会问罪,或死或流放,都没好下场。章表姐,这滋味比万箭穿心还难受吧?”

魏鸾微微俯身,盯着章念桐的眼睛。

昔日淡薄的亲戚情分,早已在朝堂起伏中消磨殆尽。

魏鸾眼底藏笑,却没多少温度。

章念桐自知她来意不善,既无力脱困活命,只冷声道:“我的祖母是你的外祖母,我的父亲是你的堂舅,镇国公府出了事,定国公也难独善其身。届时,章维父子,你的外祖母,还有你那自幼便交好的表妹章玉映,都难逃一死。你今日抱臂看戏,是为此拍手称快?”

她提到章玉映,令魏鸾神情微顿。

章玉映与魏鸾虽不像周骊音那样亲厚无间,却也是幼时极好的朋友,前程确实令人担忧。

但那是以后的事,总可设法转圜。

魏鸾冷笑,把玩着匕首,“论血脉,确实算亲厚,但就算我想拿他们当长辈敬爱,他们却没拿敬国公府当亲戚爱护。今上是励精图治的明君,对章家一再忍让,走到今日这地步,只怪章家咎由自取。更何况我今日拍手称快,是因你如今的下场。”

“章表姐近来定是度日如年吧?”

魏鸾摆出落井下石的姿态,笑而看向新安长公主,“既然她日子过得苦,何必急着送她归西?看她孤身被困,明知至亲遭了难却没有半点法子,还探不到半分近况,日夜煎熬牵肠挂肚,难道不好吗?”

那样的滋味,她曾整整尝了五年。

魏鸾最清楚那有多痛苦。

而新安长公主显然没往这上头想。

她愣了下,意似迟疑。

魏鸾可没打算被长公主诱导着杀人——毕竟,章念桐即便是罪囚,即便与她有深仇大恨,也该按律法裁决,她若出手杀人,定会落下把柄。而长公主熬死了章太后,骤然翻身,得意之下难免贪婪忘形,恨不得将这些年的委屈尽数报复回去。

这便是可趁之机。

魏鸾遂再添把火,劝道:“有殿下镇着,她死活都逃不出这长春观。这么快就给个痛苦,让她去九泉之下跟家人团聚,岂不是遂了她的心意?殿下心善,我却被她欺压太久,不想便宜她,不如让她多遭几年罪。”

这话堪堪戳中要害。

新安长公主看了眼憔悴颓丧的章念桐,既想看章氏受苦以解她心头积攒多年的恨,又舍不得放弃拉魏鸾下水的机会,心里迅速权衡,口中迟疑道:“只怕她一心求死,倒须我浪费力气守着。”

“她可舍不得求死。”

这话过于笃定,新安长公主面露好奇。

魏鸾淡声道:“九泉之下是父母兄弟,皇宫里却还有九月怀胎生下的孩子,不知道……”话还没说完,原本颓然坐在床榻上的章念桐骤然变色,几乎是瞬间翻身而起,厉声道:“魏鸾!”说着话,似乎就想扑过来。

侍女们眼疾手快,迅速将她按住。

这般反应在魏鸾意料之中,却令新安长公主面露诧然,明白缘故后,脸上浮起笑意。

是啊,她险些忘了,宫里还有个因天生呆傻而不起眼的周昭蕴。

章念桐心里自是牵挂的。

既有牵挂,又怎会轻易求死?

届时即便只拿宫廷内外的种种消息当剑,也足够让章念桐遍体鳞伤。仿佛无意之间推开了扇窗,背后的境况令她茅塞顿开,新安长公主眼前一亮,在坑魏鸾和折腾章念桐之间,最终选择了后者。

匕首被收回,章念桐仍被关押。

魏鸾走出树荫遮蔽的屋舍,轻吐了口气。

周昭蕴毕竟是皇室血脉,不论如今的永穆帝,还是将来的盛煜,都不会对襁褓里的孩子动手,亦不会放任旁人妄为。但这道理她明白,章念桐却未必敢赌。那位作恶多端,原就是不择手段之人,自身并无仁厚清正之心,定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怕人加害稚子。

为让孩子免于麻烦,她只能自己去承受长公主的恨意。

只不知她能坚持多久。

魏鸾回头,从门缝里最后看了眼章念桐,而后飘然离开。

……

曲园的马车辘辘走远,如同来时那样由护院们严整随从,威风凛凛。

渐渐地绕过山坳,消失不见。

新安长公主坐在高台上,收回目光后捏着茶杯,玩味似的笑了起来。

她比魏鸾年长得多,年少时养在深宫,受尽章太后或明或暗的苛待,还清晰记得襁褓里的魏鸾被抱进宫时众星捧月的样子——比她这长公主有风头多了。后来那女婴渐渐长大,成了公主伴读,成了东宫太子的心上人,受尽荣宠。

但在新安长公主而言,她仍是个孩子。

便是如今嫁了人,也不过十六岁而已,年纪才止她的一半,好糊弄得很。

谁料今日,魏鸾会谨慎至此?

明明章家再无起复的可能,明明章念桐跟曲园过节深厚,殊死搏斗,魏鸾又仗着盛煜的势狐假虎威,她递了匕首过去,魏鸾本可接过,以胜者的姿态杀了那个女人。届时,她自可透露出风声,不管是章家怀恨报仇,还是永穆帝因其擅作主张、肆意妄为而心生芥蒂,她都可坐收渔翁之利。

只要动手了,便能拖到脏水里。

谁知魏鸾竟半点脏水也不沾?

反过来还出了这么个主意,诱得她临阵变卦,欣然揽下这桩差事。

真是有意思。

……

从长春观回曲园后,魏鸾便将章念桐抛之脑后。

反正以新安长公主对章家的憎恨,无需她出半点力气,自会将那位照顾得妥妥帖帖。

她如今挂心的,唯有盛煜和周骊音。

章太后的丧事已半了数日,推算日子,若盛煜往返皆日夜兼程,也该快到京城了。她既说了会照顾好祖母,近来得空时便往西府跑,侍奉汤药饭食之余,想方设法地哄祖母高兴。好在淑妃给的解药对症,加之有蔡安和张甫时时诊脉下药,渐渐将毒拔除殆尽。

盛老夫人心宽,竭力不去理会糟心事,身子也渐渐硬朗起来。

且盛月容回门时,与永平伯府的那位夫君相处得和睦,老人家少了担忧,精神头愈发好。

这日后晌,魏鸾在乐寿堂陪了许久,瞧着祖母累了,才动身回曲园。天不知是何时阴下来的,傍晚的余晖半分不见,唯有铅云扯絮似的层层堆叠,令周遭格外暗沉。透骨的寒风刮过庭院,零星飘起了雪砧子。

魏鸾将帽兜罩住脑袋,匆匆回曲园。

一路雪势渐浓,斜风吹得雪片落在脸颊眉间,消融后冰凉凉的。好在春嬷嬷心细,想着魏鸾出门时未带雪伞,让抹春赶紧送来,正好中途撞见,免了魏鸾变成雪人之苦。到得北朱阁时,地上已铺了薄薄的一层,踏上去微微打滑。

春嬷嬷打帘,赶紧将她迎进屋里。

炭盆熏得满室温暖,因屋里摆了水缸养着睡莲,倒也不觉得干燥。不知是谁在炭盆里藏了栗子,这会儿板栗刚熟,飘出的香气诱人馋虫。

魏鸾剥了几粒垫肚子,而后去抱厦用饭。

雪下得愈发大了,纷纷扬扬的如鹅毛飘落,等从抱厦出来,触目已是银装素裹。廊下灯笼散射朦胧昏黄的光,照在雪地上,颇有缤纷滋味。魏鸾站着瞧了会儿,又呆呆望了眼枫阳谷的方向。

按她先前随盛煜南下的脚程算,那两人最晚明日就能抵京。

如今离京城应该不远,也不知是在冒雪赶路,还是已投宿躲寒。

魏鸾无从得知,只能去小书房看账本。

夜色渐深,窗外的风也停了。

雪无声无息的自墨色苍穹飘落,窗外有树枝被积雪压折,发出轻微的脆响。魏鸾心里惦记着在外的行客,也没法集中精神核算账目,不时便要竖起耳朵听听外面的动静。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院门吱呀作响,随即传来仆妇的声音——

“拜见主君。”

不高不低的恭敬问候,清晰传入窗中。

魏鸾心头猛跳,没想到盛煜竟能赶在今晚就回来,随手丢开账册,起身便往外走。浮花堆绣的裙裾绕过长案,才走到门口屏风处,便见厚重的挡风帘帐被人掀起,一只覆了积雪的黑靴跨入门槛,随即,盛煜颀长的身姿映入眼中。

墨色披风修长厚暖,两肩和领口的风毛皆被染得雪白。他冒雪而来,身上虽有披风罩着,却无帽兜挡雪,这会儿满头满眉毛都是尚未融化的雪,绒白堆厚,眼睫凝霜,乍一眼瞧上去,像是画里的白头老爷爷。

魏鸾忍俊不禁,噗嗤笑出声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真的风雪夜归人呀

老盛:我已经成了老爷爷???一树梨花压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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