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都,乾元殿。
淡淡的龙涎香,飘飘渺渺的充斥在殿内。
一束忽明忽暗的阳光,打在容璟一半妖异俊美的脸上,为他镀上一层暖意,而他另一半面孔,却隐在黑暗里,神情晦暗,看不出情绪。
他半阖着眸,回想起了那道巍峨的身影。
可笑,
那人总是自称自己为长兄,自称要保护他们这些弟弟,妹妹。
如今呢,死啦......
他身旁,是张奉才和容妙嫣两人。
张奉才念完谢昀呈上了的睿王“绝笔信”,哭着嗫嚅道:
“陛下,睿王,就说了这些。”
容璟嗤笑一声,压抑着怒火,双眸微眯着,声音阴沉沙哑:
“他死了,死前唯一的打算,竟然是让朕将容珩封王,接替他的位置。呵呵,他倒是给自己找了个合适的继承人,那他自己呢!睿王府呢?朕这个皇帝呢?他竟一句话也没有提。”
张奉才小心翼翼的说:“陛下,谢侍郎呈信时说,这是王爷被刺杀前一晚写的,他或许......也没想到自己会被刺杀。”
容璟猛地睁开眼睛,桃花眼中闪烁着不安与怀疑,喃喃道:
“朕不信,睿王说不定没有死!他武功高强,假死遁世......借此扶小五上位......”
张奉才张了张嘴,却不敢再说话。
服侍这位帝王久了,他知,皇帝是有些癫狂平日被压抑着的。
容璟扯过睿王的信,又狠狠地扔到地上:“宣谢昀,朕要问他,亲自问他。”
“是。”
一旁,妙嫣蹲下身,捡起了信,轻轻地放到桌案上。
她回想起那记忆中神武非凡的皇伯父,眼中已经泛起了泪,内心十分酸楚。
宝怡去南境了,此刻大概还在路上。
容允浩那小孩子,这几日都在睿王府里陪着王妃。
他们若是知道睿王薨逝,不知该多么难过。
容璟看了一眼容妙嫣,声音幽冷,道:“宁安,你也难过吗。”
妙嫣的眼中落下泪水,她没有擦拭,声音轻柔,透着一抹淡淡的忧伤:
“宁安虽然自幼在宫中长大,见过皇伯父的次数屈指可数,却......却知道,他是大燕的英雄,是忠心于陛下的臣子,他还,会对宁安笑的。”
容璟的拇指微微一颤,将扳指扣到手心,一丝痛意在眼底转瞬即逝。
他会对宁安笑的。
他就这么死了,他怎么能这么轻易死了?
妙嫣擦了擦眼泪,谨慎的望着容璟的神色,道:“宁安还有一事。”
“说。”
“皇伯父的信,和传回京的战报上,都提到了顾小侯爷的功绩——”
容璟双眸一冷:“你想为顾澜求什么?”
容妙嫣抬起头,第一次直视着容璟泛着桃花的醉人眼眸,认真的说:
“宁安是陛下的臣子,自然要替陛下分忧解难,现在,顾小侯爷在南境威望如此之盛,若此次再解了鄞州之围,那大燕兵权,便全归于顾家一脉了。
她还没袭承定远侯的爵位,就统领如此多将士,若是以后,宁安恐怕顾家会心生反意,即便她和定远侯都忠心为国,陛下,以后睿王世子长大了,也没办法收回顾澜手里的兵权!”
容璟皱了皱眉头:“朕记得,你对顾澜......很有好感才是。”
容妙嫣俏脸一红,随即内心一凛,更加严肃的说:
“宁安当顾澜是朋友,但宁安也了解她张扬的性格,相信陛下也知道,她是个多么嚣张跋扈之人,所以宁安认为,应将容珩封王,暂时顶替皇伯父的位置......
若是之后陛下有所不满,可以等睿王世子长大后召回容珩,他没有家族势力,却也是皇室血脉,在军报上又与顾澜威望不相上下,如此,最适合与顾澜相抗衡。”
“封王......”
容璟低声呢喃,余光落到桌上那墨字信笺上。
容妙嫣说的,也是他曾想过的问题。
这么多年了,容珩自从容珞死后,似乎真的成为了他温吞而沉默的五弟。
可他总是还会想到,年幼时候的容珩,被先帝高高举过头顶的那一幕。
就像是噩梦般,在脑海里萦绕着,挥散不去,然后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低语,说着,他不能相信容珩。
容璟看着眼前的容妙嫣,眼底复杂。
这是他最喜欢的女儿,她刚刚的话条理清晰,比起顾家实打实的威胁,容珩心思变化,以后会不会造反,就虚无缥缈了许多。
或许,他可以相信容珩一次。
......
“谢景栖,你如今赈灾一趟,又做了户部侍郎,倒是越发......不拿本宫当回事了。”
进宫的甬道上,谢昀与太子容祁淳相遇。
谢昀垂下眼眸,毕恭毕敬的行礼:“臣谢昀,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走上前,压低声音,语重心长的说:“景栖,你与本宫,也是相伴着长大的。”
“臣曾做了太子殿下三年的伴读。”谢昀道。
太子冷哼一声,拂袖道:
“你我的关系,虽不如你和子霄亲厚,但也算情同兄弟,你之所以能做户部侍郎,也是丞相在帮你,所以你该明白,本宫与苏家,是一荣俱荣的关系。大家都知道,老二是个不争气的,本宫,是大燕唯一的储君。”
谢昀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容珩的面容。
唯一的储君?
可不一定。
随即,谢昀笑的温润而无害,应声道:“臣明白,臣此去鄞州,只知道害死睿王的,是魏国人。”
太子微微一笑,满意的走了。
谢昀心道,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人。
本来他还不知道,太后和苏家想害睿王,跟太子有没有关系,现在,知道了。
这时,容妙嫣走过来。
“谢侍郎。”
“公,风宪大人。”
容妙嫣刚从乾元殿出来,眼眶还有些红,她不知自己的话究竟有没有起到作用,但是她极为了解皇帝。
皇上本来就极其忌惮顾家,也不喜顾澜,而睿王的信又提到了封容珩为王,所以,她才会顺势劝皇上用容珩制衡顾澜。
否则,她怕皇上,会对顾澜或顾家下手。
妙嫣的眼中,闪过一丝幽芒。
顾澜和容珩这俩是“一家人”,但此事皇上不知道,如果他将容珩封王......他的江山,就更不稳固了吧。
可是,她竟然并不觉得若有一天,顾澜也好,容珩也好,甚至是苏家都好,他们造反自己父皇的江山,有什么问题。
她的母后一辈子都过得那么悲惨,痛失所爱,被家族当成工具,她的父皇害不害怕,难不难过,会不会被拉下帝位,也就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或许,从她说服皇上,利用自己牵制苏家和陆秉心,入朝为官那一刻开始,她和皇上之间,便只剩下君臣之间的利用,而没有了父女之情。
“公主殿下,节哀。”
谢昀见容妙嫣红红的眼睛,便温和的安慰。
这段时间,他已经安慰无数个因为睿王死而悲伤的朋友们了,还得忍着不能告诉他们真相,谢昀觉得自己才是最应该哭的人!
容妙嫣回过神,双眸一凝,看见了太子离去的背影。
她蓦地想起了什么。
“景栖哥哥,”容妙嫣咬了咬牙,扯住谢昀的衣袖,“妙嫣查到了一件事。”
谢昀道:“妙嫣请讲。”
他在做太子伴读时,也曾看着这小姑娘一点点长大,知道她自幼与众不同,聪明惊人。
容妙嫣的红唇微抿着,有些犹豫,眼角的泪痣将她衬出清妩的风姿。
“公主......也是为苏家求情的吗?”
谢昀回想到刚刚路过的太子,不经意的皱了皱眉,问道。
容妙嫣摇了摇头,眼眸沉了几分,扯着谢昀的衣袖,在他耳边,缓缓的说:
“不,妙嫣是来补刀的。”
谢昀一惊,就听少女继续说道:
“李元驹去岁回京,在京城购置了一处宅子,宅内养着一房妾室,这妾室十分貌美,是......太子送的,而且,姓苏。”
“你如何得知?”
“自然有我自己的方法,景栖哥哥只需知道,这些事,都和母后无关,母后早已被他们苏家除名在外了,他们要死,可别把血溅在我与母后身上。”
说完,容妙嫣松开了手,整了整自己宽大的官袍衣摆。
她优雅地朝谢昀欠了欠身,红唇扬起一抹轻柔笑意:“景栖哥哥,妙嫣告辞。”
谢昀望着那身着藏青官袍,却戴着金玉簪,摇曳生姿的身影,温润的眸中,闪过一抹惊讶。
他低声呢喃:
“太子,你还真不一定是,唯一的储君。”
张奉才走来,恭敬地道:“谢侍郎,陛下已经在乾元殿等您了。”
谢昀在张奉才的带领下,走进了弥漫着浓郁龙涎香的乾元殿。
“臣叩见陛下。”
“起来吧。”
谢昀缓缓抬起头,看向龙椅上的皇帝。
那人还是十分年轻的,猛地看过去,甚至比他也大不了几岁。
他穿着一身浅金色的常服,面容俊美的像是富贵人家的清雅公子,阖着眸闭目养神,便显得格外温和,甚至有一些让谢昀心生好感的书卷气,柔和的面部线条,透露出一抹悲悯意味。
容璟猛地睁开眼睛,一双狭长的桃花眼,泛着阴鸷和深沉,让人内心陡然一惊。
“朕是要问你,睿王,真的死了吗?”
谢昀平复着内心升起的一丝恐惧,镇定的点了点头,说出早就组织好的语言:
“是,臣到达鄞州后,立即去了睿王的灵堂,顾澜和容五殿下为臣开棺验证,确认睿王已经毫无生机,臣怕有异,特意为王爷守灵一晚,又留下了一名手下才回京,而臣的手下比臣晚两日,他亲自看见睿王的棺椁——”
“好了,不必赘述。”
容璟忽然打断了谢昀要说的最后两个字,深吸一口气,浓墨般漆黑的桃花眼,泛起了一丝血色。
“他竟,真的死了。”
他的声音更加沙哑。
谢昀很是疑惑,他还以为以皇帝那样多疑的性格,会盘问他种种细节,甚至再派人仔细调查。
没想到,皇帝只是听他说完,就相信了他的话。
一时之间,谢昀有些不知所措。
容璟定了定神,摆手道:“景栖,你可以退下了。”
谢昀温润如墨玉的眸子锐利了两分,他又一次跪下,将袖中的卷宗案牍呈上。
“臣还有一事禀告陛下!睿王临死前告诉顾澜,他曾怀疑苏家与李元驹有关,这些,都是他找到的证据,和顾澜审讯李元驹得到的证词。
苏家是太后的母族,此事涉及太后清誉,臣请陛下严查。”
容璟居高临下的望着谢昀,眼神晦暗莫测。
“谢昀,丞相,是你的老师。”
谢昀抬起头,轻轻地开口:
“臣更是皇上的臣子,大燕的子民,而且臣还认为,睿王的死与苏家有关,顾澜曾将刺杀睿王的刺客查明身份,发现他们并不是魏国人,其中有三人,都是苏家庶出一脉的远房亲戚,还与......太子有关。”
“太子?”
谢昀毫不犹豫将太子卖了:“臣不敢隐瞒陛下,太子殿下刚才,以储君之位威胁臣,要臣不要弹劾苏家。”
容璟冰冷俊美的脸,更加阴沉。
一旁的张奉才忽然跪下,磕头道:
“陛下,刚刚谢侍郎在西华门,太子殿下的确......与他议论事情,但是不是为苏家求情,臣真的不知道。”
容璟的眼神幽冷异常,低沉的反问:“你认为,是太子和苏家,害死了睿王。”
“臣亦不确定,但太子的确对臣说,苏家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谢昀的每一个字,都不带有自己本身的情绪。
他像是一个静默的叙述者,仿佛没有任何立场。
他在赌,
赌哪怕是早已抛弃了为人情绪的皇帝,也会为自己兄长的死,而产生一丝悲痛,一丝心软。
而容璟的眼神告诉他,他赌对了。
一瞬间,容璟的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深深疲惫。
他说:
“朕会仔细调查此事,若此事,真的和太子有关......”
谢昀连忙跪地劝道:“太子是一国储君,陛下万万不可因一时之怒动摇国本,何况此事还需调查——”
容璟的声音很低:“景栖,你若有时间,便去一趟容祁俊那里,替朕看看,他是不是还和之前一样蠢,若聪明些了,便考考他的学问,可有什么长进。”
谢昀立即道:“臣必尽心辅佐二殿下。”
容璟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在这一刻,他似乎不是一个帝王,而是一个普通的兄长,父亲。
谢昀的眼神也很是复杂,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皇帝。
“你知道吗,睿王让朕封容珩为王......朕,看在他已经死了的份上,满足他的遗愿。”容璟深沉的说。
谢昀还不知道,自己来之前,妙嫣已经劝说了一波。
他只是感觉,今天的一切都很是顺利,皇帝似乎不用他开口,就自己劝说了自己。
“那皇上,要封他为什么王?”谢昀问道。
谢昀回想起很久以前的传闻。
据说,容珩三五岁时,先帝就想将他封为——燕王。
这封号与国号一样,实在太过尊贵,当时群臣反对,连潇妃的父亲平南侯老侯爷都跪下进谏,先帝才因此作罢。
不论如何,皇帝不会将容珩封为燕王。
同时,谢昀也明白,皇帝就算是封容珩为王,也只是因为南境的复杂情景,睿王世子年幼,不可能让容允浩去南境主持大局,而此时南境军中,又都信服顾澜。
所以,容珩这个王,是用来制衡顾澜的。
皇帝可能永远不知道,这俩人已经搞到一起去了!
许久,就当谢昀以为容璟并不会回答自己问题的时候,容璟开口了:
“湘王。”
“襄?辅佐陛下,公举大业——”
“潇湘的湘。”
他妥协了,封容珩为王,
却要用这个封号提醒容珩,永远不要忘了,曾经潇湘宫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