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魏军出现不过一会儿,战场上的厮杀就又激烈了几分,城墙上,肃翊和攻上城的平南军们,与还坚持着守城的魏军纠缠起来,就算他们放弃了几乎已经攻下来的清州城,短时间内也没办法冲出来。
城门处,无数箭塔和投石车被捣毁,魏军和耿恭带领的边军打得不可开交。
容珩的亲兵守护在帅辇周围,身侧擂鼓轰天,他们的眼神仍旧冷静,只有攥着刀的手臂紧绷着,时刻准备出击。
而他们面前,年轻的王爷身披战甲,从帅辇上下来。
容珩一只手搭在剑柄上,墨发高束,神情冰冷,却又从淡漠内敛的漆眸中,透出一抹努力克制的傲然。
他并没有骑马,每一步都从容无比。
藏在亲兵队伍中的小酒一直紧张的注视着容珩,在他眼里,容珩那双桀骜眉眼,与顾澜的双眸重合。
一样的张扬狂傲,
一样的睥睨天下人。
其实殿下和顾小侯爷是一样的人吧,只是殿下将内心的热血隐藏的太深,表面上永远都一副处变不惊的淡定模样,实际上内心早已汹涌澎湃。
“王爷,此刻退兵收敛将士,我们几日后等援军到来再攻城,是现在最好的决定了,”一名手下说道,“若要救肃翊将军,就必须要冲破这两万人,我军虽然不畏死亡,可这样的牺牲,是没有意义的啊。”
耿恭厉声道:“我不同意退兵,都到这时候了,现在退兵,所有人这些日子的牺牲才是真的没有意义,而且投石车和箭塔都被毁了,我军下次攻城时间又要被拖延一段时间,魏君濯占领清州城越久,他对这座城的掌控力就越强,到时候我们要付出的代价就越大!”
萧七也收敛了脸上一贯挂着的痞笑,他的声音低沉:“王爷的安危更为重要,属下希望王爷退兵,但......请王爷允许属下个人去救肃翊,属下决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哥回不来。”
这么多年,肃翊和萧七都一起在南境并肩作战,在萧七心中,肃翊就是自己的大哥。
容珩看着眼前的将领,没有说话,却也没有撤军。
魏君濯皱起眉,再一次策马靠近帅辇一段距离,扬声道:
“容珩,本将承认你的军令调度无可挑剔,亦有为帅的沉稳与冷静,但是你还是太年轻了,而年轻就容易犯错——今日是你败了,本将要告诉你的是,这里是启国的国土,与你们大燕又有何关系,你不如撤兵放弃清州城,本将不会追击。”
容珩表现的太过镇定,让魏君濯不由开口试探,同时,他一直在心里思忖着战场上的所有细节。
最难缠的平南军和肃翊在身后的城墙上,剩余的守军刚好可以拖住他们,等他解决了容珩,肃翊那些人就是瓮中之鳖。
燕国的定远军的确勇猛,但这几日也消耗了许多,容珩总不能用三四千疲惫不堪的骑兵战胜魏国两万步卒。
最重要的是,魏君濯甚至算计到了定远军哀兵爆发的可能,就算他们真的可以以三千骑兵冲垮两万人,他也早已准备了一批骑兵与他们纠缠。
谁让燕国士兵的个人素质都太强了呢,而大多数魏军骨子里就对他们充满了恐惧,又如何能够打赢。
魏君濯甚至敢说,如果不是自己在这里指挥作战,哪怕魏军数倍于燕军,大概率也打不过燕国。
当初他和羌戎合作,为他们提供粮草军备,巴桑和绛曲等人则帮魏国训练骑兵传授经验,大半年的时间过去,魏国骑兵初具成效,这次他带来的这五千骑兵,就是要用定远军做磨刀石。
最后,就是眼前这些攻了好几日城的燕国边军和容珩身边的亲兵营,以及之前已经赶到,却一直没出现在战场上的,那位燕国的长乐郡主。
魏君濯眯起眸子,回头瞥了一眼战场外围。
飘飘扬扬的雪花洒在这片被鲜血染红的土地上,战场上的将士仿佛感受不到寒冷,与敌人奋力拼杀。
斥候已经将长乐郡主的动向报告给了他,那名小郡主带着一队护卫,在午夜时分离开了燕人驻扎的营地,之后不知所踪。
或许容宝怡是容珩最大的依仗,然而魏君濯确定,最近的城池出兵到这里至少需要两天时间,这次,是燕军远离国土长途跋涉攻打清州,整个启国早已布满了他安排的斥候,就算那个女人真的能带援兵赶回来,魏军也可以直接回城,继续固守清州。
无论如何,容珩都输了,有定远军骑兵在,他如果退兵还能保全性命,魏国不会追击,但他如果执意要救肃翊那些人而不退兵......
拼到弹尽粮绝,对他有什么好处?
魏君濯回想起自己很久之前得到的军报,陆剑,就是死在了容珩的手上。
那是他最看重的徒弟,却为了他战死沙场,为了他放弃了活下去的机会,甚至死的时候都看向汴都的方向。
在陆剑心里,他这是师父是无所不能的,他肯定认为,魏国有一场大胜吧。
可是那一次,他却失败了,没让陆剑看到想看到的胜利。
这次,他不会让他失望。
随着魏君濯的问话,战场终于平歇了一些,一开始遭遇魏军冲击的南境边军迅速调整过来,向容珩的帅辇靠拢,两侧的定远军铁骑也在穆隼的带领下,和魏国那五千骑兵对峙到一起。
但是,双方的人数仍旧相差悬殊。
容珩和魏君濯的距离不算太远,隔着簌簌雪花和无数将士,容珩他看着那双风雪中鹰隼般锋利的金色眼睛,他的内心越是火热,神情就越发平静。
他一字一句的说:
“我大燕将士,岂有抛弃袍泽,逃命撤退的道理?既然你以为孤会撤军,那就......继续吧。”
在魏君濯惊讶的眼神中,燕国的帅辇再一次前压!
战鼓擂起,大雪纷飞,直冲九霄!
统领着骑兵的穆隼长啸一声,摘下了头盔,一头红褐色的长发在风中飞扬,沾染了洁白雪花。
耿恭紧跟在他身后,紧握着手中银枪,略带稚嫩的俊脸坚毅严肃。
“末将遵命!就让你们这群魏国的孬种废物好好看看,我大燕定远军之风采吧!全军,冲阵!”穆隼嘶吼。
“掩护定远军,保护王爷!”
这次,魏君濯终于确定了......容珩真的没有撤退的意思,燕国要在这里,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既然你非要前来送死,那就不要怪本将无情。”魏君濯冷冷地说。
“骑兵散开,步兵列长枪阵前压,抵挡住定远军的冲击,然后吞下他们!”
随着魏君濯一声令下,他面前的骑兵向左右分为两拨,如同一个扩散的半圆形大口袋般,将眼前的燕军包裹了起来,而数量庞大的步卒则举起长矛盾牌,列好战阵,抵御定远军的冲击。
步卒对上骑兵,虽然是天然的劣势,但眼前的定远军只有三千多人,又是从正面直冲,这样一来,数量占据优势的魏国步卒只需要列好阵,抵挡住他们一开始的冲刺,然后死死黏住这些骑兵,让他们自投罗网就好。
魏君濯深知魏国刚刚组建一年的骑兵绝对不是定远军的对手,反倒让他们散开,轻骑掠阵,时刻警惕着容珩的动向。
如果容珩真的留了一支奇兵,那么他们也可以在骑兵掩护下撤回城内。
“燕人不是总是喜欢以弱胜强吗,那本将就告诉你,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计谋都不堪一击。”魏君濯低声呢喃。
此时是冬天,清州城外的护城河已经结了厚厚的冰层,城门外的空地不大,只见穆隼一马当先,像一只燃烧的长枪,直直的刺入魏国步兵组成的长枪阵中。
刹那间,冲锋的定远军骑兵如同黑色远古洪荒翻涌而来的滚滚江流,黑与白,像毫牦大笔在洁白天地间肆意挥洒的笔墨,迸发出极致的色彩。
容珩终于拔出了佩剑,剑尖直指着飘落大雪的昏暗青天,
下令道:
“传令,所有将士随定远军之后冲锋!帅辇不退,本王不退,大燕不退!”
他一剑劈开飞来的流矢,随着无数人一起,彻底融入这片战场。
“死战不退,保护王爷!”
“冲啊,保护王爷!”
“取湘王人头者,封赏万金!”
双方的将士们都大吼着冲向彼此,在暗淡的天色中与风雪交融为一体。
容珩驱动着墨风飞身而起,一剑,便刺穿一名魏军的脖颈。
鲜血,溅到他冷峻的面容之上,他的薄唇上扬起一道若有若无的弧度。
滚烫的鲜血浸透了他的衣衫与战甲,马蹄踏碎敌军的胸口,容珩的双眸染上一层嗜血的光芒,表情却是一如既往的冷漠平静。
远处,魏君濯手持着一柄金色巨戟,每一击都将一名燕国将士斩落马下,他的武功奇高,又身先士卒,激起了魏军不多的热血与战意,让他们一个个杀红了眼。
魏君濯浑身浴血,暗金色的眼眸看向战场中央的玄甲王爷,眼神越发深沉。
容珩,到底在想什么?魏军是燕军的三倍,他竟然主动冲锋?
难道容珩在拖延时间,等容宝怡的支援?
可分明方圆百里,除了那一开始游曳在外围的定远军骑兵,容珩根本没有安排他人!若人多了,他们藏在哪里,斥候不会发现不了;如果人少了,又根本无法改变燕军的败局。
一旁的手下大喊道:
“大将军何必考虑太多,依属下看,容珩就是年轻气盛,不想放弃肃翊而已!”
“驾!”
魏君濯仿佛看见了陆剑的面容,他的眼中充斥着恨意,大喝一声,提着长戟,朝容珩的方向冲去。
此刻他和容珩的距离不过百米,几个呼吸间便能赶到,突然,一支从战马到将士,身上都覆盖着黑色重甲的骑兵,出现在他眼前。
这些刀枪不入的重甲骑兵人数很少,就埋伏在燕国大军后方,此刻从外面撕开一个狭小细长的口子冲了出来。
“谁敢阻我!”魏君濯猛地挥动巨戟,想将拦在自己身前的一名骑兵横扫下马。
他急于赶到容珩面前,这一击用了八九成的力气,空气都爆发出撕裂般的声音。
“若这就是你的后手,那你未免太过自信了。”魏君濯的眼神中流露出几分不屑。
这支骑兵的确勇猛,比定远军的轻骑还要可怕,定远军胜在灵活冲锋变阵,来去如风,在战场上一柄锋芒毕露的长枪,这和他们几代人都在北境与羌戎人战斗不无关系。
而这支骑兵却像一柄移动的铁血巨锤,能够击垮所有拦在他们面前的敌人。
如果这些重骑兵有几千人,此刻战场上的局势将会瞬间被逆转,但他们只有一百来人!这也是他们能埋伏在周围的原因。
一百人,还不足以改变燕军溃败的现实。
巨戟和一柄墨黑色的长刀碰撞在一起,金铁交织铮鸣,迸发出一道寒冽的火光,为自己金色的瞳仁也闪过一抹光亮。
魏君濯“咦”了一声,眼前这个人是重甲骑兵的首领吗,竟然没被自己全力的一击掀翻?
可即便如此,没有人能这么轻易接下自己的一击,魏君濯对自己的武功有着绝对的自信。
他勒住战马,收回自己注视着容珩的视线,看向眼前这个浑身上下都包裹在黑甲中,还戴着一张狰狞鬼面,仅露出一双眼睛的男人。
“鬼面?”魏君濯回想起自己得到的情报,再一次挥动巨戟,准备先解决此人,“巴桑提过你,你是定远侯麾下的......”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卫承渊主动收了刀,摘下了自己的鬼脸面具。
四目相对,两双相似的金色眼眸,在满目疮痍的战场上碰撞,似碎金惊鸿,泛起变幻的流光。
魏君濯的所有话语都哽咽在喉中,他定定的凝望着眼前的男子,周围的一切都在瞬间失去了颜色,他亦听不见任何声音。
熟悉的面容,熟悉的眼睛,和记忆里那个会对自己喊哥哥的孩童重合在一起,过往的一切记忆潮水般涌上心头,让他眼眶微湿。
不会有错的,这是他失去了二十多年的阿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