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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四章 八苦(1 / 1)

容璟一直都知道,他的女儿聪明无双,不输男儿。

他更知道,容妙嫣十分在乎顾澜,哪怕顾澜骗了她。

所以,哪怕此刻容妙嫣带着自己统领的内司监献出宫门,容璟都毫不意外,可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宋执朝容妙嫣微微颔首,即使是这种时候,他对容璟在乎的人仍旧礼数周全,态度恭敬:“臣拜见公主殿下。”

眼下容珩和顾澜正在攻打宫门,容妙嫣却来到容璟身边,或许,这便是公主和陛下的父女血脉之情,这样的情感,终究不会因外物而改变。

这就是宋执当初拼死救护谢昀和容祁俊的原因,他们是容璟血浓于水的亲人,哪怕容璟不在乎,若真的没了的话,他也会难过的吧,他不愿陛下难过。

容妙嫣穿了一袭素白衣氅,裙摆处绣着浅金色的牡丹,她未着簪钗,乌发只用一条玉带束着,没有往日妆容精致,神情格外疲惫。

她视线在大殿上梭巡一圈,看清此时殿内的情况后,满脸焦急的开口:

“皇上,容祁俊想要救您,带着自己的府兵在城内造反,却被顾澜带兵包围,他,他便挟持了景栖哥哥,说要拉着景栖哥哥给他陪葬!”

“谢昀——!”

容璟的手控制不住的一颤,“啪”的一声,药碗化为碎片。

褐色的汤药倾洒到地上,渗进青玉石砖的缝隙之中,与这座宫殿内经年不散的血腥味儿融为一体。

谢昀......

容璟以为,自己的心再也不会因为任何人和任何事情而掀起波澜,可是,在听到“谢景栖”三个字的时候,他的手指还是不受控制的颤抖了一下。

容璟知道,昨晚百官迎接湘王归京,其中也有谢昀的身影。

他最信任的一名臣子,真正的弟弟,到底还是走到了他的对立面。

可是,谢昀和容珩不一样。

谢昀并没有欺骗他,而不过是遵循自己内心的道,做出了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或许谢昀也曾有过别的心思,也曾在他面前虚与委蛇,现在的容璟,却没有力气去思考太多。

容璟在脑海中回想起那张俊逸无双的面孔,亦想起年幼时,为数不多见到谢叙的情景。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谢叙才是自己的生父,只是将其当成谢太傅的嫡子,京城里一位十分出名的儒雅公子而已。

谢太傅文雅,谢家是真正的书香门第,而谢叙,是真正的君子。

他大概只被苏馨玉哄骗了一次,所以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每次见到自己,克己复礼,风度翩翩。

谢叙成亲后,京中有流言蜚语说他曾是皇后的闺中情人,他从此以后,哪怕是百官宴会,都称病推脱,绝不见苏馨玉一面,哪怕因此仕途艰难。

那个男人将为人父亲的情感寄托在谢昀身上,谢昀也的确出类拔萃,不负期望。

如果谢家没有出事,此刻的谢叙,才该坐在陆秉心的位置上。

谢昀与谢叙生的很像,有时,容璟望着谢昀会忍不住想象,若谢叙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会不会也会像教导谢昀一样,孜孜不倦教导自己呢?

一定会的,谢叙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比容寰强千倍,万倍。

只是可惜,他从未感受过那样的感情。

更多的时候,容璟不敢放任自己幻想这些。

当年谢家被污蔑贪墨,容寰将其处决,他还什么都不懂,等他得知自己身世之后,谢家已经只剩下谢昀一人。

后来容璟才知道,此事是苏家与容寰心知肚明之举,因为谢太傅与容玦交往甚密,又因苏文钟要为他的太子之位未雨绸缪,便设计诬陷,让谢家一朝倾覆。

换言之,他的亲生父亲,是因自己而死。

这么多年来,他都将谢昀扔在苏文钟手上不闻不问,只因他看见那张与谢叙相似的面容,就会想起年少时的无力与愧疚。

直到少年考中状元,凭借自己的能力为谢太傅洗刷冤屈,成了和他父亲一样的翩翩公子。

容璟曾羡慕着谢家的一切,却无法改变任何事,他本想弥补谢昀,可谢昀选择了与他相反的一条路,那些亏欠便永远难以偿还。

他以为永远都不会背叛自己的弟弟,这么多年来,不过是陪他演了一场戏而已;

而谢昀是他真正的弟弟,他不能让他这么死了。

容璟的眼眸更加幽深,眼中的阴翳与不甘渗出。

“皇上,宁安怕二皇子支撑不了太久......”容妙嫣在旁边低声说道。

容璟双眸一沉,双手握成了拳。

容祁俊那个废物玩意儿,他还没死,就这么迫不及待起了兵,就凭他府上那几百号人,不是找死是什么,偏偏还扯上了谢昀的性命。

容璟看向宋执,沙哑的开口:“朕如今能信的,只有你一人。”

宋执意识到了容璟接下来要说的话,眼泪浸湿眼眶,磕头道:“陛下有何吩咐,臣就是死,也会为您得到。”

“你之前说还有三千禁军隐藏在暗处,既然如此,那你便立即出宫救出谢昀,然后......给朕狠狠揍容祁俊一顿。”

“陛下!”宋执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悲怆,上前一步,揪住容璟的衣领,悲痛绝望的质问:“陛下不是说自己是天底下最自私之人,何必要救什么谢昀!哪怕他是——”

他硬生生止住了自己的话,看了一眼旁边的容妙嫣,喉中泛起腥甜。

宁安公主还不知道谢昀的身份,她到底是容璟最宠爱,也是此刻唯一站在这里的女儿。

容璟任由宋执拉扯自己,身体摇晃了两下,摇摇欲坠。

“我去为陛下找御医——”宋执猩红着眼睛,忙扶住他。

“不必了。”容璟勉强站稳身子,低声阻止。

他身上伤口似乎裂开了,一丝血迹蔓延,浸湿了红色龙袍胸口的一小块布料,可他却感觉不到太多痛苦。

因为噬心香,容璟这些年早就对大多数疼痛感到麻木。

他低沉磁性的声音仍旧蛊惑,好像恢复了几分往日的神采,说道:“这是朕最后的旨意,朕不想谢昀被那蠢货害死。”

“难道陛下就忍心让臣去救了谢昀,然后眼睁睁的看着您死吗?”

宋执沙哑的低吼,一颗心好像被刺破撕裂,寒风呼啸而过,席卷着他空洞的胸腔。

容妙嫣上前一步,少女温和的声音响起,似乎能够缓解一些殿内凝重的气氛:

“宋统领,眼下能救谢昀和容祁俊的人只有你,你放心,宫里还有我在,我会带着蓝奴和内司监剩余之人,保护好皇上。

若叛军攻破宫门,我会带皇上离开。”

容璟迎着宋执那不甘和绝望的眼神,内心似有触动,轻轻地摆了摆手:“去吧,宫里有宁安在,朕不会有事。”

“可是——”

容璟直视着宋执漆黑澄澈的眼眸,露出真实的,温润的淡笑,说道:

“朕答应你,活着等你回来。”

宋执浑身一震,眼眸颤抖,朝容璟深深一跪,这才站起身。

他此生唯一一次肆无忌惮的凝视着皇帝,没有臣子的忠诚与奴仆的敬畏,眼中的情绪只有容璟一人能够看懂。

他想将眼前的人,永远刻在自己心里。

“宋执必不辱使命,容仲胥,你也一定要信守你的承诺。”

宋执没有叫容璟陛下,而是叫了他鲜少人知的表字。

容璟微微一愣,眼底飞快闪过一抹水光,唇缘含着淡笑,轻轻地点了点头,眉宇间的阴翳霎时间消散许多。

宋执看向容妙嫣,想用眼神将容璟托付给她,后者却垂着眸子并不与他对视,眼角的泪痣妖冶妩媚。

“臣告辞。”

宋执只好错开视线,他推开宫殿的门,副将谈策早已守在殿门口,将镶着宝石的佩剑交到他手上。

“统领,宫门快要守不住了,宫里也极为混乱......那三千人究竟何时出击?”

“走永寿宫下面的暗道,去二皇子府!”宋执沉声道。

殿门关闭之前,蓝奴端着一盏新的汤药走进来,默默地站在角落。

原本守在乾元殿外的缪慈,已经不知去向。

容璟心想,他大概逃了吧,事到如今,留在皇宫只有死路一条,谁不想逃离这里呢。

刚才殿门打开的瞬间,容璟甚至听见后宫女眷传来的尖叫声,也听到了从宫门方向传来的,沉重的撞击轰响。

今日,是除夕,一家团聚的日子。

这里是他的皇宫,

可是,

他没有家。

空旷的大殿再次陷入死寂,唯有一盏盏莲花宫灯散发着昏暗的光亮。

大殿正中的貔貅香炉将最后一段龙涎香燃烧殆尽,却没有宫人为其更换新的香料。

打翻的药汁气味蔓延着,让四周越发苦涩。

容璟最恨苦味。

他坐回龙椅上,面容重新隐入黑暗中,努力将自己的虚弱隐藏起来,好像还是平时那般优雅尊贵。

可一个灵魂都已腐朽,只剩下脆弱肉体支撑着精神的人,他身上的虚弱与死气瞒不住容妙嫣。

“宫门坚持不了多久,”容妙嫣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一个时辰,或半个时辰,顾澜和容珩会攻陷这座皇宫,皇上,您也许没办法完成对宋统领的承诺了。”

“是.......吗,”容璟无所谓的勾唇,“没关系,三两知道的,朕最喜欢骗人了,而他,最好骗。”

容妙嫣垂下眼眸,莲步轻移,走到蓝奴面前,接过他手里的汤药。

这是御医为容璟准备的药,与他之前失手打翻那碗并无什么不同,但其中,被容妙嫣加了一味杜常宁研制的毒。

此毒名为“八苦毒”,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恩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

八苦毒短时间内不会要人性命,却能够让中毒之人尝尽八苦之后,缓缓绝望而亡。

这毒,是苏栀雪为容璟挑选。

乾元殿外,无数宫人混乱的卷携着财物大呼小叫的逃命,天子仪仗丢弃散落,玉器宝石破碎成飞灰,更多的是宫内这些不再受人限制的侍卫太监举刀发狂,曾经辉煌雍正的宫殿角落,蜿蜒着小河似的鲜血。

苏栀雪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只是凝视着紧闭的殿门。

污血染上她的裙袂,她的身边,是容妙嫣留下保护她安全的心腹。

一刻钟前,就在她打算走进那宫殿,亲自结束这一切的时候,妙嫣出现在她面前。

她按住了她的肩膀,让她选择一味毒药,然后替代她,走了进去。

那就是容妙嫣做出的选择。

苏栀雪的眼前恍惚,好像回到了许多年前,俊逸温柔的青年朝自己轻柔一笑,挥了挥手,身影隐在层叠云蔼中。

他说,雪儿,再见了。

殿内,容璟的眼神落到容妙嫣脸上,恍然间,他好像看见了年轻时候的苏栀雪。

容璟的视线移动,看见她手中汤药之时,漆黑的桃花眼中,骤然闪过一道幽凉的光。

顾澜,谢昀,容祁俊,眼前的宁安......

他明白了一切。

原来,宁安不是因为除夕,来和自己父女团聚的。

她没有走,是想亲自送自己一程。

“那蠢货有没有造反朕不知道,但朕知道......顾澜正在外面进攻宫门,她根本没有时间包围二皇子府,宁安,你是故意以此理由支走宋执。”容璟一字一句的说。

容祁俊何必要用谢昀威胁顾澜,他就算蠢,也不至于蠢到没长脑子。

而顾澜,她要杀自己,怎么会在意容祁俊是不是造反了呢。

最重要的是,宁安从来都在乎容祁俊这个兄长,她是他的女儿,几乎继承了他的薄情,也不会为谢昀而如此紧张的来求他。

那么,便只剩下了这一种可能——她骗了他。

“之前那个临鹤,也是被你提醒,这才突然逃走的吧。”容璟想起了昨天的事情,又道。

容妙嫣听到他的话,一直以来他在她心里的阴影如一座巨山落下,压得她一下子喘不过气。

她克制着内心的紧张,稳住心神,镇定的承认:“皇上既然知道了,那就安心的走吧,谢昀没事,正安稳的在自己家里。”

“为什么你也要造反,宁安,朕知道你的野心,却从未想过你会......弑父。”

容璟问,他的声音清幽而低哑,桃花眼中,最后一抹光亮也化为灰败,却又满是不解。

容妙嫣端着药碗的手微微颤抖,却仍旧坚定执着的走到容璟面前。

她双膝跪下,双手将药碗呈上,声音没有一丝波动与犹豫:

“宁安原本不敢,但多亏皇上教导有方,宁安不得不如此做。”

她若不来,今日走进这里的便是自己的母亲。

母亲若进来,便是必死无疑的结局。

苏栀雪的一生已经够苦了,

父亲的仇,

她亲自来报。

“呵呵,是啊,朕告诉过你,皇帝的话最不可信,要想成为......就要心狠。”

容璟低声呢喃,喉结滚动,猛地吐出一口鲜血,龙袍的衣襟更深了几分。

他捂住唇,鲜血从指缝一滴滴落下。

容妙嫣低垂着眉眼,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

容璟凝视着她,幽深莫测的眼神变得锐利如刀,平和的面容突然狠厉起来。

下一刻,他接过她手中的药碗,猛地将汤药一饮而尽!

容妙嫣张了张口,露出骇然之色。

她的眼中惊惧荒谬,指尖止不住颤抖。

容妙嫣没想到,容璟会这么决绝的喝下了那碗毒药。

在容璟的心里,她仍是他的亲生女儿啊。

“宁安,为何你为朕准备的这药,这么苦啊。”

容璟阴翳的双眸垂下,指腹拭过嘴角残留的药汁,他苦的皱起了眉,牙齿因为突如其来的寒冷微微发抖。

太苦了,这世上怎会有这么苦的药呢?

又苦又凉,他的五脏六腑像是被一只手胡乱揉捏撕扯成一团,每次呼吸都有一种要被冻僵的错觉。

这样的滋味,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清醒的活着。

容妙嫣后退两步,将药碗放回,蓝奴亦上前将她护在身后,防止皇帝对她出手。

她的红唇扬起冰冷的弧度,眼中的恨意毫不掩饰的倾泻而出,冰霜般寒冷无情。

“皇上觉得苦,那您杀了程玉,还将他的尸首送还给我的时候,可曾想过他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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