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驾崩,龙驭归天。
离钟的声音敲响九下,整座燕都城,皆清晰可闻。
宋执怔怔的松开扯在二皇子容祁俊衣领上的手,俊朗的面容变得惨白。
他犹如被一把刀生生劈开胸膛,浑身的血液被抽空,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
容祁俊浑身酒气,顺势,烂泥般倒在地上。
冰冷坚硬的地面让他浑身打了个哆嗦,他缓慢爬起来,胳膊支撑着身体,有些迷茫的看向四周:
“那是什么声音啊。”
他听着,似乎有些熟悉,久远的记忆翻涌而出,却因为醉酒而怎么也想不起来。
谈策低声呢喃:“离钟,是离钟......一共九声,皇上驾崩了。”
离钟,只有在极其重要的皇室宗亲死亡时才会敲响。
上次太后薨逝在宫外,实在尴尬,离钟便并未敲响,再之前,睿王也因为是假死的缘故,谢昀说服容璟没有敲响离钟。
容祁俊醉醺醺的抬起头,望着阁楼的穹顶,道:“是吗?本宫还以为......是除夕呢,宋,宋统领你看,天黑了。”
他想起来了,他的确听过这样的声音。
只不过,
是在十年前。
“是啊......天黑了。”谈策哭着说道。
“噗通——”
宋执高大的身躯栽倒在地,充血的眼眸凝望着皇宫的方向,又哭又笑:“容仲胥,你又骗了我。”
*
乾元殿外,寒风呼啸而过,吹起定远军手中有些破败的旗帜。
不论天下如何变幻,那面黑龙旗,仍旧牢牢地飘扬在大燕上空。
寒气刺骨,将那明媚的日光都映出几分荒凉,金银玉器,天子仪仗,都落入泥尘中化作废土。
容璟走下玉阶,走到顾澜身边,他的神情一如往常,仿佛刚才宣告皇帝驾崩的人,并不是他本人。
而就在一刻钟以前,众目睽睽之下,湘王亲手杀了皇帝。
下一刻,宁安公主容妙嫣,在他面前伏跪下来。
随即,秦正笏,耿恭,苏子霄,以及丞相陆秉心......今日攻进宫门,出现在乾元殿外的所有臣子,将士,除了顾澜,都缓缓地在他面前跪下。
远处,隐隐传来宫妃与太监哭嚎的声音,甚至不乏有宫人伤心欲绝,“追随皇帝而去”。
按理说,皇帝驾崩,百官也该大哭才对。
然而他们......哭不出来。
不过幸好,这样的情况,哭不出来好像也没有关系。
顾澜微微眯起眸子,回想起原书中类似的一幕。
【诸校露刃列于庭前,道:“诸军无主,大燕不可无君,我等愿策摄政王为天子。”
容珩未来得及回答,便被众将领以黄衣加身,众皆罗拜呼吾皇万岁。】
原书中,容珩在回京前便已经被册封为大燕摄政王,她不记得容璟如何死的,作者也只是说他死于战火。
但她记得,容珩平复宫乱后,便被众将领黄袍加身,在太子和二皇子半死半残废物不行,还谋逆造反的情况下,被迫成为燕国皇帝。
而现在......一切又不一样了!
下一刻,妙嫣微垂着眼睫,声音中正而恭敬,字句清晰,传到所有人耳中:
“臣,容妙嫣参见王爷,今父皇正值春秋鼎盛,溘然崩殂,此天崩之时,臣恐时局动荡,王爷身为先帝三皇子,大燕湘王,臣请王爷为天下百姓,大燕黎民,暂摄国政,以安社稷。”
“臣,陆秉心,请王爷暂摄国政,以安社稷!”
陆秉心也结实的跪在地上,声音沉重而低哑。
妙嫣和陆秉心,一个是大燕宁安公主,亦兼任着观风户部,有监察百官之责;
另一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燕国丞相。
当这两个人开口了,燕都便乱不起来,他们的请求,也将成为百官的请求。
苏子霄跪在其中,仰头望着蟒服染血的容珩,口中那句“吾皇万岁”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不由自主看向四周,刚好与统领定远军的将军穆隼对视,两人的眼里,都是一样的无奈。
只差一点,容妙嫣和陆秉心跪在容珩面前说的,就不是请王爷摄政,而是......请王爷登基!
可是,王爷却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弑君,哪怕此事只有在场之人看见,消息也无法瞒住——反正该看见的,差不多都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人,事后也会知道。
容珩亲手扼杀了自己此刻被黄袍加身登基为帝的可能,他用这一行为,对其他人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容璟说,他将天下还给他,
而他,
并不在乎!
当容珩杀容璟之前,看向顾澜的时候,她就明白了这一点。
只是容珩想不到吧,他就算没有登基,这烂摊子还是暂时落到了他的身上。
只是眼下,没人敢提出让湘王登基而已。
哪怕大家都清楚,容珩的确是最合适登基的人选。
容璟就俩皇子,其中一个已经被废为庶人,另一个......谁都知道是什么德行。
容珩呢,他是先帝五皇子,也是那些老臣心中,曾经最受宠爱的皇子!他更是现在大燕唯一的王爵,南境边军之首,还有实打实的军功。
不是他,还能有谁。
难道是他旁边虎视眈眈的顾小侯爷吗!?
陆秉心迟迟得不到容珩的回应,忍不住抬起头,却一不小心和顾小侯爷对视。
顾澜双臂抱剑,懒洋洋的站在容珩身旁,她自然没有跪下来的意思,陆秉心内心极其不安,他甚至害怕,她忽然扯出一句“谁登基不是登,不如我来登”的话来。
顾小侯爷天生就有几分“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气质在。
若不是她现在的身份暴露,成了女世子,好像还挂有欺君之罪在身,陆秉心毫不怀疑她会振臂一呼,造反登基。
即使是她成为了女子,他仍然这么觉得!
他怀疑,自己当初被顾侯爷和顾小侯爷当街拒婚,吓出了阴影。
这种时候,稍有不慎,谁随便说错一句话,就会让整个大燕陷入混乱,众人都战战兢兢,不敢多言,更不敢刺激小侯爷。
顾澜对着陆秉心微微一笑,眼中满是戏谑,她环视众人后,不紧不慢的问:
“皇上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大家不得先立新君,再治国丧吗?”
陆秉心内心道,她果然要谋朝篡位登基。
他跪在地上,快速说:“陛下皇嗣单薄,唯有二皇子尚在,但二皇子此前与废太子行手足相残之事,实乃我大燕一桩丑闻,陛下生前亦对其多有不满,所以臣等以为,二皇子登基有违祖训,如此这般,应从宗室之中择适龄之君登基,所以......此事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陆秉心回想起容祁淳与容祁俊兄弟俩,脑壳都在隐隐作痛。
“丞相所言极是,此事应从长计议。”另一名大臣说道。
陆秉心仍低着头,又道:“太宗皇帝曾有言,贤者居之高位,大燕开明新治,一直都有立贤不立长的传统,所以新君一事,或需诸位公卿先治国丧,再立为上。”
他说完,自己得空喘了口气,紧张的等待着容珩的回应。
其实在他的心里,最合适为皇帝的人还是容珩,只是现在这个关口,实在不宜提出此事。
或许,湘王摄政日久天长后,文武百官一起请旨,王爷拒绝个两次再顺水推舟,从此以后贤名有了皇位也有了,大家都开心。
陆丞相算盘在心里打得极好!
“丞相说的极有道理,看来,此时也只能先由王爷暂摄国政了,”顾澜看向容珩,眼中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王爷可愿意?”
这年头,还有人问王爷愿不愿意摄政的。
可关键是,眼前这位年轻的王爷,还真有可能不愿意!
容珩听到顾澜的问题,嘴角一抽,心道,难道他不愿意可以拒绝吗。
“国不可一日无君,但新君一事还需从长计议,孤便暂领政事,朝中一切如故,后宫之事交由皇后处置,诸位先为大行皇帝治丧,请大宗正着人,为大行皇帝修敛遗容。”容珩淡淡的说。
大行皇帝,是对刚刚过世,还未定下谥号的皇帝的尊称。
“臣,谨遵王旨。”
陆秉心等人松了一口气,众人一个个继续眼巴巴的望着容珩,希望他再下达些别的命令。
容珩望着四面狼藉涂血的皇宫,声音清越:“传孤王旨,升迁苏子霄为禁军卫将军,擢禁军统领一职,收整禁军,护卫皇宫安全。”
“臣拜谢王爷。”苏子霄深吸一口气,大声答道。
经此一事,禁军也不剩多少了,但苏子霄相信,他可以壮大苏家,便可以统领好禁军。
容珩微微点头,看向了顾澜,缓声道:
“定远侯嫡子顾澜女扮男装之事,为孝文皇帝悯顾家无嫡子而设下的密旨,定远侯乃遵旨所为,如今顾澜已经及笄,便令其恢复顾家嫡女身份。”
顾澜心头一跳,不确定他为什么特意提一句自己及笄,这事儿不是谁都知道的吗,若以女子身份来算,她都及笄两三年了。
她没有多问,和他对视着,眉眼微弯,行臣子礼:“臣多谢王爷。”
有了容珩的话,从此以后,先帝......不,现在应该称容璟为先帝,先帝为文帝。
孝文皇帝的密旨成为现实,从始至终定远侯都镇守北境未曾擅离职守半步,顾家欺君之罪这无妄之灾,也彻底消除。
容珩的身后,是已经亡故的大行皇帝。
眼前,是一轮熔金般的灼灼明日。
而所有人都知道,今日不是结束,一切,才刚刚开始。
说完顾家的事,容珩话锋一转,声音骤然冷了下来:
“孤此番回京,所因有三,一为大行皇帝圣旨召孤归朝,二为定远侯府顾家平反污蔑,三为......昔日平南侯萧敬勾结魏国,满门抄斩一事。”
陆秉心的心头一跳,低声道:“王爷,此事时年久远,已不可考究,而且现在新君未立......”
没有新君,谁能下旨翻查旧案?
而且,萧家的事情涉及到孝文皇帝和大行皇帝两名皇帝,一个是他驾崩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一个是他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现在要查萧家,不是打这两位皇帝的脸吗。
虽然容璟刚刚死在他们面前,已经没什么脸可言,但是这实在不合礼法......
只是没等陆秉心再说什么,顾澜就上前,她的眼神锐利如芒,主动开口:“臣以为此事确有隐情,需当年监斩官周大人诉说情形,所以臣请王爷赦免周兴,为其查明当年之事。”
她可还没忘记,周兴还在自家刑部大牢里关押着,她被关进皇宫多久,周兴就也被关了多久,之前游鹰要救顾家人时候,本将周兴考虑了进去,后来他想了想,估计刑部大牢更安全一些。
容妙嫣道:“萧家曾为大燕立下汗马功劳,臣亦请旨,重审当年一案。”
陆秉心张了张口,最终不再说话。
他已经意识到了,顾小侯爷,宁安公主,湘王,这三个本该是互相制衡,互相残杀的人,其实就是一伙的!
不过,也正因他们是一伙的,现在的大燕才能没有因为容璟驾崩而四分五裂,天下大乱。
他能如何呢?他只是个刚上任不久一没权利二没威望的丞相而已。
陆秉心想辞职了。
“传孤王令,周大人官复原职,孤将命他重审萧家旧案,并且派人与魏国联系,确认当年的萧敬,”容珩顿了顿,声音寒凉清幽,加重其中两个字,“孤的祖父,究竟‘勾结’了谁。”
曾经,平南侯府萧家是因勾结魏国,出卖边军而被满门抄斩;
那么他就派人亲自去魏国问问,萧敬到底与谁“勾结”,又到底“出卖”了什么。
“臣等愿遵循王旨!”
......
夕阳西下,宫人们重新回到原有的位置,收整打扫着混乱的皇宫。
围着乾元殿外的将士与大臣散去,大行皇帝的遗体被大宗正容穆带人收敛,之后梓宫棺椁暂且不提,等殓礼之后,再由钦天监选定吉日葬入皇陵。
国丧期间,皇室宗亲一年内不得嫁娶,京城百姓白日里亦不得祭祀嫁娶,这是燕国不可更改的制度。
这些大多都交由朝中大臣去忙活,只是一些比较重要的事需要湘王一锤定音,其次最忙的,是妙嫣这个宁安公主和皇后苏栀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