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江去往栏台山的国道上,叶讫言百无聊赖的跟着导航开着车。耳边的呱噪从出门始便没有停过,后座椅上,林婶抓着老妈的手,不断灌输这场法事的重要性,老妈则不断点头,神情庄重。他们的目标是栏台山妙法寺里的一场法事,据说有老板出钱给寺里的佛祖重塑了金身,可把四里八乡的信徒们整齐活了,大早上的驱车过来,礼佛烧香,祈泰安康。叶讫言对这类事一概嗤之以鼻,奈何老妈却对此道深信不疑,尤其热衷于占卦问卜,眼瞅着大三毕业准备考研,为此他已经准备了一年多了,信心满满,但是老妈还是拉扯着他非要过来沾点佛祖的灵气。“人的未来是叠加无数种可能性的不确定随机事件,我不是不信算命,但算了之后,等于给自己的未来式定义了一个公式,所有的随机性全部湮灭,仿佛一个枷锁,我之后的人生只能围绕这个假性定义公式来转动,最终结果无外乎是两种可能。——算对了!——或者算错了!而我——则付出了一生的可能性定义啊,老妈!”
对于老妈经常不经过自己,把生辰八字拿去算命的事情,叶讫言不止一次龇牙咧嘴的反对了,作为一名理科生,他面对事物的思考深度跟广度自然与埋头工作一辈子,碌碌无为的母亲不同,奈何这样的理论,母亲显然是不懂的,她有她自己那一套认知,为此往往独断专行。叶讫言不止一次给她讲两个农夫的故事,但是没用,底层劳动人民对于未来是惶恐不安的态度,所以神神鬼鬼大行其道。车子在第三个路口开始左拐,经过这两年的大力发展,原本两岸稻田漫漫的景象被一幢幢拔地而起的乡下自建房取代,栏台山下面一个个现代化风味十足的乡镇鳞次栉比的错落,连带着原来的黄泥路也变成了开阔的柏油路。随着离目标越近,一路上车辆便越发的多了起来,山上的路虽然扩建了,但因为施工难度和山体构造,仅仅只是一个双向车道。来山上的不光有信徒,还有拖家带口过来旅游或者其他目的的游客,人影丛丛,不时有车辆沿着铁栅栏停车,让本就不宽阔的路面更加拥挤。叶讫言沿着路面小心的驶上去,不时按响喇叭,提醒随处乱窜的游客们注意避让。就这么颇费了一番周折,在距离寺庙前百米外的一处空地上熄火停车。三人下车,提着贡品蜡烛沿着阶梯拾级而上,今天的人多得离谱,小孩子窜来窜去,老人们穿着黑外套虔诚一步一磕,女人们叽叽喳喳叫唤,男人们则三五成群聚在平台上抽烟聊天。妙法寺规模宏大,青砖黄墙顺着山体往上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山腰处坐落一座大雄宝殿,雕龙画栋,威武庄严。老妈从布袋拿出一把香点燃,在寺庙恢弘的大门前的平台上,招呼着自己儿子跟着自己学习,磕拜了四方神,将香插在巨大的炉鼎上面。叶讫言手插口袋,不情不愿,被人拖着拜了这个,拜那个。两侧厢房内的菩萨拜完,才亦步亦趋来到大堂,此刻大堂内坐满了僧人,也有很多虔诚的大妈和老人,沿坐在僧人后面的团蒲上,眯着眼睛拨动手串,念着各式各样的经文。大和尚带着一众僧人大概二十多人做着晚课,大多披着灰色袈裟,有的带着眼镜,一看斯斯文文。一进门就跑得没影的林婶窜了出来,她身后不远处跟着几个妇女,叽叽喳喳的议论着什么。林婶跟老妈讲,今天寺庙组织了个斋宴,问要不要参与,一人300。又说斋宴食的是释迦悉尼,比丘僧的血肉,有吉祥喜庆的含义,你儿子不是要考研嘛,就该吃吃,沾点佛祖的运气。老妈毫不犹豫掏出六百递了过去。“那我给你记上咯,”林婶接了钱,笑嘻嘻的朝着身后那帮姐妹走去,一伙老娘们叽叽喳喳一边论着什么,一边朝着其他旅客走去。大雄宝殿正厅里,低眉顺目,无悲无喜的巨大金色佛祖像屹立其间,两侧壁画上雕刻着四大菩萨,十八罗汉,三千比丘尼,纷纷抬头看着佛祖做聆听状。好一副佛祖讲经图!老妈拉着叶讫言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来到布施箱边掏出钱包抽出一张十元的递了进去。旁边一侧站着一个高个子白白净净僧人,双目含笑,低头作揖,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老妈又抽出一张百元大钞塞在叶讫言手中,扭头朝着布施箱点了点头。叶讫言有些不乐意了,塞个一块二块就够了,搞那么大手笔,信口胡诌了一句:“都说佛家修行讲究非因,非果,非尘,非我,这兜着金装讨赏,可与那路边戏子无异,练的是哪门子法,修的又是哪门子经。”
那高个子和尚还没流露出不满的意味,老妈顺手就打了他后脑勺,“脑子瓦特了,佛门重地,胡诌诌什么。”
“因非因,法非法,红尘入我兜!”
一侧门进来路过的邋遢老僧闻了这边话语,咧着嘴跟了一句。“了尘大师!”
那高个子愣了愣,急忙行礼。“无妨无妨,”了尘大师摆摆手,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面前这个衣着休闲,哈欠连天的大学生。“老和尚,你这就耍无赖了,”叶讫言没好气的嘟哝了一句,“一叶非叶,一目非目,我佛慈悲,讲究人相,我相,众生相,离尘修世,界外修仙,这吃着碗里的,盯着锅里的,岂非南辕北辙。”
“染尘不染因,离世不离果。”
老和尚回了一句。叶讫言心里咯噔了一声,没想到对方会回这么一句,这有因无果,有果无因,哪有这般说法,岂不耍无赖嘛。不过细品之下,又暗合些许意境,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律宗苦行,俨然自得,癫疯傻痴,漠视诸尘!”
了尘大师双手合十,施了一礼,“老僧此言,是否给施主的非因,非果,非尘,非我做了些许注解,施主尚满意否?”
叶讫言愣了愣,失笑道:“大师耍赖,照你这么说,岂不诸行无忌,诸常无轨,寂谬生禅,万象皆允!”
了尘大师闻言愣了愣,佛门讲究打机锋,但万万没有预料到对方言辞竟犀利如此,看待问题深度亦非常人般浅薄,这话一语双关,无论怎么回答,似乎都落了下成。“——你我皆佛!”
了尘双手合十:“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叶讫言愣住了,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回复,以叶讫言的智商,自然明了大师的嘴中的此佛非彼佛,不是说他们两人修成正果了,而是我在,世界既存的唯心论,当然深层次的含义并非三两句言语能够详尽描述,那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究竟法门。叶讫言粗略能够领会些皮毛,这样也就够他通悟老法师的意境。没想到这小小寺庙藏龙卧虎,竟然有佛法如此精深之人。只是这了尘大师颇为顽劣,心性老成又童稚,两种不相符的属性竟在其身上完美融洽,一开始,叶讫言心疼那布施的一百块钱,他也是百无禁忌惯了,出言隐晦讽刺寺庙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这立意有亏,繁多信徒皆是因果,骂他们早晚因果缠身。老法师则出言反驳说入红尘是为了出红尘,把这揽钱的龌龊愣是说成了修行。你还无可指摘。叶讫言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跟他坐而论道。一通神侃,天地万象,明辩暗讽,不想对方轻飘飘一句你我皆佛,愣生生反而不好在论下去了。“也罢,既然你说,你我皆佛,那这钱.......”他说着将手上的百元大钞塞进口袋里,在大师愣神的表情下,戏谑一笑:“权且布施给自己吧。”
周围几人愣愣的看着他俩你一言,我一语的互动,完全满头雾水,不知所云,看到那施主将本要布施的钱又塞回兜里,又好气,又好笑。老妈更是当场发作,抡起巴掌,朝着后脑勺拍来。“也罢!”
老和尚苦笑着摇了摇头,对着叶讫言招了招手,“你过来。”
叶讫言不知道这神神叨叨的老和尚葫芦里买着什么药,不情不愿的走过去,只见对方抬手,以为对方要握手,伸手过去,那和尚一把抓住,手上带着的深黑色不知材质的佛珠仿佛有灵性般顺着手臂滑落,准确无误的滚到叶讫言手腕上。“施主非佛门中人,却另眼看天,反而禅悟出一丝佛性,既然今日相见,亦是你我缘分使然,老衲别无长物,以伴生手串相赠。”
老和尚抽手后,站定,躬身施了一礼。“多谢大师!”
叶讫言急忙有样学样,双手合十回礼。大师抬手轻轻按在叶讫言头顶,“灵台佤亮,双眼生慧,不似凡人。可叹世人愚昧,望子聪慧,唯不知,慧能生祸.....”大师絮絮叨叨念到这边突然声音低了下去,到最后细若蚊蝇,“察而止步,观而临退,不可生窍,切记切记!”
大师摇头晃脑说着不好,不好,头也不回的朝着殿内走去。后面几句,身后的老妈其实没听清楚,她惊喜于连寺庙内的老和尚都对自己儿子另眼相看,急着送礼,这是大福报之相啊。相比较于老妈的喜不自已,叶讫言则一头雾水,尤其老和尚最后两句是什么意思,指自己要大祸临头?接下来,又是一轮烧香拜佛,或者各种讲经礼佛,老妈跟着林婶有了圈子,一群大妈聊着妯娌琐事,叶讫言对这些不喜,更不感兴趣,双手插兜随处晃荡。排除些许香火产生的云雾缠绕,整个栏台山的景色还是别致清幽的。时至深秋,那些只觉得魁梧,不识得树名的大树叶落枝枯,不时随着晚风飘落下几片枯黄的树叶。叶讫言顶着这样的秋色美景,一路沿着长长的石阶向上,身后的喧哗渐行渐远,他走在前往后山的小道上,沿途看不到一个人影。那石阶蜿蜒,仿佛无穷无尽,叶讫言走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正准备随处找个地儿休憩,前面的石阶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半人高的铁栏杆和一块警示牌匾。——游人止步!——悬崖危险!这种告示吓唬吓唬普通人或许有成效,但对于叶讫言这种人,反而更加增添了些许兴致,他抬脚跨过铁栏杆,后面的已经没有路了,只有一片陡坡和略微耸动的岩石。沿着陡坡向上,眼前多了一处凭空的露台,上面有石桌石椅,背后是山壁,前面则没路了,视之所及,一览无余。叶讫言站到上面朝下眺望,山风扑面而来,吹得人睁不开眼,底下的万家灯火该是星河璀璨般错落点燃——等等。叶讫言有些吃惊,下面看不到任何人间烟火,按理来说,在这接近山峰的段儿,下面该是无数个乡镇一览无余才对。但触目所及,杂乱的林木,低矮的灌丛,那沿着山体而上的盘山公路已然看不见了。叶讫言有些悚然,他确信自己的方向感没出差错,再说方圆之内,栏台山是座孤山,低伏起岭间早已被水网般密布的公路,错落别致的洋房,星罗密布的各式功能性建筑,厂区等所包围。这荒僻寂寥的景致,这一路过来,可不曾见过。——叮咚一阵铃声传来,叶讫言吓了一跳,发现是有人发微信过来了。是老陈发来的一条简讯。老陈是叶讫言在网上论坛结识的网友,因为有炒股这一共同爱好,又是理科生,又是准备考研,双方一拍即合,相处融洽,经常会互发些论文论点探讨一番,偶尔也谈天说地,讲些数理上神神鬼鬼的事儿。“——我觉得最近有人在跟踪我!!!”
“——你撰写的毕业论文,除了我,还有其他人看过吗?”
“——这个课题偏颇了,别在深入下去了,我害怕,我现在闭上眼睛,全是白彤彤的人影。”
“——等等,天呐,有人在敲门,上帝啊!”
“——讫言救我......他们来了,.....救命啊!......快报警......救我!”
一条条信息一条快似一条的,而且之中的内容令人毛骨悚然。是不是恶作剧,要不要报警。叶讫言犹豫了,老陈只是网友,准确说连面都没见过?突兀的发这些信息过来,自己该怎么处理?他遇到了什么?再说报警我也不知道他家庭住址啊!叶讫言的手都在抖,颤颤巍巍拨通110,拿起来放在耳边,一个机械式的女音播放道“——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怎么回事?110还有占线的,拿下来一看,却发现手机竟然没有信号,这个内陆城市的繁华地段里,哪怕是山沟沟里也不可能没有信号呀,见鬼了,而且,没有信号,那些短信是怎么过来的?见鬼了,见鬼了!叶讫言六神无主,忽然手机叮咚一响,又是一条信息进来了。“——小心观察者!”
是老陈发来的,其后就没了声息,无论叶讫言是发信息还是打电话,甚至是视频聊天,都是显示没有信号的状态。“——阿弥陀佛,施主。”
突兀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叶讫言一个激灵,吓得差点丢掉手机,只见背后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个穿着灰色袈裟的年轻僧人,只见他对着自己做了一揖,开口道:“施主,这边临靠悬崖危险,还是请不要留恋景色,赶紧回去吧,出了事情,我等担待不起。”
“是我唐突了!”
叶讫言抚了抚胸口,安抚下起伏不定的胸口,对着僧人回了一礼,抬脚从僧人侧面走过,朝着下山的小路走去。走了一半,忽然心有所感,回头望去,身后十余步外,那僧人依旧躬身施礼的状态,忽然他也心有所感,抬起头来,对着他露出诡异一笑。“——阿弥陀佛,施主。”
又一声突兀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叶讫言仿佛后脑勺被打了一下,猛然回神,抬头望去,只见面前站着一穿着灰色袈裟的年轻僧人,只见他作揖道:“施主,这边临靠悬崖危险,还是请不要留恋景色,赶紧回去吧,出了事情,我等担待不起。”
叶讫言茫然四顾,只见周边景色已模样大变,自己依然站立在宽阔的露台上,侧面是石桌石椅,背后是刀劈斧凿,线条硬朗的山壁,面前是悬崖,下面是星罗密布的村镇和纵横捭阖的公路,一条双向道的盘山公路蜿蜒而上。哪还有一丝刚才寂寥的景象。面前的僧人还是刚才僧人的模样,只是多了丝生气,只见他笑容可掬的引导着路,示意叶讫言跟着自己下山。叶讫言亦步亦趋跟着僧人下山,同时掏出手机,果然,上面的信号满格,而且之前老陈发过来的信息全部不见,仿佛凌空消失了一般。他不放心的回了一个电话过去,那头很快接通,是一个慵懒的男声,“怎么了讫言?有事吗?”
“你刚刚发信息给我了?”
叶讫言试探着问道。“没啊!无缘无故发你信息干嘛,我正在打LOL呢,回聊。哦,对了,你发我的论文一直没有时间看,今天上线去邮箱里看了下,发现没有了,可能被我不小心清空了吧,你再发我一份吧。”
“哦,好的。”
叶讫言口头上承诺着,脑子却在飞速运转,难不成自己在佛门重地,口无遮拦惹恼了三尺神明,这是撞邪了?“——你是观察者!”
叶讫言忽然不知怎么的,突然冒出一句。话筒另一边,明显沉默了,不知过了多久,嘟嘟嘟的忙音传来.......直到这一刻,叶讫言才确信,自己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