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是遥望远方,雪白的背影烙进深蓝色的墙壁,亚历山德拉总觉得那墙壁是冷的。
她长大了,度过许多个明媚夏天,长得高高瘦瘦,健康又文静,和谁说话都谨慎又恭敬,神情里带着点儿青涩,眉眼间又不时流露出严肃。
但她觉得自己与多年前那个深夜仰头看烟花的女孩没有什么不同。
她套着一身带金纽扣的棉质制服,绷紧的腰身勾出圆滚滚的,修长的腰段,一头白发从头顶散下来,像披纱似地笼着她。
他们都说她像冰神,她听过总是淡淡一笑,心中有点不可名状的骄傲。
她成了冰神的女儿,代替冰神管理雪宫的一些事务,也陪着这个背影苍白的神明,偶尔也听她唠叨心事。
她总是称呼她"小亚",柔和的声音拖一个软软的尾调,亚历山德拉就知道,她有心事。
是的,高高在上,强大的,美丽的冰神也有心事。
不知从何日起,她彻夜彻夜站在最高大殿顶上彩色的落地窗前,没日没夜地望着对面白雪皑皑的高山,眼神一片空洞。
美丽的冰神察觉不到,她的眉头动了,轻轻皱起,只是很浅的痕迹,在亚历山德拉眼里却那样分明。
她无声站在她身后,她站多久,她就站多久。有时候她会觉得高处的风太大,吹得她衣裙翻飞,吹在人身上很冷,但那个白色的身影却纹丝不动,连裙摆都没有动一下。
“小亚啊,你知道什么是爱吗?”冰神总是这样问,问时仰起头,凝视那片宝石似的深蓝色天空,明亮的星星正在眨眼。
“爱,让人憧憬未来。”她总是这样小心翼翼的回答。
冰神长久的沉默后是一声叹息。为什么叹息?
亚历山德拉不明白,她看着白色的雪皇,仿佛在看一个梦,在看山顶的积雪闪闪发光。这些东西像泡沫,美得不真实也确实不真实。
爱,也是如此。她还没有遗忘流浪,没有忘记雪地冻得通红的双脚,它们仍藏在她的记忆里,偶尔露出光辉。
爱是什么?她看不清,碰不着,她日日站在冰神身边,听着爱的颂歌,却更看不清,她日夜念叨颂辞,诗歌一遍遍歌颂爱,本就不清晰的形象反而模糊了。
她站在窗户前,展开手臂拥抱自己,想感知一点温度,却什么也没有触到。
爱是什么?她只能记起金发的天使,碧色的眼睛,冰神有力的手臂。
爱是什么?也许爱就是这样,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她就这么信奉着爱,用这个简单的定义,于是她对别人好,也想别人对别人好,天真的以为这就是爱的全部,爱的世界。
是她的出现改变这一切。那个瘦弱的女孩如此显眼,人群中她一眼就瞅见。
她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护那个爱的小世界,是的,她信奉着内心勾勒出来的世界,信奉冰神的爱,尽管她从不曾领悟,精神从未踏入那深沉的未知的领域,感受不到它真切实际的力量。
但她信奉冰神,所以信奉她的爱,用她过去的经验,天真的头脑尽最大努力去描摹爱的轮廓,于是内心那个爱的小世界诞生了。
它规定爱就是人对人的友爱,你对我好,我对你好,没有一点不愉快,所有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人是善良的,风景是美的,虽然这只是真实的爱单薄的剪影。
但欧内丝婷的出现让她疑惑了,她才发现自己曾小心维护那个世界,精心擦拭沾染的灰尘,拢在手心呵护,她总是离恶意远远的,尽量保持距离不去靠近。
这便是怀疑的种子吧。其实她没有相信过爱,爱只是个五光十色的泡泡。
亚历山德拉没有办法忽略欧内丝婷,从她第一次走进雪宫,走入亚历山德拉的视野,她用野蛮的武力,一次次冲击着那乌托邦世界的边缘。
“去死吧!"尖利的长剑对准逃跑士兵的后背,没有轻微的细响,有什么东西碎裂了,摇摇晃晃,只要轻轻一推就崩塌。是什么错了?这不是爱的世界吗?不应该有苦难,杀戮与鲜血。
她找过欧内丝婷,拉她坐在雪宫塔顶的阳台,风呼呼地吹,已经入秋了,夕阳很好。
你觉得这个世界怎么样?她假装漫不经心。
“不怎么样。”欧内丝婷回答。
“我觉得这个世界充满爱,人与人之间都是和睦。”
“是吗?”欧内丝婷只是冷笑。
“在爱的世界里,没有什么不可能。不是吗?”
“可能吗?他们可能不骂我吗?他们可能不恐惧我吗?我也不可能不杀他们。”欧内丝婷望着腰间的剑。
“为什么不可能呢?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放下杀戮,而他们也会放下歧视与偏见。”
“凭什么我要放下,我有能力杀死他们,我死都不会放下,所有骂我是灾祸,孽障,他们都必须去死。”
“你为什么不相信爱呢?”
“我为什么要相信?有人爱过我吗?他们都不爱我,我凭什么爱他们。我遭受的痛苦一文不值吗?”
欧内丝婷出生在一场暴风雪中,整个村庄都被摧毁,唯独刚刚出生的她活了下来。好心的夫妇收养了她,可是那对夫妇在她五岁那年就因病而亡。
从那开始欧内丝婷的身上就背负起灾祸,孽障的名号。
最后的谈话不欢而散。亚历山德拉走回去,迷迷糊糊中眼睛里有泪水涌出,心里堵得很慌,闷闷的,有什么东西碎了,摔了一地,变成亮晶晶的镜片,每一块里都倒映着过去那个世界。
爱是什么?她又弄不清了,人与人之间并不为善,人与人之间恨意难解,还有流血,杀戮,偏见,排挤。
冰神又站在窗户面前遥望,身上压着重重的忧愁,她终于能感受到那忧郁的份量。
“小亚啊。”冰神轻轻叫唤,没有了下文。
亚历山德拉站在她身后,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她鼓足勇气,用手掩住嘴,才勉强止住重重的鼻音。
“爱,真的存在吗?”冰神再次问出那个问题。
冰神凝视前方很久很久,久到她不觉得自己站在雪宫的地板,而是悬浮在虚空,一声长长的叹息,冰神总是叹息。是失望吗?也许吧。
“存在。”亚历山德拉说。
“存在?”
亚历山德拉点点头,看见风涌进来,吹起冰神金色的头发,她站在华丽白冕服中间,头颅高昂,雪白的下颌骨很清晰。离开之前,亚历山德拉又回过头看她一眼,她仍旧保持这副姿式,似乎百年千年都不曾变。
她终于看懂了,那只说一半的话语,那长久的叹息,那句轻轻的小亚啊,那浓稠的忧郁中央,都闪烁着寒冰一样坚硬不化的孤独。
(女皇篇应该四到五章,主要讲女皇从普通人成为冰神再到女皇的经历,也是她对爱理解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