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神既然已经陨落,海神圣柱当然也不复存在。
宁采采原本整个腰腿部都被锁在海幻圣柱之中,此时随着圣柱的瓦解冰消,她也恢复了自由,但她却奇异的没有急着去找宁荣荣。
千仞雪问道:“不去告别?”
宁采采淡淡一笑,用从未如此平和的声音道:“一句永别而已,用不了多少时间,至于其他的,并不需要我去交代什么。”
虽然笑着,可却又那么落寞。
千仞雪忍不住问:“后悔吗?”
你后悔当天道的狗,后悔这么早就完成任务,后悔终究要与最珍视的人仓促离别吗?
宁采采想了想,摇头:“一定要说的话,我唯一后悔的,是从一开始就不该选择她。”顿了顿,又说:“还是说,千仞雪,是你在后悔吧。”
于是她便看见这世间唯一的神祇骤然落下了金色的眼泪,难以想象那会是多么灼热的温度。
是啊。
后悔的是祂。
可是悔什么呢?
千仞雪心里空茫茫一片,仿佛呼吸间都感受到天地给予祂的衰败意味。
她该让祂断情绝欲的,那样祂也会秉持天道的意志杀了海神,总好过祂如今情感复苏却再没有了可以眷念的人。
而祂本以为宁采采会和祂一样,当分别已成定局时,再怎么无奈接受也是会不舍的,比起祂,至少她还能清醒的与宁荣荣告别。
可为什么宁采采反而如此平静呢?
大抵是祂这个神明当得……太没用了吧。
宁采采感受得到宁荣荣正在朝她这边移动,可看着千仞雪那窝囊的样子,突然又说:“千仞雪,我可以选,我们本来都可以选,让这一场梦做得再久一些,直到天使神说的,到沉姐的22岁,假如给你机会,你怎么选?”
千仞雪苦涩的笑了一声,没有半分迟疑的说:“越快越好。”
祂知道的,拖延的每一天,对于沉香来说都只是煎熬。
祂怎么舍得。
宁采采点点头:“所以没什么好后悔的,知道或是不知道的千百次,都是一样的结局罢了。”
千仞雪默默不语。
祂没有问“那你呢”。
这个问题换宁采采来回答其实也是一样的,有得选的前提是“知情”,而只要知道了天道重启二十八次的原委,宁采采就不可能不顾白沉香的死活。她如今也有凡胎,她知道是她欠了白沉香,这些年来她也能够学会宁荣荣的心软与善良,那么她就不能为那一点贪心而故意拖延整个任务。
她很喜欢宁荣荣,但二十年的时间也已经够了。
然后宁荣荣就应当有新的人生,一段没有她的人生。
“哦,有一个问题。”宁采采走到千仞雪旁边,仰头看着祂道:“你保证荣荣的平安,会算作神明的偏爱吗?”
哇,问得这么直接的吗?
千仞雪:“……你觉得算不算?”
宁采采一手肘捣过去,道:“那就赶紧想一个‘不算’的办法!”
千仞雪无动于衷的吃了这一拐子,只觉得这人一如既往的荒谬:“用不上我就不算呗。”
本来也就用不上祂来庇护宁荣荣。
这崽子纯属咸吃萝卜淡操心——此间事已了,哪怕以后只剩下宁荣荣一个人,那她也是全斗罗大陆最不能惹的人。她有最好的家世、最高的身份、最和蔼的父亲、最强大的关系网,谁好端端的去找这个死?
宁采采不爽的“啧”了一声,道:“您还真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是吧,不用偿还因果了?”
千仞雪愣了一下,才知道她指的是自己成神之前当了甩手掌柜,大抵所有的压力都是那三个人类小姑娘为祂担着的,难道此时成了神就不用还这份恩情了?祂无奈的笑了笑,道:“因果怎么还得干净?吾还这段因果,总要牵扯旁的因果,这样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下来,吾离陨落也就不远了。”
一朝成了神,那凡间万事就都与神明无关了。
神不是神本身,而是天道意志的化身。
敢说天道欠了宁荣荣?宁采采倒是敢说,宁荣荣可未必敢应。
宁采采知道千仞雪说的是实话,神是不能说谎的,不是不愿意庇护宁荣荣,而是不能,如同她不能一意孤行的留下来一样。
即便还没有尝试过,但宁采采和千仞雪如今是与天道联系最为紧密的存在,法则自然而然的就会刻在她和祂的脑子里,根本无需质疑。
而这边被尘心背着奔跑的宁荣荣心里却无比慌乱,无他,只是她又感知不到采采的信息了。
上一次还是八年前修罗神搞鬼的时候,那之后她们俩都对这方面很警惕了,所以这种失联的情况再也没有发生过。
可现在……应该是采采太累了,或者是她自己太虚弱了吧?
宁荣荣只能在心里这么安慰自己,却还是忍不住催促尘心快一些,再快一些。
她想得到一个答案,无论是天使神还是天道,谁来回答她都好,她现在就想知道她是不是已经完成了天道给的任务,是不是可以带着采采回家了。
尘心是看着这几个丫头长大的,就算宁荣荣没说,他又怎么会猜不到小姑娘在着急什么呢?
可他嘴笨,况且他从头到尾也没有真正参与过这场神明与天道之争,就是想安慰也无从下手,于是只好一言不发的加快速度。
但有人比他们更快。
——波赛西。
她在神战之前就被宁采采一掌击飞,又被飓风裹挟着不知飞了多远。等风旋散去,她才终于能够往回赶。
她的神明需要她。
然而她没来得及,宁采采把她送去了一个太过于遥远的地方。
海神陨落的那一刹那,波赛西只觉得心神剧恸,几近于走火入魔。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是发了疯似的奔跑。
不应该的,她想。
那是神明,是世间最强大的存在,是她此一生的恩人,怎么会败呢?又怎么会……这么快?
“啊,有客人来了。”千仞雪笑着,仿佛闲聊一样的说。
宁采采的感知力也是极强的,冷漠道:“不速之客。”
千仞雪顿了顿,有些恍然似的道:“是咱们反客为主了吧?”
宁采采:“……”嘶,好像是。
下一刻,这一神一灵便同时变了脸色——波赛西走的那条路要和尘心与宁荣荣正面撞上了!
宁采采再也按捺不住,脚下生风一般的跑了过去。
什么平静的迎接最后的告别都去死好了,她现在、立刻、马上就要看见宁荣荣完完整整安安全全的站在她眼前!
千仞雪又哪里会不知道知道剑道尘心不是波赛西的对手?心里暗骂了一声该死,脚下便极诚实的追了过去。
祂就是说得再官方再冷漠,又怎么可能真的放任这两个丫头不管?
海神陨落,想也知道此时的波赛西会陷入何等颠狂的情况,乍一遇到身为“入侵者”的宁荣荣和尘心,必然是欲除之而后快的。
波赛西在宁采采手下走不过十招,但尘心才将将够到94级的门槛,盛怒之下的波赛西能打二十个他。
宁荣荣的影塔只有70%的debuff,且现在又是重伤,未必牵制得了对方。
真是夭寿!
“怒号之浪!”波赛西对着宁荣荣直接丢出来个第八魂技。
她知道主使的人一共有两个,她可以死在佑苍小陛下手上,但死之前也要先带走这个孱弱的佑苍长陛下!
宁采采赶到时刚好看到那一卷蓝到发黑的海浪呼啸着将要吞噬宁荣荣,登时瞳孔紧缩:“杂碎!”
当然尘心也不是吃干饭的,他在波赛西陡然出现的同时就敏锐的御剑脱离了波赛西的攻击范围。
他是扛不下,但扛不下还能躲,总不会站在原地等死,那不是傻子,而是自杀。
谁知波赛西见到宁采采后反而越发亢奋起来,并不撤回攻击,而是道:“来得正好!”
宁采采简直怒急攻心,语气里是极度的不可置信:“我已经放过你一马了!”
当时那种神战,波赛西要是留在那里是会必死无疑的,她不像宁荣荣好歹有宁采采护着,便是本身有99级,可终归是人类之躯,是绝对承受不住神明战斗波及的——即便承受得住,她这样的忠诚恐怕也会提前成为海神的养料,根本等不到宁采采铺开隔绝膜。
而且那时候的宁采采也没觉得波赛西该死,即便对方是海神坐下的第一供奉,可在她看来也不过是一个被欺骗的可怜虫,海神尤其该死,她却尚可存活。
虽然留她一命,但宁采采也不想让波赛西留在岛上随时来给她们捣乱,所以特意把人送去了千万里之外。
可波赛西却居然要从千万里之外回来恩将仇报!
好好好,这么玩是吧?!
“你找死!”宁采采怒声喝道,直接打出第四次“天空穿”对冲“怒号之浪”。
这两者并非一个量级,“天空穿”中蕴含的能量足够让波赛西在转瞬之间灰飞烟灭。
但那一击生生停在了波赛西的面前。
两人都露出了错愕的表情,这个想着对方为什么手下留情,那个也想着自己为什么手下留情,一时之间都没有下一步动作。
“波赛西,汝不该执迷不悟。”便在这时,涤荡人心灵的梵音传来,却原来是二代天使神再次降临。
波赛西记得这声音,也记得这光芒——正是她数月前隔海隔山感知到的那股疯狂膨胀的气息,像极了千道流的武魂。
这就是光明神吧。
刚才……是光明神救了自己吗?
宁采采有些不爽的看千仞雪,嘴里咕咕叨叨:“……装什么高深莫测。”什么汝啊吾的,祂们神明就喜欢玩这一手,跟显得神明多高贵一样。
波赛西却是抿一抿唇,道:“我从未执迷不悟。”
千仞雪左手持杖,右手上翻捏了一下无名指第二指节,便展开了一个禁令,将波赛西困在其中动弹不得,然后问道:“海神视汝为玩偶,如此也不算一叶障目吗?”
这种禁锢一旦施加在自己身上,波赛西就知道自己是挣扎不出来的,便干脆放弃挣扎,平静的反问道:“试问尊驾,海神大人是否有伤害过我,伤害过这岛上的任何一个人?”
那倒确实没有。
不光没伤害,他们肉眼看得见的反而是海神对他们的尤其慷慨。
啧,难搞。
千仞雪又问道:“世世代代避世不出,如此亦不算伤害?”
波赛西道:“不算。海神岛上并不比外界少什么。”
“那你不该谢海神,该谢我爸。”稍稍恢复了一些精气神的宁荣荣懒洋洋的接话道——刚刚宁采采已经给她丢了一个修复魔法阵。
她从尘心的背上爬了下来,一边向宁采采靠过去,一边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解释道:“要不是五十年前他一手推动大斗魂场扩展到沿海城市,你们岛上哪会有什么海斗魂场?没有海斗魂场,往来航海的商船干什么非要停留在你们这么个小破岛?地盘不大,规矩不小,不知道还以为全天下都欠你们什么呢。”
一百五十余岁的波赛西语塞了一下,人家小姑娘一提醒,她还真就记起来了,海神岛的经济属实是将近五十年前才活跃起来的。
但她没语塞太久,便道:“海斗魂场能开起来是因为有海魂师存在,否则恐怕你父亲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吧?”
宁荣荣却是充耳不闻一般,只是仔仔细细的检查着宁采采的脸、皮肤、四肢,想确认宁采采有没有受伤。
千仞雪也只是垂眸,似乎在想些什么,也没继续问责波赛西。
尘心更别提了,他人站在这里就是个态度,就像他过去几十年都站在宁风致的背后一样,并不需要他说些什么。
于是波赛西就这么被一直晾着。
波赛西:“……”
她待要说些什么,又不好再开口——不是,怎么会有人在这种赌上性命的时候光明正大的溜号啊?!
波赛西深吸一口气,看向那个不容忽视的光明神,道:“您是武魂殿的神明么?”
这无疑是对一个神明极大的污蔑。
然而光明神给予了她极大的耐心,温和的说:“神明不会属于任何组织,亦不会属于任何人类。”
然后光明神再次唤了她的名字:“波赛西,”顿了顿,接着说:“吾感受到了汝内心的怨恨,告诉吾,汝可知这怨恨从何而起?”
宁荣荣偏头看过去——千仞雪是在担心波赛西的怨恨不是出于她本身吗?
那还能是因为什么?
难道海神对这些人的影响,并不会随着祂的陨落而骤然消失么?
波赛西对此一无所知,只是谨慎的回答道:“尊敬的光明神大人,如果您没有诛杀海神大人,那么我等海神岛的人绝不敢对光明神大人您不敬。”
言下之意就是,你光明神杀了我们所信仰的海神,我们当然恨不得置你于死地。
千仞雪微微摇了摇头,似乎叹息,又似乎没有。
宁荣荣确认了宁采采的安全,才放心的倚靠在妹妹肩上,百无聊赖一般的说:“咱们是不是得一码归一码?海魂师又不是近五十年来才开始存在的,早怎么不开海斗魂场,非要等到我爸来开?等就等吧,我爸该开的开了,你们该享受的享受了,一算账就都成了海神的功劳了,波赛西,你别太荒谬。”
波赛西顿时捏紧了拳头,她还是受不了这些人对海神大人的不敬,何况对方这也不只是不敬,而算得上是诋毁与侮辱了。
“我说的是事实……”
“事实?”宁荣荣扬起了声调,道:“让我来告诉你什么是事实——事实就是海神偷了半块儿大陆,用海洋吞噬了上万年,这半块大陆一点点沉入海底,祂也一步步的把人类驱赶到了最后剩下的这一小块陆地上,于是才成了海神岛。”
她冲着方才颤动不止的方向昂了昂头,道:“但就这一小块陆地,祂也不愿意放过,于是肆无忌惮的在上面穿凿出枯燥而险峻的‘天险’,更改人类的容貌,控制人类的武魂——你没发现这些年来的海魂师已经越来越喜欢待在海里,而不愿意停留在陆地上了吗?”
“波赛西,你长了眼睛的,我就假设你也有脑子吧,难道你看着络绎不绝登岛的人时就没想到过,正常的人类是不会长一对儿鱼鳃的吗?!”
“数千年来海神岛都封岛避世,究竟是海魂师骄傲不愿同流合污,还是海神不敢让祂的傀儡们游走在正常人之间?”
波赛西,你看不见吗?
你看不见吗!
分明是如此轻柔的语气,可怎么波赛西会觉得这声音大得惊人呢?
震得她头痛欲裂!
连宁采采也有些震惊:“你怎么知道的?”
没猜错的话,她们之间的心灵相通应该是已经被天道阻断了,况且即便没有被阻断,宁采采也还没功夫去想海神和天道的那点子破事,所以宁荣荣是没可能从她这边知道这些事的;千仞雪也没机会跟她说;至于天道,狗东西德行不怎么样,但肯定不会私自联系人类……所以宁荣荣这是上哪知道的?
宁荣荣斜睨着她,道:“怎么,这点事还要让你们特意告诉我?”
哦豁,张狂,她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