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着,既免你煎熬之苦,又成全你殉国之义。来,喝了吧,别辜负我一番心意。”
大玉儿将酒壶递向洪承畴面前,洪承畴看着那壶毒酒,脸上充满着挣扎犹疑之色。
大玉儿诧异道:“怎么?经略死都不怕,却怕一壶毒酒?”
洪承畴被这话一激,咬咬牙,抢过酒壶来仰头就喝。
洪承畴喝完,颓然放下酒壶,眼眶微湿。
大玉儿诚恳道:“恭喜经略,求仁得仁,尽忠殉国。”
洪承畴心中惨然,不觉叹了一口气。
大玉儿娇滴滴地问:“莫非经略心中,还有未了之事?”
洪承畴皱着眉头,神色黯然,沉默不语。
大玉儿试探着问:“经略可是心里挂念着父母、妻妾、儿女?”
洪承畴神情一紧,又忍不住发出一声悲哀的叹息。
大玉儿叹道:“逝者已矣,生者何堪。往后,经略的家人,怕是都得过着以泪洗面的凄苦日子了!”
洪承畴在内心挣扎了一会儿,说道:“难得死前遇上这么一位红粉知己,告诉姑娘也无妨。我战败被俘,个人生死倒不怕,就怕皇上诛我满门……”
大玉儿惊讶道:“还有这种事?”
洪承畴苦涩一笑:“怎么没有?多不胜数!”
大玉儿义愤填膺地怒道:怪了,大明皇帝不准臣子打败仗啊?打败仗就要杀人全家?他难道不知胜败乃兵家常事,就算是天兵天将,也没有把握能百战百胜啊!像我们皇上,还时常把被俘的将士赎回来,非但不罚,还各有升赏。因为,若不是勇敢作战,哪会阵前被俘呢?哼,有句话我不吐不快,大明皇帝啊,当真是心狠手辣!”
洪承畴好似被一箭穿心,以手撑桌,低下头,痛苦得说不出话来。
窗外,范文程暗暗点头。心中佩服大玉儿言辞犀利,句句都击中了洪承畴的要害。
大玉儿的手轻轻搭上洪承畴的肩,目光里柔情似水,音色甜美地道:“比方说这一回,要不是王朴、唐通他们胆子小,带着五万人马趁夜临阵脱逃,而且中了埋伏,全军覆没,害得经略只剩一万人马守松山,经略又何至于兵败被俘呢?该杀该罚的是他们哪!”
洪承畴神色大变,突然退后一步,警戒地看着大玉儿质问道:“你不是个小宫女吗?怎么会知道得那么多?”
窗外范文程、皇太极神情一凛,多尔衮更紧张得不觉去手握刀柄。
大玉儿先是一怔,但随即银铃般笑了起来,笑靥如花。
洪承畴冷冷地道:“你还没有回答我!”
大玉儿笑道:“经略啊,您不懂我们大清的风俗。满蒙女子可不像汉人女子那般柔弱,裹着小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大清国哪个女子不能打猎骑射啊?寻常本领而已!有时咱们关心战场胜负、关心国势消长,更甚于关心父兄子侄的安危呢!”
洪承畴神情放松,怔怔地道:“难怪清国,会壮大如此之迅速。”
大玉儿接着说道:“像这回的大捷,谁不是津津乐道啊。比起别人,我还算知道得太少呢!比方说,咱们姐妹也时常谈起,真是好奇,明朝那位洪经略……”
大玉儿故意停下,睨着洪承畴微笑,洪承畴忍不住好奇,便问道:“不知……姑娘们都说我什么?”
“大家都说,能令皇上如此求才若渴的人,究竟是怎么个文武双全呢!有些没见识的,笑经略愚笨,好好的高官厚禄不要,偏想寻死;我就告诉她们,这正是难得一见的忠肝义胆啊!”
一丝得意虚荣自洪承畴心中涌起,他不禁微笑起来。
窗外,范文程、皇太极大大松了一口气,多尔衮更禁不住伸手揩汗。
洪承畴凝视着大玉儿问道:“姑娘,你对我是这个想法?那见了我以后呢?可曾失望?”八壹中文網
大玉儿羞涩地转过头去,柔声道:“您和我想象中的一样,虽然饿了这些天,却仍是英气逼人……”
洪承畴凝视着大玉儿美丽的侧影,实在忍不住心猿意马,上前拉住她的衣袖,哀求道:“我死在眼前,顾不得脸面了!求姑娘成全,容我死于花下,我死也瞑目!”
窗外范文程、皇太极闻言面色微变,多尔衮更气得差点要冲进去,咬咬牙终于忍住。
大玉儿回身挣脱,泪眼盈盈道:“经略有惜玉之心,小女子岂无怜才之意?只是,经略一心求死,以后……我怎么办?唉!我看,我还是走吧!”
大玉儿叹了口气,抽身便走,洪承畴情急之下抓住大玉儿的手,求道:“姑娘留步,可怜我将死之人,请多陪我一会儿,跟我说说话!”
大玉儿娇嗔道:“说话可以,不过,不许再动手动脚的啊!”
洪承畴放开她,苦笑着点点头:“好好好!唉!临死之际,能饱餐秀色,也好!”
大玉儿娇笑道:“我就知道,洪经略毕竟是读圣贤书的君子。只不过……”
见大玉儿突然闭口不言,洪承畴忙问:“只不过什么?”
“听说圣贤书上有一句话,叫民为贵,君为轻,是不是啊?”
洪承畴点头:“是,你记的不错。”
大玉儿失笑道:“喔,瞧我,经略是两榜进士,我还在这儿班门弄斧!不过,我觉得那句话很有道理哪!君,只有一个人,是好是坏,没准儿!而民呢,可是千千万万善良安分的老百姓啊!请教经略,如果到了不可兼得,只能选择其一的关头,是宁可负君,还是宁可负民呢?”
洪承畴一脸迟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大玉儿叹道:“唉!可惜我只是个小女子,不是洪经略。”
洪承畴问道:“倘若你是我,会怎么做呢?”
大玉儿轻笑道:“倘若我是经略,便会暂舍忠君之名,宁取爱民之心。皇上如此看重经略,经略如果能帮助两国谈和交好,就此消弭战祸,岂不是功德无量?到那时候,天下人谁不敬重您的苦心?”
洪承畴怔怔听着。这时,梁上的燕巢中落下一块燕泥,沾在他肩上,他一面怔怔地想着,一面下意识地小心拂去燕泥。大玉儿将这动作仔细看在眼里。
半晌,洪承畴方沮丧地长叹道:“唉!说再多也没有用。横竖我一时半刻就要死了!什么平生志向,什么千秋功业,一壶毒酒喝下,就一死百了,再也没有希望了!”
突然,大玉儿掩口娇俏地笑了。
洪承畴茫然道:“姑娘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