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船家女子的吟唱声中,一艘小船逆流而上,靠到了渝州北面新城的码头。和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商船相较,显得是如此不起眼。
船夫老宋头今天挣大发了,碰到了穿着铠甲扮做寻常将官的杨宸。
因为城门已闭,又是逆流而上,老宋头原本只是狮子大开口要四两银子才送三人过河。可杨宸直接扔了十两碎银,便下了船,老宋头就捡了两个孩子,一子一女,有了银子,或许他日就能在寸土寸金的北城,给这一子一女备些家业了。
“殿下,这是去?”去疾问来。
“自然是先去饱餐一顿,本王,哦不,本将早都腹中空空了”
杨宸说完,顺势拍了下去疾,后者心领神会。
躬身笑道“是了,将军”
月依见此情形未言其他,只是跟在杨宸右侧,一同走出码头,去往渝州长河北面新城。
“月姑娘可知这渝州为何如此繁华?有小江南之称?”
“臣女不知,请殿下示下”
月依没瞧见杨宸有丝毫寻觅南诏使团的迹象,心中生了些疑惑。
“渝州仗着是水路与北地入定南卫的必经之路,又恰好定南卫多年匪患未除,做起了中转之事,自然是要比定南卫繁华些,可这繁华,是在吸定南卫的血”
杨宸的言语里充满了愤愤不平之意。既然做了这定南卫两州四关百姓的楚王,自然是对这个靠吸尽自己封地百姓之血的没什么好感。
何况这渝州,放任播州山匪不剿灭,将富贵繁华留在长河北面的新城,将穷苦百姓留在那城池荒废,杂民聚集,日日恶臭不堪的老城中。早已是南地人尽皆知的欺辱百姓的丑事。
“这是什么,好香啊,将军”去疾走在这渝州北城的宽敞街道上,才发觉这天下竟然真的有比阳明城更大更热闹的城池。
“本将先前来过一次,未曾入城,倒是听安彬说起过,渝州有一佳膳,像长安的涮羊肉锅,用汤汁煮菜,配以蘸酱,或许就是说的此物吧”
无他,本就两腹空空,再瞧着这一条街道人群熙攘,可家家皆是用一口大锅炖汤放在门口吆喝。
三人自然是走不动道了。随即进了一家不算拥挤的店家,被小二引到了一处靠窗的矮桌。
张口要来了些他家的上好酒菜,便一同落座开始饮酒。
隔着窗望去,虽是冬日夜里,可往返长河上下的商旅船舶仍是络绎不绝。入蜀往府州的布料,出蜀的井盐,入定南卫的江南丝绸粮草,出定南卫的银器,茅酒,巨木。
再望去南城,灯火寥寥,虽同是渝州,可这与北城相较,还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月姑娘,随本将走一趟可好?送你一件大礼”
杨宸入店前找小二打听了,此街对巷便是有丝绸香料胭脂的店铺,由于靠近码头,常常夜不闭门,供给商旅大户。
“殿下去哪儿?”去疾闻着想一同而去,可杨宸却以候菜之名将其留在了店内。
独自带着月依走出此店,去了对巷当中。
“殿下,这是去?”月依在杨宸身侧,只知跟着杨宸同走,却不知去往何处,去做何事。比起杨宸口中的大礼,月依其实更关心明日之后,未见到月赫再用何理由留在他身侧,去刺探北返各地的军情。
“这已是夕月,长安定然是大雪漫野,冷来要人半条性命,你穿着这轻甲,恐怕还没到长安,就得把你这小命留在路上,所以本王送你一件大宁女子的衣裙,算不算救命之恩,算不算一件大礼?”
还未等月依应答,二人便到了这家名为莫愁步庄的店里。
瞧着这一屋之内,颜色各异,制式各异的布料衣裙,月依有些出愣。
月牙部里女儿穿着千百年来苗民的衣裙,非蓝即红,非红即黑,和这些连紫色都要分好几种的大宁布料,是难以比较的。
“不知将军,想要些什么料子?”这店里平日都是各家的姑娘小姐来此,夜里自然是没了女客,或许偶有会遇到从船上下来的商旅妻女,这穿着上等铠甲入店的。
杨宸倒是头人,行商之人,大多练出了一番瞧人高低贵贱的好眼力,瞧这两人铠甲皆是上等,掌柜自然是殷勤至极,亲自出马。
“要江南道的绸子,要辽北道貂衣,要淮南道的披风”
杨宸不过草草说完,这掌柜的已是听这声音便知遇上了懂货的贵人。
“不知将军要用这绸,为何人做衣?”杨宸顺手一指穿着黑色轻甲的月依,后者眼神里写满了不解二字。
真的只是因为忧心长安天冷?
“按这位姑娘的尺寸,打一件,不日后自有人来取,外,可有现成的衣裙?”
“有是有,只是不知这位女将军喜欢何色?”
掌柜说完,向身侧的小二使了眼神,唤到耳边轻语了几句,后者便返到了后院又找一人,搬出了几盒用上等檀木装好的衣裙
“将军,这是小店仅有的四套女将军可以合身的衣裙:百褶如意月裙,缕金挑线纱裙,翡翠烟罗绮云裙,暗花细丝褶缎裙”
“都不用量尺寸?”杨宸问来
“小人做了一辈子衣裙袍子,两位将军入了小店,小人看了不下十眼,尺寸与否,和眼见所断差不了多少”
望着四盒摆在眼前的各色衣裙,杨宸摸了一下,探出了这是上等绸子所做无疑。
又望向月依,将好似心事重重的后者拉了过来:“瞧瞧,喜欢哪件?”
月依仔细望了一望,连月牙寨里都极少再穿女装的她,瞧着大宁女子的服饰,为其做工精美而诧异,为其色彩艳丽而惊异。
可瞧完四件,只是弱弱的说出了一句:“皆可”
这皆可二字,反倒让杨宸这不时有些急性子的脾性犯了起来。
直接指了那盒自己眼里最合月依的“百褶如意月裙”
又让店家包好御寒的貂衣和披风,还付了再做一件的订金,统共三百两银子,就领着月依离了此店。
这杨宸手里拿着大大小小的三个盒子,有些叫苦不迭。怎么没把那去疾小子叫出来,可细想若是叫了出来去小桃旁边再多说几句,又要生些风波。
如今瞧见自己这番模样,倒是正好让去疾误以为自己被月依给“收拾折腾”了一番。
月依出了店,一声未吭,心事都好似更重了一般。让杨宸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唯有有那“自古女子心思最难测”聊以自慰。
去疾瞧着脸色阴沉的月依脸上毫无让身后跟着的楚王殿下一脸苦色而该有的喜色,自然不敢多言。打也不一定打得过,和女子讲道理则更是不成。
三人就此坐罢,等到了那所谓渝州特色佳肴的辣锅,杨宸是吃不惯,去疾也极少用了些。
倒是这月依,一边饮酒,一边将那辣得杨宸和去疾二人额头冒汗的牛肉送入嘴里。
好似全然不顾了一般,杨宸瞧着这怎么像自己明明是出于怕其冻寒好意而送的大礼闯了天大的祸一般。
也不敢多言其他,去疾则更是不敢,对女子他一向是避之不及,何况对月依这个长得好看又会武功,还是赫赫有名的女将。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他是打自心底的没有什么恶意。
“别喝了”杨宸用手按住了酒壶,瞧着这一脸不知是辣还是醉而红透的月依。
“我没醉,我就是被辣着了,殿下不要多语,酒钱我自己付便是!”
一手将杨宸按着酒壶的双手一把甩开,明眼人都知这是碰上什么伤心事了。
天底下第一个给自己选衣裙的男子,是他十二部不知是敌国还是主国的皇子,是她自己用箭射伤了他,如今还要利刻意接近他,欺骗他,利用他,去探查所谓的大宁北上军情。
眼前这个男子,是她月依自负第一个未看清的人,有自己父亲月凉那颗爱军民如子的善心,有自己兄长月腾那般心思细腻的关怀,有自己叔父月赫那般深不可测的智慧,有自己堂兄月鹄那般英勇。
可她,一个自小便在男人堆里长大的她,却从他身上感受了一股强烈的陌生感,一种无论再近都能感受到的陌生。
却又从这个自己不过见了数面的男子身上感到了一种熟悉,一种好似同为天下可怜人一般的熟悉。
一个心思自觉可怜的人,对同类的感触往往敏感。
月依不想骗他,宁愿两军开战和他正大光明的再战一次,都不愿再骗他。
可她姓月,她是月凉的女儿,她不能只为自己活着。
“殿下?如今怎么办?”
望着桌上被月依一人饮完的两壶水酒,还直接趴在了桌上神智都有些不清的月依,去疾问道。
杨宸只是瞧着趴着不知是昏睡还是难受的月依,其实那种莫名的熟悉和不知源头的陌生,杨宸一同感受到了。
对月依北行之事,其实杨宸也有相同的打探心思。
“你去付银子,再把这几盒衣裙带上,这附近找家客栈,今夜如此算了”
“诺!可月姑娘?”
去疾问了,才知道多余,杨宸已经扶起了月依,靠到自己后背。便趁势同杨宸一道,将月依推上,好让杨宸背着顺手些。
夕月冬夜的渝州北城街头,三人穿甲,一年少却英气十足的少年将军背了一同行之人。身后还跟了一位更显稚嫩的军士抱着三个盒子。
那一双双疑目,自然不知,背人者,的大宁楚王殿下。
其所负之人,是不久之后臣属大宁南诏郡国的郡主。
而那稚嫩的男子,他日会是大宁北伐一战中,那颗闪烁的将星。
“殿下,下雨了诶”去疾说完
渝州北城,瞬时,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冰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