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宇文慧暗暗嫉妒自己堂妹宇文雪在太子妃的授意下抢了这场东宫宴席的风头之时,前院的情形倒是要好上许多。
太子杨智坐北而面南,左右依次分别是辽王杨复远,秦王杨威,吴王杨洛以及尚未封王的九皇子杨宁。
太子殿下一如既往是那副一眼瞧着便让人心底生暖的温良面相,本就富贵无双的贵气,又天生一副英俊面貌,再配着除开永文帝外独一份的黄色四爪龙袍。
眼角含笑,端起案上的御酒,面向辽王而说道:
“三弟,孤可是记得未就藩前最喜这长安九方珍,今日怎么瞧着未有多用啊?可是孤宫里所做的不合胃口?”
杨复远自然是故作惶恐的举杯应道:“回太子殿下,臣弟就藩北宁,多于荒野领军戍边,已有三年不曾用此饕鬣,今日浅尝些许,也记不清是不是那从前的味道了,故而未有多用,请殿下赎罪”
“自家兄弟何须如此,不合胃口,孤他日再觅一良厨,送去三弟辽王府便是”
“臣弟谢太子殿下恩赐”
言毕,与仍是笑意盈盈的太子一同用了满饮了杯中之酒。
今夜之宴饮,三位封王的案上珍馐各有不同,辽王就藩北地,除去昔日最喜长安的九方珍,还有那北地两盘的饕鬣,以及晋王府送来宫里的贡醋。
秦王就藩西北之地,也是有那昔日在宫里最喜的珍馐美馔,外加些抚西卫的炙烤牛羊之肉。
吴王就藩东南平海卫,那甜食自然也是必不可少。
三王桌上之盘中佳肴,皆是太子昨日亲自甄选,太子亲自过问所备。为的便是让这三位大宁的领兵亲王可以用得欢愉些。
天家皇子,虽比不似寻常百姓家兄弟久别重逢后那些热泪盈盈之举,可也是一同长大,若除去些勾心斗角之举,又如何不能是铁板一块?
至于辽王养寇自重一事,首辅王太岳在私下已经告知了平日在勤政殿与内阁一同视政的太子。
杨智自然是明白首辅想要借此发难北地各道,除去辽王,那晋王,韩王两位叔王在封地的“好事”恰恰就先王驾而入长安。
晋王大造宫室,韩王欺辱良民,强掳民女数人入府之事。没有京中大员的授意,弹劾奏章如商量好了一般只隔了两日便相继入京。
身为东宫,也观政两年之久,杨智自然清楚暗处的谋划,这从长安外递来的“暗箭”,真正所指倒也不是这就藩多年的老王爷们,否则为何就藩南地的王爷无人弹劾,无非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
还没等杨智再多有迟疑,这杨威也举起了酒樽,
“今日之宴乃是殿下恩赐,臣弟满饮一杯,谢殿下恩典”言毕,一樽饮尽。
这杨威自小便与辽王杨复远和先太子杨琪亲近,就藩以后,也恪守两王不相私会的朝律,回绝了两次辽王与其在漠北草原相会之事。
对这杨复远的“大志”,杨威自有自己的一番打算:是兄弟不假,可陛下是君,太子也是君,先有忠君之义,再论兄弟之情。
故而早年在长安城里形影不离的兄弟二人,这两日重聚长安,也一同住在八王府巷内,却未曾有一言相交。
“四弟,孤也敬你一杯,塞外苦寒,三夷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若无四弟的狼骑游弋在荒漠草原,如何换得来这长安西北千里的百万生民的安定,孤虽身在东宫,也愿替这百万生民敬四弟一杯”
杨智又端起了刚刚才被侍女斟满的酒樽,对向杨威。
可后者却离座,褪去了少时在杨智面前那一番桀骜不驯的神色,俯首行礼道:
“殿下,臣弟既是大宁秦王,卫国安民便是臣弟的本份,这天下没有秦藩的狼骑,唯有大宁的西北边骑,殿下适才所言,臣弟五内惶恐,不敢再饮”
此言一出,本就是敬陪末座的各家勋贵公子也是纳了闷:世人都说这秦王最有废楚王杨泰大宁叱咤西北的英姿,当年在长安也是最不敬当今太子殿下的皇子,怎么如今如此卑微
见杨威伏首请罪,杨智也就坡下驴,那一言秦藩狼骑之名却有警示之意,杨智眼里,这河西秦藩之地入长安,本就无险可守,比不得北宁要过浊水,平海远隔山海,定南要过长河翻横岭。
十万秦藩铁骑更是冠绝天下,这两年隐隐有了“再造骠骑”的美誉,这狼骑之名也是北奴所赠,短短三年传遍天下,他如何能对这自小便对自己不敬的杨威放心。
杨智微微笑道:“是孤失言了,四弟快快起身,孤自罚一杯”
未等杨智举杯,这杨威起身便说道:
“殿下是君,臣弟是臣,自古便没有主君自罚的道理,臣弟只愿为陛下、为殿下守好西北门户,为我大宁站在西北边场,让那北奴骑军不敢窥西,让那西域三十六城不敢望东便足矣。若他日朝廷有命,准臣弟饮马瀚海,臣弟绝不有有那自保之意,若朝廷要臣弟去那江南做个富贵藩王,臣弟自当卸甲挂印,绝不推辞,臣弟不会说话,自罚三杯,给殿下谢罪”
此言一出,既点了辽王养寇自重的过失,又点了太子那警言无由的之处,更自表了心意,旁人或许不清楚,可陛下诸子唯有杨威自小便学不来那作谎之事。
又是心直口快,全然不过脑子之人,否则怎会做出这等当着各家勋贵公子公然自陈己志的事来。
咣当满饮三杯之后,满座皆静,一来为这前一刻还瞧着有些卑微的秦王殿下起身便有这般当众直应太子殿下的话来。二来,原本还可以一脸笑意瞧着这舞姬冬日里跳胡人之舞,故作未敢言语之态,可这胡姬被秦王之举给落到一旁也愣住了。
如何再扮痴傻,杨宁听了自己母妃之语,敬陪四王末座,问问边塞雄壮,讲讲兄弟之情便是,如此情形,瞧着平日里笑口常开的太子殿下也敛了半分笑意,莫不做声自然扮成了垂首不语。
吴王杨洛便成了这宴上唯一可以破此僵局的人,
“殿下”先对着杨智唤了一声,又转脸对着杨威再道一声:“皇兄”
“今日之宴臣弟听闻乃是殿下亲自甄选,特意为皇兄备了当年最爱的京城小食,又备了按军中做法的河套烤羊,又有这西域胡姬,何必负了这良辰佳肴,咱们七弟返京一路跋山涉水,风餐露宿,若是瞧着今日这般情形,只怕要怪殿下厚此薄彼了”
杨洛话音一落,杨复远便接过了话:
“也不知七弟到了何处,三年不见可曾高了些,壮了些,我在北宁可是听闻七弟刚刚就藩便打了好几次胜仗,此番回京父皇定然会有重赏”
杨智这才举起酒杯,饮了半口,又叹道:“重赏?你可知这七弟做了何等好事?”
杨威也抬起了头,想听听这从前和杨洛细胳膊细腿也要守在杨智身前的七弟能做了何事让太子殿下如此叹息。
宇文松听到了从前唤“七哥”,如今动不动就当着宇文雪直唤“姐夫”的楚王殿下之事,也提起了兴致。
“这七弟,领兵出了拉雅山口,在那迪庆寺外亲领骑军示威,屠了藏司一千余骑,藏司使臣都已经向父皇面呈了此事,言官的弹劾奏章,本宫都瞧见了好几本”
太后奉安之典,本是藏司向大宁遣使示好之事,可入京之后皆是言“楚王殿下辱我藏司太甚,愿大宁皇帝陛下约束殿下,以免坏了两国邦谊”
杨威听来此处,破口骂道:“那些秃驴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反复无常,阴险太甚,七弟绝不是那主动寻衅之人,定是这些秃驴恶人先告状,我明日便入宫,向父皇面呈此事”
.......
这正跋山涉水一路北上的楚王殿下,反倒不知为何成了这场宴席后半段的谈资,从领兵驱敌,再到带兵平乱,从那净梵山的一场大火,到平海卫沿长河而上的粮草。
四人口中的“七弟”,反倒成了这杨家兄友弟恭的明证,一个瞧不见又摸不着,不在眼前晃悠的楚王殿下,还真是得了几分额外的偏爱。
宫门既闭,影卫便从东门的洞里递进去了今日的数张谍报:
第一张:太子殿下设宴,警秦王殿下势重,王自陈于前,自罚三杯,后论楚王殿下就藩诸事,所谈身患。
第二张:辽王殿下入大雷音寺见一客僧,三刻乃出.....
第三张:秦王殿下携王妃,郡主,入曹府拜护国公,护国公重病,未出府以迎殿下。王妃见国公,泣不能成声....
第四张:吴王殿下入王府而未出,至今日方便衣携王妃游西市,一个时辰乃出,回府片刻入东宫赴宴....
永文帝坐于龙椅之上,置那堆砌起来尚未御览的奏折不顾,而是先瞧起了这陈和递来的影卫谍报....
望完轻轻一笑,脑子里忽想起了那被自己囚于幽巷的杨泰。
两人当年可是长安城里兄友弟恭的典范,被众朝臣齐贺是太祖皇帝之福,是大宁之福的兄友弟恭。
只是如今一人,受万民朝拜,一人,久不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