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安城还罩在浓厚的夜色之中时,刚刚就寝不过两个时辰的杨景又在值守太监魏保的:“天已渐明,陛下,该早朝了”的轻唤声中醒来。
这位放到历朝历代都称得上一声“勤政”的永文帝,自登基以后,除了永文二年北伐之时,只要身在长安,不曾有一日辍朝。太后独孤氏病重之时,侍奉左右即使未曾闭眼假寐片刻都坚持上朝。
“景清回京了没?”在一众宫女的侍奉下开始洁面,梳发的杨景问着忙前忙后,因为身子肥胖跑出了一额头热汗的魏保。倒也不是因为累,而是在甘露殿因为杨景最近时常觉着体寒而多了些炭火。
“启禀陛下,景指挥使昨日午后在楚王殿下之后回了京,据说还带了几具刺客的尸身回了锦衣卫衙门”
永文帝问景清,自然是想知道案子查得如何,这魏保多说一些,便一并答了。
杨景又问:“姜楷事办得如何?”
“陛下忘了,昨日兵部刚上的折子,德国公率陈桥甲士一万,从今日开始,严守九门,一直到太后奉安阳陵”
魏保跪下给杨宸按起了脚,这宫里,杨景最信的宦官是陈和,但伺候之事往往让这个贪财的魏保来做。
杨景望着那烛火照着映在铜镜之中的自己,又记起了昨日影卫传来,杨宸在马车上对去疾说的“还有爹呢?”突然有些伤感,瞧见宫女们梳落在地的白发比往日多了些,就喃喃又问:
“魏保,你说,朕是不是老了?”
魏保一听急忙停下抬起头来,脸上笑着,露出那摊肉堆起来的酒窝:“陛下春秋正盛,哪里就老了,陛下龙颜,在奴婢这儿,和五年前入宫的时候,一模一样呢!”
其中真假,杨景不必多问,随即起身,让宫女为他穿上了那件五爪的赤色正黄色龙袍,天子该有的威仪,因为这件龙袍在身,分文不少。
“走吧,朕都好久没见过朕的儿子们了”
“陛下起驾!”一声宦官的尖叫声,终于打破了宫里的原本的静默,紧随其后的是,宫里那顶大钟开始在卯时准时敲响,那顶宫钟,也见证了这位注定会被史书记住的圣明天子这风雨无辍的美谈。
从寅时便出府到玄武门外同百官一同候朝的杨宸也是头次穿上了专为上朝而制的朝服,太子作正黄四爪龙袍,藩王作玄青色蟒袍,文官赤色绣禽,武将赤黑蟒兽。在玄武门外,等着宫门开启。
今日的百官,不会再争执新政北上各道的事,从宇文家,曹家,邓家的军伍悉数北调连城,唯一可能的变数在那不容置疑的九五之尊脚下灰飞烟灭,新政北上只是时间如何,还有勋贵们那先帝赏赐的几十万亩良田之地如何应对而已。
北伐还早,开春之后,长安城里再如何流言四起也到不了庙堂上让群臣奏议,今日的言官一个一个“跃跃欲试”,皆是想着搏个直臣的名声就在今日,平日的六部官员都瞧不起他们高谈阔论,如今指出藩王过错,为朝廷挣分脸面,让那些在封地上不可一世的王爷给天下谢个罪,认个错,多好的美差。
首辅王太岳和宇文杰,李春芳站在了文臣队列最前,其次是李德裕和杭安两个阁成,武将那边邓彦和曹蛮已经年老,只有旦日这种大朝会才会出现,故而今日年轻的德国公姜楷站在了武将最前。
“宣!百官觐见”
一声传来,宫门开启,杨宸站在了杨洛和杨智之后,杨威站在了杨复远身后,一同上朝。
奉天大殿就在眼前,可杨宸却只盯着这好像数不到尽头的青白玉石阶,生恐一个踉跄,让自己成为笑柄,这是他头次上朝,谨慎些,总不会错。
进了奉天殿,杨宸又发觉离京就藩n那日都还没来得及仔细瞧过殿内,九尊大鼎放置两侧,为“九州之鼎”,鼎外,飞鱼服锦衣卫配绣春刀神色肃立,意即“纠察百官”,再往前,龙椅之下每九阶为一层,共三层,自下而上逐渐收窄变短。九个身着明光铠的羽林卫面朝百官站在两侧。
太子杨智站在离永文帝最近的那一层,辽王杨复远和秦王杨威因年长居左,吴王杨洛和楚王杨宸因年少居右。
又是一番静默无语,都等着从一片静默当中传出那熟悉却显得有些可惧的脚步声。
“陛下驾到!”从奉天殿左后,永文帝杨景拾梯而上,双手一挥,坐在了龙椅之上。此时,陈和拿着拂尘候在放有龙椅的一层之下,引吭高声:“跪!”
闻声,除了羽林卫,锦衣卫和文武百官以及他们几位皇子一同跪下,齐声喊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伏地叩首之后,陈和又道一声:“起”
“谢陛下!”
百官既立,这朝会才算真正开始:
“诸位大人,可有事启奏?”无论有事与否,都得先等陈和把这句说完,才能开口,大宁两京四卫一十三道,生民万兆,雄兵百万,怎么可能无事。
按着规矩,首辅王太岳出列开口:
“启禀陛下,今年南地最后的湖广道税银账册已经入京,朝廷开支按陛下之意,要和司礼监提前对册,不知定在何日?”
朝会时日方才一休沐,只有在这年关,才能二十八日散朝,连修两日,所以之前都是二十八日对册,今年为何提前,自然是明年要用银子的地方太多,要多些日子去吵架。
永文帝左手撑在那枕头上,望着一脸谨慎的杨宸和杨洛,随口说道:“就明日,该吵的吵完,今年好好过个年”
平日里杨景不会如此,这样说或许是缓和下头次上朝的杨洛和杨宸兄弟俩那神色。
“臣遵旨!”王太岳平日在朝上一般不怎么问事,因为内阁才是他的场子,见王太岳归列,宇文杰又出来说道:
“启奏陛下,工部柳永言:先帝阳陵距连城不过两百里,太后奉安,陛下及百官随行,所需之地甚广,问是否即日起在阳陵之外,开始移地造所,以免来日广扎营帐多费时日”
“许了,这是此事所需银两,从宫里出”杨景说完,望了望陈和,后者也是点头应是。
“外,礼部和鸿胪寺给各国使臣的回礼单子交了内阁,可唯有定南卫的南诏使团还在入京途中,是否要退回来,重新造册,免得出了差池,误了天朝威严”
宇文松说完,杨宸才知原来只剩南诏的月赫还未有入京,所谓回礼,就是按永文帝那日所言,折价之后倍数还之,不像先帝十倍以回,可南诏还未入京,朝贺大宁之礼不清,如何回礼确实该仔细斟酌一番。
“不必了,天朝威仪不是靠这个来撑着,南诏三州之地,比高丽略小,倾国而贺之礼相差无几,按高丽规制回礼便是”
“臣遵旨!”宇文杰退去,三相之中,已经有两相问事,姜楷还在等李春芳这个中书省知事,内阁的和事佬出来问事,却不见其影,只好自己走了出来。
“启禀陛下,陈桥一万甲士昨日已经开赴九门城外,今日起严查各门,不知若有谋乱之辈,是交于锦衣卫还是刑部?”
姜楷是以姜家嫡长孙的身份袭爵,年纪不过而立,便做了如今因为镇国公从文阶,定国公年老,护国公患病,而以德国公兼九门都督司指挥使,做了武官之首,还生得一表人才。
“交于大理寺,锦衣卫这边,还有案子没办完”
杨景说完,又瞧见了躲在武将后面,垂首不语的景清,后者好似没有启奏之意。发觉了杭家腰牌,正想有枣没枣打他三竿,就被陈和阻止,说太后奉安之前,不起大狱,不兴大案,可是再等下去,就算是冬日,他日尸身也难辨了。空有腰牌,哪里谈得上线索,景清也很无奈。
“臣遵旨,此外,太后奉安,随行锦衣卫和禁军,臣请命,为防不测,应两万之数,并先遣连城各营,彻查先帝阳陵之百里之内”
“准!”杨景说完,知道,三司六部十衙门的大员们今日皆闭口不言,那“问责四藩”好戏就该上场了。言官们也不知昨日商议成了什么样子,今日竟然这般泰然自若,好似“稳操胜券”
姜楷领命退去,朝廷之中,又陷入了一片安静,这种安静,放在平日里,是难以想象,可放在今日却是理所当然。楚王昨日入京,今日便要四王上朝议事,四王当中只有辽王和楚王入了宫去。
揣摩圣心,这群整日里没事了便以此为乐的人精自然最是在行。
“陛下这是要看戏,秦王和吴王或许是恼了陛下,才至今未有得诏入宫面圣”
“不对,陛下素来宠爱秦王,吴王更是封到了江南膏腴之地,不喜楚王是宫内早有言语,陛下诏楚王,或许只是不愿我等嘲楚王过甚”
“可楚王是太子殿下的弟弟,该如何?”
“废话,楚王还是来日宇文府的贵人呢,又怎会同我等亲近,只要不太过分,说楚王便是”
.......
出自江南道的读书人,尤其是永文三年那场南地大胜的科举之后,大多在朝廷做了言官,等着六部候缺,骂人督政是痛快,可六部里实打实的银子更痛快。
此时一个年轻的言官在众目睽睽之下打起了头阵:
“启禀陛下,四卫殿下在封地之内,外衅友邦,内辱文臣,欺瞒朝廷,桩桩不法,封地百姓苦其已久,臣欲问四位殿下,凭此,何以卫天下?”
这个叫方孺的年轻言官一言既出,惊得殿内是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