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里,在满目雪景之下,姜筠儿为了更显心诚,还用了一餐这道门的长生食。所谓长生食,不过就是些山里的野菜熬煮,碗中也尽是粗粮。
初始之时,杨宸以为过惯了锦衣玉食日子的宇文雪用不来这些,可后者却是尝得津津有味,颇有那份既来之则安之的怡然自得。杨宸自己因为少年时曾随杨景在横岭山中待过几日,受教颇深,就藩以后,领军征战所用与士卒并无差异,所以对这野菜粗食,也无太多的排斥。
“如今可共苦,来日得同甘,你们两人,倒是真的般配”望着刚刚才撑完伞,如今又分坐在自己两侧的杨宸和宇文雪两人,姜筠儿随口提到。
道观中最为年少却被其师父三清真人早早定为“最可得道”的小道童远远离在三人身后,心里所想是早已经不是什么道与不道之法,只是暗暗恼道:“今天又要多洗几个碗了,师父可真是会挑日子去望气”
三清虽为这云霄观之主,也有门徒,身处三字辈,下一代正好是祖传一说“山可望道”的山字辈,所以早早的给自己这关门弟子取了一个上等“山空”为道号,并以“山可望道,山空既是道”做解。
宇文雪哑然无语,杨宸却将这道童唤到身边:“敢问小师父,道号为何?”
“小道山空”穿着轻薄道袍的山空走到杨宸身边,行礼回道。
“山空?名字好生奇怪,在这山里,平日里学过些什么?”
“学了几本道经,会一点望气”在年幼的山空不知何为期瞒,如是答曰。杨宸反倒生了兴致,望气只是在宫里书中见过,在道门,唯有一宗掌教会此术,也要亲传于来日一宗之主,而且还极少显露。这山空不过两句,却暴露了自己是这云霄观关门弟子的身份。
“那能否请小师父替我望望?”
杨宸说完,山空便是应声答曰:“紫气不旺”
比起宇文雪的神色一紧,没读过那么多古书典籍的姜筠儿并未有何反应,只是打断道:“赶紧用完吧,小师父一会还要诵经,天色也暗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其实如今这桌上三人,皆知这紫气乃是王者气派,却无一人点破。紫气不旺四字,或是亲近天子的缘故,除了这个理由,其他的理由,便该是大不逆了。
三人用过,和山空告别,扑空一场却无人恼怒,自古问道皆然,只是在送姜筠儿上马车之后,杨宸亲自走着送宇文雪走上自己马车。
“刚刚撑伞挡雪,谢谢你”
“殿下可知,道谢两字,会显生分?”
“那该如何?”
“欠着,下次还来便是”
“这算不算显得生分?”
“那殿下以为呢?”
“算不得借,便没有还的说法,这长安的雪,本王在定南卫倒是惦念得很,雪落肩头,并无不可”
“那是臣女唐突了,不该打伞误了殿下兴致”
“既然是问道,道非此道,又怎知雪是此雪”
不过几句,两人便是首次并肩而行,在这雪天里,身穿甲胄的杨宸站在脸色微微一红的宇文雪身侧,不日的少年夫妻,今日因为这终南山上的雪,算是头遭,卸去了心头的杂念。
对万事,既来之,则安之,就藩是,大婚也是。
回长安路上,因为一路无事,那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下,因为安彬原来出自锦衣卫的缘故,这去探听白泽生死的事,便理所当然落到了安彬头上。
“该打点就打点,不要吝惜那些银子,这白泽乃是徐先生的故交同梓,如何行事,心头自该有数”将安彬唤到身边吩咐的杨宸还来不及多说几句,便被安彬给打乱。
“末将明白,这白先生还是白姑娘的父亲,殿下如此,末将明白的,哈哈哈”
一阵笑声,让杨宸觉得自从到了长安城后,便觉着有些陌生了,定南卫里可以和洪海那般粗人可以不摆那些架子,调侃其粗狂憨傻,可自从离这长安城越近,自己就好似愈发的谨小慎微。
等安彬远远离去,杨宸也又一次望见了长安的城墙,不禁想来,这天下拿座城池作家的人不少,可真如自己这般,到了家反而要处处小心行事的人,天底下屈指可数。
入夜之后,把姜筠儿和宇文雪送回东宫和镇国公府后,便一直守在王府里等着安彬回来复命的杨宸百无聊赖。过两日便会过年的事,对他而言在年岁渐长之后已经再无欢乐,天子家中不会像哪些百姓一般,一家人齐坐守岁,因为那是禁内,自己没有请旨,是不能走到自己父皇身边的。也不会清扫屋子,毕竟九千多间屋子,数万人在那里面给他家打扫,更不会燃放烟火,一个不慎,走了水,朝廷里又要少几百万两银子拿来修葺宫殿。
民间的种种欢乐,对杨宸来说是遥不可及的,好像生在这个帝王家中,只要年岁渐长,便能察觉出许许多多的孤寂。这天下就两处楚王府,长安城里的杨宸如履薄冰,常觉孤寂,定南的楚王府,反倒已经慢慢被杨宸当作了自己的家,一处回了家里,就有人做饭,问安的家。
杨宸不知自己是不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大婚而对这个家字越发的看重,在小小年纪竟然就开始想有那般有人关怀的温热。
其实换个人来做杨宸,生长在帝王家,自己的兄长都有各自母妃自小疼爱,自己却总是被严加管教,少年时还被先帝和太后不时唤到宫中,却自从五年前自己的父王变成父皇,三年前自己的母妃变成母后,哥哥大婚去了东宫。
已经三年,未有得过人情疼爱之说,在那些诗书和骑射之外,大宁的天下好像没人能懂这个皇子心底对那个爱字的渴望,而恰巧,年幼丧了双亲的宇文雪是如此,被自己父亲送进宫里为了一个“司马”姓氏想闹出一番风雨的青晓也是,被自己父亲当作筹码计划远嫁藏司给僧人为妻的月依也是。
苦命之人不少,许多人眼里享尽了荣华富贵,本该一世无忧的他们,却也算得上可怜。
“殿下,安统领来了”去疾在门外说道。
“进来吧”收拾好了心绪,换回那份楚王殿下该有的沉稳淡定。
安彬和去疾两人进来,双双行礼,随即开口说道:
“殿下,问清了,白泽是因为拿了宫里的前朝琵琶入下的大牢,已经签字画押了,可末将以为,此愈加之罪,估摸着是屈打成招,便多问了下去,果不其然,那双手已经全废,人也只剩了半条命,在锦衣卫大牢里,还算是走运,熬到了殿下回京,否则,过不了这个冬了”
安彬说完,将那桌上的长雷剑抽了出来,自言自语起来:“这锦衣卫,还真是威风,本王的侍卫他们不许带来,草草的葬在横岭里,本王要救的人,他们就给我这么个说法?乐府管事偷拿前朝琵琶,欺辱本王是三岁孩童?”
“殿下,末将此番没直接找景指挥使,但末将身份在那里,想必景指挥使明日会把白泽给殿下送回来”
对安彬来说,除非是天字号的案子,否则一个偷盗罪不至死的犯人锦衣卫放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杨宸却是不然:“最好如此,否则这景清,可就真的和本王没有回头路了”
去疾见过这般神色的杨宸,是在那战场上杀红了眼的时刻,安彬也见过,是在那领兵驱逐南诏军时,中箭之后的神色。
此时的锦衣卫里,景清在获悉此事之后,立刻下命,将白泽扔到了雪地里,乐府管事,让白泽下狱的,是陈和的干儿子,他景清自然要帮衬过去。
至于为何今日明知杨宸要救白泽,却要故意如此行事,活活把那白泽冻死,心底是打定了主意要同杨宸交恶。
锦衣卫这种握在天子手里的剑,或是养在身前的狗,只有不断的出鞘见血,只有不断的对这人便是一阵恶吠才能让主子瞧着安心。
四卫藩王里面,景清知道秦王最得陛下之心,自然不敢招惹,国朝北伐,辽王动不了。吴王就藩在那膏腴之地,和他并无过节。可杨宸不同,那日两人见面,明面上相安无事,心底却是两两生了厌恶。
宫里总是在问定南卫的讯息,到景清这里成了陛下信不过杨宸的证据,也吃准了新政北上当今陛下要给这些勋贵一个好看,即将同宇文府里结亲的杨宸便首当其冲成了他锦衣卫可以找个不快的一点。
等这阵子过去,杭安府里的事,他要拿出来一番,收拾如今渐渐有了取武将勋贵大权代之的新党,可旧党,他景清也不能放过。太祖皇帝拿锦衣卫杀得人头滚滚,如今既做了这锦衣卫指挥使,自然要以孤臣自居,来邀邀功。
可景清不知道的是,太过喧嚣的狗,对有些心意难测的主子来说,一旦找错了人选,也就可以换了。
夕月二十六日的楚王府收到了消息:“原宫中乐府管事白泽,因大寒体弱,身死狱中”
杨宸闻听此训,原以为最易行的事却再无办妥的可能,救命不成反倒成了催命符。未作反应,只是拿起一张大弓在花园中连射了十几箭。
“好一条家犬!”心里已经把景清,骂了千遍万遍,口头却不曾说一句。少年藩王,知晓这事就是奔着自己来的,若真是气急败坏,才中了那条疯狗的下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