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发来的帖子,很显然就是杨智亲自授意。在几位藩王除了杨宸因为大婚得以入宫请安外,没人得以入宫辞行,甚至杨洛那本关于荡平东台的奏折都被授意暂留不发。
若是来时隆重,去时冷清,难免让旁人觉着天家有些不近人情,在昨日楚王大婚几兄弟其乐融融或许都是逢场作戏。
可又有谁知道,如今的永文帝只能越发寡恩,好让东宫去给这几家藩府施恩。
“你去东宫回一声,本王知道了,再等片刻就带王妃去给太子殿下还有娘娘贺喜”
“诺”
年轻的侍卫眨眼之间又消失在这楚王府的日听云轩内。
“去疾,你去告诉小婵,让王妃备几件回礼,就说一会东宫设宴四藩,除了几位皇嫂,还要给瞻儿和月儿一份,给东宫的礼要厚一些”
“知道了,殿下”
去疾似乎对这件差事有些满意,跑起腿来都没半句虚言,当然,他或许不知之所以让宇文雪去备这些礼物。自然是因为自己的主子楚王殿下其实没什么珍稀之物了,而堆满嫁妆的春熙院,此时可谓琳琅满目。
“你们也退下吧,本王难得享受享受大好春光,定南卫的雨,此刻还淋不到长安城”
一侧的杜元还有赵祁自然是应声行礼告退而去。有了今日之言,两人便真正的和楚王府休戚与共了。
唯一让赵祁不解的是杨宸好似全然不在乎身世的真相,既没有私下来找他,也没有再多问一句,更没有说明自己匆匆回到长安城的这半月,究竟查到了什么。
这种不合常情的平静,在赵祁眼里,是不该出现在杨宸这样未经风雨锤炼的少年人身上。他本已经做好了,杨宸多问自己一句,自己再苦劝,此非往陈桥赵家岗的良机。否则若此事被有心人知晓,推波助澜之下,又是长安城的一场风雨。
从古往今,皇家血脉,多少忌讳,多少倾轧,惹来了多少腥风血雨。
出自天家的杨宸很懂,所以只要自己的父皇和母后不曾明言,他不会傻到去自揭伤疤。因为这件事,牵涉了太多人,两代天子,两门勋贵,还有如今这座因为大婚,忽而就更添了几分壮丽的楚王府。
其余三家王府,也大多在同样的时间收到了东宫的帖子,想来太子妃有喜,也是该去道一声贺。各家王妃为了这东宫献礼可都费了一番心思。
各家封地的王府里的珍稀之物不少,可带入皇城的因为停留这么久早已经所剩无几。
从到东宫的先后来看,到底还是在江南膏腴之地,财大气粗的吴王府胜了一筹,早早的就到了东宫。
因为杨智还未从宫里出来,姜筠儿亲自接见了两人,嘘寒问暖,闲聊家常。随着东宫的有喜,先于杨宸大婚的几家里,如今也就只有陈凝儿这个吴王妃肚中还未传出过动静。
在这今日东宫里的笑颜之下,心里的烦闷除了自己也不会有旁人知道。
皇宫大内里,四爪浅黄色龙袍的杨智走出了玄武门,今日之宴,他很明白,说不准也是几兄弟最后一次如此齐整的齐聚长安。
当初就藩时的几位皇叔也自然没有想过,下一次的长安行要等整整十五年。若真是有那么一日,有大宁最精锐骑军的辽王府和秦王府,是自然不可能被允诺回京的。
在杨宸和宇文雪一道离开王府时,今夜到东宫赴宴的人大多已经落座。昨日杨宸大婚时害怕哭闹扰了大伙的杨瞻和杨月也在各自母妃的怀里瞧着这一场本就不属于他们的热闹。
杨智换了一身便衣,刚刚走进东宫前殿,杨复原三人就纷纷起身行礼。
“臣弟参见太子殿下”
姜筠儿等几人也紧随其后,各施了一个万福礼。
只见杨智一边唤着众人起身,一边独行到最和自己不对付的杨威旁边,还伸出手去从曹艾怀里接过杨月。
曹家有胡人血脉,生来就是卷发,而还在牙牙学语的杨月此刻就在杨智怀里瞪着那双亮闪闪的大眼睛,极为惹人怜爱。
或是因为不曾为人父的缘故,比起杨威抱孩子时的那番取巧,杨智这抱孩子的功夫就逊色得多。连杨月的小手被自己撇在了臂弯之下都未曾发觉。
最先发现的曹艾也不好提醒,就只能干巴巴的在那里,眼里是些心疼。杨月虽小,可好像也通人情,每每有求于自己那个将其视为掌上明珠的父王就会哭闹。
平日里是极少哭闹的,回曹家时,因为本不哭闹的杨月一到了曹虎儿手里就开始嚎啕大哭,差点让曹蛮从病榻之上翻身而起,用年轻时使得出神入化的长矛把曹虎儿打成废人。
“月儿,喊皇伯,皇伯给你糖吃”
杨智教了几声,杨月也仅仅只是睁着双眼直直的看着他,一言不发。而发觉了不对的杨威此时就急忙接过话来:
“皇兄,这小月儿的手都被你撇着,你教她,她怎么会应呢?”
又趁势把杨月的小手给取出来,而杨月也好似事先商议好的一般,立刻就笑了起来。
“殿下”姜筠儿也走了过来,“哪有殿下这么抱孩子的,也就是小月儿心疼你是头次抱孩子,不然早该哭了”
一语既出,既表露了杨智对秦藩的格外不同,又替杨智兄弟两人都解了围。
另一边,去疾从马车上抱着给东宫的贺礼,跟在杨宸和宇文雪身后走进了东宫。
给其余几家的回礼也直接送到了各家王府,免得都在此处分了高低却损了心意。
随着东宫内侍在殿外的一声:“楚王殿下到”
玄青色蟒袍的杨宸和长裙的宇文雪这一对昨日的新人走进了大家眼中。因为是宇文雪第一次参加这东宫的家宴,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见到这般情形的杨宸只好在其身旁轻言一声:“无事的,就家宴,不必这样忧心”
行完了礼,原本还在邓兰座旁杨瞻忽而就对着杨宸和宇文雪笑了起来。不明所以的杨宸在杨复远的一句:“你这侄儿,或是昨日没吃到自家皇叔的喜糖,今日在此讨要呢”提醒之下。
才走过去把杨瞻举起,世间缘分或许也是这般的巧妙,没人会猜到此刻杨宸手里举起的杨瞻在即将到来的那场浩劫里面,为杨宸所救。
而杨宸或许也不知,自己有朝一日会如三年前奋不顾身冲入乱军阵中只为了救不会刀剑的杨智一样,为了杨瞻再来一次杀入乱军。
今夜的东宫之宴比来时那次要融洽许多,没人多提一句新政,北伐,国事。只讲着四卫山川如何,风土如何。
抚西卫的风沙戈壁,北宁卫的草原雪山,平海卫的烟雨汪洋,还有定南卫的山川悬泉,好似都一一摆在了几人面前。
上一次成为杨威忤逆杨智后作为谈资的杨宸如今又因为刚刚大婚毫无例外的成了几人一同调侃的主角。
而这几位嫁入天家女子,似乎都因此觉得,其实既已为亲就该如此,兄弟间的相亲相爱在几人各自家里都本是常事。嫁入天家之后,此情此景,却是头次所见。
“三弟,四弟,六弟,七弟,回了封地,大宁的万里边疆,百万生民,就都落在了你们肩上,多有辛劳,本宫忝居长安,无以为答,只能饮尽此樽,为我大宁有四境泰安贺”
“臣弟必不负陛下和殿下所望”
……
是夜,杨宸已经醉得要靠宇文雪亲手搀扶方可行得寸步。兄弟之义,在今夜之后,又有几分可留得长久。
因为早已说好,藩王不得私相暗会,故而明日先于杨宸离京的三藩,分别出北门,东门,西门。
只有这一日打扫城门的巡城司发觉了,偌大的皇城乃至长安,都没人为三藩送行。就走得这般的静默无声。
领着数十狼骑,一出长安的杨复远,在北面山头最后望了一眼长安的全城,望见了耸立的皇城还有奉天殿。
转身之时,便是扬鞭疾行。
沿着先往东都洛阳再转水路的杨洛,对长安城,也无太多眷恋,他要做的,是离了长安便可着手的大事业。
若能荡平东台,写上这一统河山的最后一笔,也足以他青史留名。
只有平日里看着最不在乎的杨威,一改往日骑马,坐进了马车,神情落寞。
他还记得,永文二年,有一个叫杨威的少年,心里揣着要做自己皇叔一样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带着大宁的骑军踏破北奴的王庭,封狼居,饮瀚海的雄心壮志也是走得这条路。不过那时的他,纵马扬鞭之际,眼角还带着泪。
心里想来,早晚要让大宁和大奉一样,在长安的西门外立一块碑。
上书“此去长安九千九百九十九里”
或是冥冥天意,今日离开长安的三人,的确,再也没能回到这座天下第一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