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何曾与你说过殿下倾心白梦?”洪海这大大咧咧的性子自然是忘了在杨宸头次巡边之前,吩咐洪海派人将白梦送去海州时,曾提醒过他要早些,免得青晓不快。
当时的洪海可就和安彬说过:“殿下必然是对这白姑娘有意,否则行事坦荡怎会顾忌女官的念头”
“算了,就你的狗脑子,记不住也是常事。你这事,我觉得老洪你干的不地道,仅仅见过数次,连话都未曾说上几句,你怎就知道倾心二字?”
安彬一边不解着,一边将手中的酒碗碰了过去,洪海自然也是碰了一碰,一口饮下,最终砸砸嘴,透过酸苦之后喉咙的灼辣。张口言道: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咱老洪从前虽说吃了不少苦头,可村里唱戏的不都这么说嘛,倾心二字咱老洪会写,为何知道倾心,还不就是因为瞧着她就觉得其他女子皆是俗物”
一言既出,可把安彬给笑坏了:“哈哈哈哈,我的洪大将军,洪大蛮子,你说旁人都觉你整日荤话,最不正经,连女娘子都是瞧不上你这张脸,怕夜半见着活阎罗才不愿嫁你。你在我这儿念叨倾心俗物,要我安彬如何看你?”
“嘿,你个臭不要脸的,骂咱老洪就骂,何必拐弯抹角的绕着旁人的话来说我。你说,你从渝州带来,养在王府的那个女子,你又是如何知道自己倾心于人家?”
两个将军,走到了四关中战事最少,面对三夷中最弱廓部的平廓关,此刻自然是无比放松,丝毫不担心所谓有敌袭一说。将刚刚从宴席上偷摸藏下的酱肉摊开在桌面上,和安彬一边互骂,一面会心一笑,取一口放在嘴里。听着安彬说个道理来:
“我啊,是因为当初查案子,按着咱的规矩,那种天字号的案子,本该见者即死,可因为她,我头次坏了自己守了十几年的规矩。”
安彬说起时,嘴里的酱肉和手中的酒都格外多了一分别样的感觉,毕竟拿剑的手,也会因为一些特别的缘故,横生一分暖意。
被当做谍子刺客护卫培养长大的安彬,本以为就会在那些阴谋诡计私相暗害中别人用着越来越顺手的刀,或者在一个寻常的时刻,死在别人的剑下。
影卫里的身份愈发尊贵,经手的案子也从一般的长安寻常案子逐渐变为天字号且见不得光的红案。并未能让他因为愈发危险的境地而感到不快,杀人办案在那时已经成为了安彬每日睁眼之后唯一能做的事。
直到在泉口坊,遇到了她,遇到了一个会问他疼不疼累不累的人。
“你啊,就是不爽快,人家姑娘都随你到了王府,殿下也给了院子,王妃娘娘都亲承要给你赐婚。可你呢?搞得好像是人家姑娘没去处,非嫁与你不可,连个屁都没放。难道他日,还要咱老洪逼着你去拜天地不是?”
“你洪锤子懂个屁,我有难言之隐”
“狗屁的难言之隐,也就是你,要是那月姑娘像你院子的娘子一般,咱老洪就是一辈子不再用锤子,做个农夫也好,去酿酒来卖也好,铁定一刻不误把这事成了。”
“老洪啊,心思放低一点,人家月姑娘在长安城我是见过的,就殿下那张俊脸,世间女子十有八九都是见之倾心,哪里轮得到你。再说了,好歹是南诏的郡主,南诏五十万儿郎,人人都死绝了不成?非要嫁你?”
安彬的话里,多了劝解洪海的意味,毕竟在安彬眼中,洪海能看上太平郡主这事不够奇怪,毕竟那太平郡主虽是诏人,可巾帼之姿颇为了得,不穿甲,只着那一身月牙寨中女子的红蓝庙裙也是一方佳人。
可若是月依看上了洪蛮子,还非他不嫁,那就是月亮挂到了太阳上,连日子都算不上了。
“安彬,你可知为何我出身寒苦,却有今日这般的境地?”
洪海忽然的顾左右而言其他让安彬有些接不住这个洪锤子的话,对于洪海的过往,当初在杨宸决定让洪海做自己最先成军的藩王私军长雷骑营统领时也曾查过。当时的安彬还劝过杨宸,对这些和废楚王牵涉较深之人,诸如萧纲、李飞、洪海等人都该远一些,免得犯了朝廷的忌讳。
可杨宸只是一笑置之:“怎么,都是楚王,难道皇叔能用的人,本王就不能用?”
所以洪海的发问,安彬只是微微思量片刻便接过话来:“知道,当初楚王殿下南征,扶田代江,途径这廓关时你投了军,后来从步卒做到骑卒,再做到了亲军,后来平步青云断断数年就做到了都尉。可楚王殿下北返,四年前被废之后,你便蛰伏了这几年,直到殿下让你做了校尉统领”
“是啊,当初我只是一个愣头小子,家里只有一个老娘在,咱爹给富户收租逼得跳了海,实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就想着投军给咱那苦了一辈子的老爹打口棺材,买块地埋了。当时只见了一个大哥问我为什么要投军,我就说了实话,结果没成想那就是殿下”
洪海说起往事时,神情都变得温和了一些,一句荤话都没有再带过。
毕竟是那个人,给他许了什长,还让先生教他认字,说认了字,有朝一日做了将军也不会被那些穿着官服的老匹夫取笑。毕竟是那个人,见他膘肥体壮,让楚王府的侍卫教他使了如今可以稳稳当当的有一碗饭吃的大锤。毕竟是那个人,让他从亲卫做了都尉,成为楚王十万大军里凭着战功最快做上都尉的人。
毕竟是那个人,在他第一次上战场前,来了他的大营里,让他上战场就直接砍过去,说伸头的不会被砍,缩头的人才死得最快。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就是一个面相慈眉善目,入营时写了他名字,一手漂亮字让他印象极为深刻的大哥来自己营里。
自己的什长,佰长还有都尉都要来瞧上一瞧,因为披甲不整,那位都尉的满头大汗,神色惶恐都让他有些不解。
直到后来,有人说他傻人有傻福,刚刚入营就遇到了爱兵如子的楚王殿下。所以当许多人都在说去疾这傻小子傻人有傻福,骂他狗娘养的运气好得了老天爷偏心,让楚王殿下亲之信之时。
唯有洪海,在去疾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也在那个比自己年少许多的少年身上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
从前的洪海在战场上杀个来回,其实根本没想过挣什么军功攒一份家业,想的只是不让旁人说楚王殿下看错了人,挑了这么一个没出息的。没能给那个人报上恩,是洪海如今最大的愧疚,因为这份愧疚,让不知此生还能否去一次长安,见他一次的洪海将希望寄托在了杨宸这里。
一通胡话和伶仃大醉无法解释今夜的洪海喋喋不休的给安彬说了什么,让安彬都选择了闭眼歪倒就躺在了那里。
许是雨声比人心更为作祟,让洪海的实话和此刻惊雷的闪在距廓关不远的大海之上一样让安彬听得心惊胆战。
安彬也不禁诧异,那个人明明只是打仗的时候来过几次定南卫,定南卫也只是名义上做了他两年的封地。
怎么好似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颗草木都盖着那人的影子。
远在千里,还能如此,也难怪三年前不用兵符就可以调动其余三镇私军平乱。也难怪即使圣明贤德如当今陛下,为了让天下人心不异,为了让满朝文武安心,将他囚在了高墙之内。
这不止是一座关城的两位楚王,还是这定南卫两州四关之地数十万百姓心头有两位楚王。
大军抵达廓关的第一夜,杨宸醉卧之中为巨风袭城。丑时刚至,大浪便从廓关东面残损的城墙灌入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