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彬的话让多朗嘉错这位数日之前雪域里最尊贵的法王有些难堪,他的耳边没有从前的诵经之声,达涯宫外也没有往日的点点灯火,四方安宁,宁骑将这一切给毁了,一场似乎要映照到天际的大火,一群四处奔走看见拦路之人即杀的骑卒往返奔走。
“我若请降,将军可否还他们安宁,不再杀人?”
“大师是在和本将谈条件?容本将多嘴一句,如今大师还有什么资格同本将谈条件?实不相瞒,若是本将没有猜错,受命截击阻拦我等的几万僧兵也已经做了刀下鬼,大宁还有数万兵马会来昌都城,大师就不要想用请降来做一时的权宜之计,这法子在本将这里,不受用”
“我多朗嘉措是你们宁人口中的大喇嘛,是所有子民的老师,是佛祖派驻人间的使者,我愿意做将军帐下的人质,随将军去大宁,只请将军今夜放下屠刀,不要再残杀无辜之人了”
“我大宁是王者之师,从不残害生灵,若是大师诚心请降,本将自然愿意接受,不过大师还得答应本将几件事,如果大师愿意做,那本将今夜就对这达涯宫秋毫无犯,大师的去留等楚王殿下定夺如何?”
多朗嘉措又是双手合十,嘴里念叨:“将军请说”
“其一,达涯宫除了奴婢佣人,所有侍卫都必须离开达涯宫,我可以让骑军拦在达涯宫外,保护大师的安全;其二,我要大师现在就手书一封,发去红教各处兵镇,就说从今日起,昌都城便是大宁的臣子,不许再有一人明犯天威,若有明犯者,工机之;其三,大师从明日起,要让你的臣属来本将营帐中请降,按大宁的规矩,赤裸上身,绑缚三羊;其四,所有红教臣属,从明日起,各归其位,传谕各部,停止刀兵。”
安彬一口气说完,多朗嘉措则是听得很认真,听完之后只应了一声:“好”便又向安彬亲自行了一礼,其后的臣属僧人也一样是各自行礼。
等同于没有设防的昌都城所有混乱就从此刻开始渐渐停止,火势席卷了半座昌都城后在靠近达涯宫的那处河边停下,后世会传言这是天神降下的天火,让三万余人葬身火海之中,而大宁的史册里则会记下是不忍国破的藏司贵族蓄意纵火意图为大喇嘛的离去拖延时间。
总之没有人提起,这死的三万余人大多是受尽苦难的奴隶,因为害怕和胆怯,连逃出火海的勇气都不曾有,甚至还有人将这火海视为解脱,以求来世。
在城外等着大军攻城的去疾连同五百骠骑营看着城中燃起的大火,还有成功闯进昌都城的宁骑勉强将悬着的心放下,毕竟在此之前,无人知晓这昌都城到底有多少兵马。战事出乎预料的胜利告诉了他们答案,没有人相信会有宁人绕路数百里而来,倾巢而出的此刻还在邦达草原和丽关各自激战。
“都尉大人,将军都尉大人护送殿下从东门入城,南面已经全是大火,寸步难行了,往东门入城后,直接去往索隆寺,将军在那儿等着都尉大人和将军”
快马飞来奏报的士卒得了去疾的回礼,身子骨还有酸疼的去疾随即对护卫的骠骑营将士说道:“入城!”
杨宸依旧趴在马上,顶着灼热的额头,身上覆盖的藏袍让他铠甲里面渗出了许多的汗水,迷迷糊糊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眼前就是大奉百年都不曾拿下来的昌都城。护卫在左右的王府侍卫这两日已经习惯了自己的殿下沉沉的喘气声。
索隆寺在安彬的选择下成为宁军自今夜起在昌都城的主事之地,为杨宸选好了今夜安身之所后,安彬就在一步未离的在此候着,来不及细想这份最先打进昌都城的殊荣,够不够自己离开影卫,重新做人,毕竟杨宸的性命和他的性命本就为一体,杨宸若是因为这一仗失了性命,他也唯有一死。
“将军,各营都安排好了,今夜三拨值夜守城,达涯宫就交给你骠骑营,开始清点达涯宫里的护卫,廖千户已经领人入宫去盘查了”
“嗯,再去看看,殿下入城了没有?”
“诺!”
一袭黑甲,坐在索隆寺主殿台阶上的安彬渐渐出神,似乎记不得今夕何夕,还有多久才过年,从离开迪庆寺到昌都城这一路,他杀了太多的人,也渐渐忘记时间,忘记路程,只记得来昌都城的这路要如何走。
一刻过后,听闻寺外的吵闹声,安彬迅速起身冲出寺外,杨宸还是那样趴在乌骓马上,昏昏沉沉,寸步难行。冲出索隆寺的安彬着急着过去帮忙将杨宸放下马来。
又对去疾说道:“抬殿下进去,里面有藏人的医官,可以为殿下诊治了”
众人簇拥下,杨宸被抬进了索隆寺的一处不大不小的禅房,脱去厚重的藏袍,还有一身沉重的铠甲,贴身衣物已经尽数为汗水所打湿。
“都出去,本将和去疾在这里就行,不要扰了医官为殿下诊治”
“诺!”
刚刚熙攘的禅房又顷刻间只剩下寥寥数人,在为杨宸诊治之前,安彬还特意将一块刚刚在城中所获的金砖塞给这黄袍僧人,可后者没有并没有接下,只是轻轻一句:“跟着心救人而已,不必这样”带过,仿佛世人眼中含有的金银对他来说敌不过身边的那盏照明的烛火。
看着那医官将杨宸翻身,用那在火上往返几次的视之在杨宸的背上往返摩擦,即使烛火下都肤如白雪的皮肤顷刻间化作几抹血色,那痕迹如同被鞭子刚刚抽过一番,从未见过人这么瞧病的去疾正想质问,就被在一旁的安彬给拖住,转过了身去。
这边弄完,在听到安彬描述之后就命人煎熬好的药也被承了进来,安彬取出了身上的银针,插入碗中后方才让这僧人端到了杨宸的嘴边,帮其服下。
“这位将军身强体健,这不是什么大病,将军不必担心了”
“谢过大师”
“不必说谢,只是我也想劝将军一句,莫要再杀人,昌都城里僧人百姓是无辜的。多吉当初带兵征伐大宁,其罪也不该算到他们头上。人世间你杀我,我杀你,世仇不断,累累百年,遍野尸骨,不过是换来几句慈悲的哀叹”
“听大师说话,不像是藏人”
“我是宁人,从益州来此问经”
“原来如此”
没有再过多言语,寥寥几句说完,杨宸的呼吸声也渐渐平稳,像是睡下了一般,去疾连着安彬也就退了出去,在杨宸的帐外,安彬开始忧心起了为他们吸引藏兵主力的萧纲一行,偌大的雪域里,两支人马已经失去了音信太久。昌都是在雪域腹地,若是萧纲兵败,多朗嘉错就是他们这一行安危最后的保障。
安彬的忧心在这个冬夜里显得有些多余,萧纲既是楚王旧部,楚王征讨天下未尝一败,他也自然是常胜将军,无非是风采尽数为人归结到了楚王的头上。
面对且战且退的普布,萧纲只是不断用骑军袭击,有时候让继续后退的普布还不得停下脚步来等萧纲追上,直到确定自己左右两翼的藏兵以为得逞往迪庆寺而去之时,萧纲方才下令全力追击普布。
普布帐下的人马算是多家最后的精锐,不愿意朝夕之间覆灭,还得为另外两支人马偷袭迪庆寺拖延时间,他也有模有样的在阿康寺结为硬寨,等萧纲将自己重重围困,让骑军难以发挥实效。
可他又犯了和自己堂弟一样的过失,对宁人的骑兵和步兵都小看了一些,多年驰骋雪域无人可挡的战事已经让藏人分不清谁才是这天底下真正的主人,既是这天下的主人,那底气又从何而来。
阿康寺,勉强坚持了两日,后退八十里,在芒则寺又只坚守了一日,可普布帐下的部将都发觉,明明自己手下的兵马一日比一日少,士气一日不如一日,离真正要守卫的昌都城也越来越近,可自己主帅却越觉得胜券在握。
直到最后只剩下八千兵马的普布不打算再向后撤,在他当初受命出征经过阿鲁峡谷时就为自己选好的葬身之处,他真正准备好借此地利和宁人血战一场。
若干年后藏人对普布的评价仍然是丧师丢地,连战连败,一退再退的庸人,可殊不知正是这个庸人用自己命在为他们赌上唯一可能的一分胜算,藏人的骑兵的确在孤师深入的宁人背后断了粮道,甚至四万人围攻起了只有不到一万兵马守卫的迪庆寺,若能得手,倾巢而出的宁人就一定会命丧雪域,死在大雪里,或冻死,或饿死。
阿鲁峡谷上,萧纲面色依旧沉静,后世会说这是儒将之风,可以媲美百万大军攻伐之下还能淡定自若和侄儿对弈的风流事,他渐渐发觉了自己对面那个不知名姓的主帅所求为何。面色沉静算是对那个不知名姓的对手一分敬意,毕竟他萧纲所求的本就不在迪庆寺,即使迪庆寺失守,萧纲也只会一路往昌都城攻去。
一夜的血战,藏人降的降,死的死,只有普布将自己逼到悬崖边上,立在他对面的是洪海,洪海本来对这个一退再退的藏司主将没有什么好感,可只有这一夜死战不退,让他觉着这人并不是云单贡布和云单阿卓那样的贪生怕死之辈。多吉虽勇,可情形稍稍不对立刻就弃军逃出迪庆寺,乱军里的他应该更容易比多吉逃走,但他没有,那就是摆明了想要求死。
“喂!你的人已经降了,本将敬你是一条汉子,断了我军的粮草,今夜还打了一个有来有回。若是听得懂本将的话,放下刀剑,本将可以保你不死”
“哈哈哈哈,将军可曾看到这周围是什么?”
“别啰嗦了,再不投降,身后是万丈深渊,身前的万箭齐发,哪一个死相都不好看!”
“将军还是担心一下自己吧,漫天的大雪!我等到漫天的大雪!迪庆寺如果顺利,恐怕也早就得手了,敢问将军的兵马虽强,能胜我,能胜天地乎?能杀我,能杀天地乎?”
“贼子,休要蛊惑军火!给我放箭!射死他!”
洪海身后的长雷营骑卒纷纷举起弩机,拉开弓箭,却只听到对面一声:“不劳烦将军了!”后,看着这仅剩的二十几个藏人随自家主将一道跳下了悬崖。
普布查过,藏地的阿鲁江蜿蜒向东,从大宁的丽关之后分流,向北会汇入宁人口中的长河,向南则是南诏东羌和廓部,他想死在这里,亡魂可以顺流而下去看看书里的大宁,若是不能如愿,也无悔恨。就如同今日他选择用死来为藏人谋得一线胜利的希望一样,但行自己的事,莫问结局。
他不会在意后世的子孙如何评价他这个败军之将,就如同昌都城里无数的人会选择用贬低他来夸赞自己堂弟的赫赫武功,可普布在宁人这里赢了,赢在了宁人喜欢的英雄气上,赢在了即使末路还有人随他一道赴死的慷慨上。
藏地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有的地方大雪深数尺,在阿鲁峡谷获胜之后的萧纲没有停下脚步,只将连经数战的长雷营打发回迪庆寺解围,自己则率破光营继续北上,在一望无际的大雪里按着藏人部落的指引,慢慢靠近昌都城。
沙场遍野是尸首,却来不及掩埋,只能美其名曰一句:“雪葬”草草了事,重伤的士卒被留在了这些藏人家里,轻伤的则随洪海一道回到迪庆寺,回到那处始终关系了全局胜败,此刻又危如累卵的城池。
被四万人围攻的迪庆寺城破即在旦夕,城墙因为几次大战破损尚且还未来得及修整便又遭兵马包围,无论林海是如何善守,都只能像两月之前的丽关将士一样,期盼着有援军可来,否则就会被活活耗死。而援军断然不可能从身后来,拉雅山已经被大雪封住,绝无兵马可以通过。
那援军只能从藏人的背后来,可真的会来么?林海没有答案,在月依送来粮草的第二日,迪庆寺就突然被围,被迫和宁人一道做起了同仇敌忾的事,月依也不得不自侃一句:“果然跟你沾边,就没有好事!”
她在迪庆寺看到了那个自己曾经极有可能会嫁为其妇的男子,没有头颅,即便被挂在了迪庆寺外依旧可以看出生前是一个威风赫赫的男子。
大宁的史册里会在日后对这场短短数月即亡国的漂亮战事不吝溢美之言,如:“十月,贼寇丽关,参将王猛轻敌冒进三军既没,都尉齐朗孤军千余对贼数万,及王师而至,齐朗既没。王兵出拉雅,计破迪庆寺,取贼多吉之首,悬于长安。王领军破昌都,夕月初七,阿鲁峡谷参将蒋正大胜贼人,杀敌万余,得俘数千。初九,参将按彬领军破昌都,多朗嘉错献城而降。及十二,参将洪海解迪庆寺之围,夕月十四,王师合于昌都。奉室百年未得之壮举,大宁三月即定,后曰:明犯大宁者,虽强,必除其国!由是,南疆百年而再无兵犯大宁者,是为振民志于百年”
杨宸在昌都城里见到萧纲时,整个破光营只剩下不到一半的人马,劳师远征,即便是灭国的大胜也让他十九岁的生辰有些落寞,随即明破光营驻留昌都听候圣裁,自己则是领承影营骠骑营离开了昌都,东往府州,再南下过云州回到阳明城。
等杨宸回到自己的王府时,方才看到永文帝杨景让他驻于丽关,不许北上的圣谕。大宁也已经与民更始,是为永文七年了,前后历时三月的平藏之战,使得楚藩一战成名,顷刻间为天下共举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