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易才刚刚坐好,一帮花萼楼的护院就舞刀弄棒的围了过来,跟在杨宸身边的一帮侍卫也纷纷拔剑相向,一时间寒光剑影透出了阵阵凉意,但面对这样的情形,在花萼楼里饮酒作乐的人却并没有逃走,而是指指点点地围了过来,看起了热闹。
没有人会觉着一个边疆来的将军和一个江湖游侠真的能砸了花萼楼的场子,李易不慌不忙地自己选了干净的碗筷埋头用起了桌上剩下的饭菜,有些心满意足。
“三爷,就是这个杂种动手打了咱们的弟兄闯了进来,您瞧我这脸”
杨宸循声望去,看着那仆役就差声泪俱下了,也凑了过来,虽然对这些撒泼打滚的手段不屑,但当初跟着杨威混迹在长安城里杨宸也知道,这是要一个“师出有名”。在人家的地盘上动手打了人,让人家受了委屈,那揍你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被仆役叫做三爷的男子生得五大三粗,多年的习惯让他并不害怕杨宸和这区区的几个侍卫,他害怕的是坐在杨宸身后专心用饭的李易,还有那把被江湖人你争我夺了数百年的名剑。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不才,鄙姓杨,家中行七,都唤一声七郎”
“哦,公子是国姓?”比众人都高了一头的男子看着杨宸并不害怕的神情,有些玩味,他并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官家的将军难得入京却要为了一个江湖人惹出些祸事来。
“这个由不得自己,你们这舞刀弄棒的,是个什么意思?”
“公子您坐这儿还没看清楚么?那厮动手打伤我的弟兄,砸了我花萼楼的桌椅,总该有个交代”
两人说话之间,已经有更多的人躲进了看热闹的人群之中,无他,就李易如今的这身功夫和内力,一个区区的护院是断然办不下来,所以无声无息躲在人群里的,是如今影卫在花萼楼中仅剩的几位高手。
“送去长安府?”
黝黑的男子面向杨宸摇了摇头:“花萼楼的事,还用不着长安府”
“那要如何处置?”
“让那厮跪着给我们弟兄赔个不是,滚出去,这事就算了,搅了公子的雅兴,今日公子这几桌的菜就免了”
就当众人以为就要看开始动手的时候,杨宸却突然转身问着李易:“还吃呢?这都找上来了,你给个交代啊?跪不跪?”
早已饿了多时的李易才不想陪着杨宸取乐,一边夹着菜,一边头也不回的说道:“刚刚那厮看我是个江湖人,进门就要我一百两银子,不给就要剁了我,天子脚下如此猖狂,我没忍住才动的手。反正要银子没有,跪下不可能,要打架,让躲着的那几个一起上吧”
杨宸面露为难的拍了拍后脑勺,又问了一声:“我就是想来吃一口花萼楼的菜,在这里打打杀杀不好吧?”
“杨公子,别拿这些鼠辈玩乐了,我找公子是有要事,赶紧打发了再给我来两个菜”
“你他娘的说是鼠辈呢?!”
膀大腰圆的男子一个快步冲上前去,护在杨宸周围的王府侍卫又一次拔出剑来,去疾更是一个踏步跃起护在了杨宸身边。
“都给我住手!”
苍老急促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围观的人无不侧目,花萼楼的大掌柜极少出现,除非是哪位国公或是尚书来花萼楼饮酒才会由他亲自接待,当初首辅王太岳宴请镇国公宇文杰就是由他斟酒。
对于他的来历,说法最多的是这人是当初先帝的马夫,讳莫如深的来历也就是今日花萼楼深不可测无人闹事的根源。
不过刹那间,刚刚还飞扬跋扈的三爷立刻恭敬了许多,转过身去颇为卑微道了一声:“掌柜的”
原本还潜藏在人群中的几个影卫也不约而同地靠近护卫。
身子不高,寻常打扮,脸上的褶子密密麻麻,满头都寻不到几根未泛苍白的头发,身子佝偻着,嘴里还喘着粗气,若非眼神坚定,杨宸都会觉着此人来日无多。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大掌柜并没有来给自己找回场子,反倒是一步步走到杨宸跟前扑通一声跪下:
“小的来迟,怠慢杨公子了”
看热闹的人群开始骚动,当初邢国公李复时隔多年入京除了陛下御宴外,第一次用膳就是在花萼楼里,那时还有不少人闻风而来想着一睹大宁跟随先帝打下这座江山的开国老将风采,也只看到了大掌柜在楼前亲迎是鞠着身子。而今日竟然向一个说是南疆来的少年将军下跪!
杨宸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被他看穿,不知是花甲还是古稀的老者如此跪下,杨宸也一步向前将他扶了起来:
“不必这么大动静,就用个饭而已,去命人再烧两个菜来”
“诺”
大掌柜缓缓起身后转过,看到众人口中不可一世的三爷此刻满脸惊惧瞪大的双眼和止不住发抖的两腿,又问了杨宸一声:
“小的不知公子要如何处置他们?”
“这人我知道,伺候惯了咱们长安城的公侯卿相,也把自己当个人上人了,他既然要一百两银子,还有他要旁人磕头认错,那今日就楼下的石狮前头给磕一百个”
杨宸说完,大掌柜又鞠下身子回话:“诺”知道今日乐子到此为止的杨宸走了回去坐下,李易却忽然开口说道:“杨公子这么厉害,能不能让花魁娘子唱支曲儿来听听,我平生还是头次被这么多人看着吃饭,怪不习惯的”
“你这混球,怨不得人家要你磕头认错”面对杨宸的调侃,李易也只是一笑而过,或许在那日的长安城北一同醉酒后,李易就把杨宸当作了普天之下他众多朋友里的一人。
大掌柜将自己手下不懂事的人按着杨宸吩咐处置过后,只听得杨宸站了起来在一众人的目瞪口呆中解下了腰上的玉佩,扔到了楼下花魁抚琴的台子上。
“麻烦姑娘来一曲《十面埋伏》,沙场里出来的,还是喜欢听这曲儿”
杨宸大可不必解释后面这一句,毕竟太过多余,他即使不说也没有人会想到这个能让花萼楼大掌柜叩首的人其实是因为思念一人的琴声才想脱口而出了《十面埋伏》。
“散了吧,各位,今日搅了各位的兴致,各位桌上的酒,算是鄠某向诸位赔罪了”
“好!”
有了大掌柜的一句话,场面才渐渐回到杨宸进来时的那番盛世之中醉生梦死的场面。只是在花萼楼里听《十面埋伏》,不少人也是觉着新鲜。
桌上的饭菜渐渐空了,意犹未尽的李易问到坐在自己身边的杨宸:“殿下为何要听《十面埋伏》?莫非有同感?”
“笑话,这是长安城”杨宸有些不以为意亲自替李易满了一杯,又给自己满了一杯,浅尝半口之后问道:
“这一年多,都去了哪儿啊?”
“去了北边,大宁的龙兴之地果然固若金汤,辽东三镇的铁骑,辽王殿下的北宁城,难怪北怒蛮子这多年不敢放心的直入中原”
“只去了辽东?”
“还去了荆楚之地,荆襄之地百万流民,陛下不过用了区区六载,就为我大宁除却了一桩大患,也是佩服至极”
“你说这么多做什么?那为什么不去阳明城里找本王?”
李易将放在身边的剑取来放在桌上,当杨宸看着上面的“鸣泉”二字,颇为意外:“鸣泉剑?这不是当初大奉越王的剑么?几位皇叔就藩的时候,除了王印宝册还有赐剑,这鸣泉剑是给了谁来着?”
“殿下的皇叔里,殿下以为谁最好剑?”
“自然是三皇叔,可惜被周德蛊惑,鲁王府的名剑宝器也被通通收进了宫里”
听到杨宸的回答,李易摇了摇头:“殿下还是没看准人呀,是湘王殿下”
“七皇叔?”
“对,湘王府里的名剑,除了宫里多年收藏,当今天下应该无人可出其右”
“可皇叔不修武艺啊?”
“不通武艺和聚天下名剑于一府没有关联啊?”
杨宸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换了问法:“你来找本王,所为何事啊?不会就是卖弄你得了这把天下名剑,可以值万金了吧?”
听到杨宸还在为当初的万金之马一事打趣自己,李易立刻反驳了起来:“自然不是,本来是要求见太子殿下的,入京了才知道原来殿下也在长安,就直接来殿下了”
“到底是何事?”
“还请殿下早些劝陛下派军出关平乱,东都洛阳数十载营生,已经毁于一旦了”
李易的面色随着声音的悲凉逐渐消沉下去:“我本是奉湘王之命带着郡主殿下游历浊水南北两岸,可晋王谋逆,直奔洛阳,洛阳仓大火数日不绝,百万石济世粮草毁于一旦,晋逆勾结对朝廷不满的世族,在洛阳周遭搜刮民脂民膏,掳虐百姓,这不过一月光景,已聚数万之众,日日围攻东都,百姓易子相食,真是惨不忍睹”
“本王刚刚入京,也不知实情究竟为何,河东河北两镇的军马就坐视不理?”
“河道巡按和珅水淹晋阳,断了晋逆的后路,可北伐之时,哪里还有兵马可以来平乱,堪堪凑齐了三万人马,刚刚到洛水北岸就连败数场,已经避其锋芒无人应战了,韩王被褫夺兵马,三千护卫就是一齐凑来,也无济于事啊,我入关中时,正好碰上了护国公领着数千人马出潼关,但是观晋逆行军布阵,军中定有高人,连胜十七场,洛阳周遭已无可供朝廷军马歇息之所,朝廷自然该早些派遣兵马平乱”
听完李易之言,杨宸方才知道潼关之外究竟乱成了什么模样。
“实不相瞒,今日上朝已经有军报送来,护国公节制河北河东兵马,本王也要出关平乱”
“好,这便好”
听到杨宸的话,李易放心了大半,但是杨宸的疑惑才刚刚开始:“你说要去见皇兄,就穿着这身去见?怕是要被羽林卫当作刺客给拿去天牢,哈哈哈”
“殿下且慢,先看看这是什么?”
李易不紧不慢地从贴身的衣物中取出了一张文牒和印信交到了杨宸眼前说道:“我着这一年多的游历,武功也精进了不少,所以刚刚殿下便是不出手,我也能护殿下一个周全。”杨宸看着那张由自己皇叔手书的文牒,还有上面红色的湘王宝印所留些的痕迹,疑心问道:
“皇叔为何要给你这个?”
“说是万急之时,就用此来应急而已。本想用这个敲开东宫的门,请太子殿下让朝廷早日出兵,早知道殿下在,就该把这帖子交给郡主”
杨宸还是不解,又追问了一句:“那你为何不把她一道带来?”
“说来话长,本来在洛阳游历的,洛阳被围后,我和湘王府的护卫拼死杀出后,想着或许不日晋逆就要西进行旅艰险,就分头行事,郡主还说晋逆之乱,朝廷援兵明诏久久不至,必然是不知洛阳情形,让我早些来求见太子面禀,这才没有一道入京”听完李易之言,杨宸若有所思地又满了一杯,伴随着阵阵琴声,又站了起来,和李易一道倚在栏杆上看着那花魁手下抚琴。
“怎么会和你在洛阳?别告诉本王是十三妹看上你这么个不着调的江湖游侠”
“哈哈哈,非也,郡主要去临淄书院读书,我就是个护卫,再说了江湖人快意潇洒,怎么就不着调了”
“那就好,否则本王第一个拿了你的人头,不过送女子去临淄书院读书,皇叔也是好魄力啊,自己王府边上就有个岳麓书院,还要跋涉万里”
李易啧啧道:“湘王的家事我本不该说,但殿下和湘王血浓于水,我便多嘴一句,陵水郡主因为湘王殿下要纳侧妃求子的事和湘王殿下闹了几日,湘王殿下对自己的女儿束手无策方才尊了郡主眼不见为净的意思去临淄书院求学一年,顺道游历千里散散心”
“不说这些了,现在你什么打算?是要随本王一道去洛阳,还是去护卫十三妹”
“殿下身边藏龙卧虎,我这点把戏不值一提,还是去护卫郡主吧,毕竟是湘王殿下所托,已经说好了,我在长安事成之后便直奔邺城去寻他们”
“什么时候动身?”
“话已说完,现在便走”
“现在?”杨宸略显惊讶:“这城门都关了,怎么走?”
“江湖人自然有自己的法子,谁靠城门啊?那我就先走了,等过些时日将郡主送到了临淄书院,我自会去阳明城寻殿下”
李易抽身就走,对待这样的江湖人杨宸早已经是习以为常,不过是举酒再饮,心里喃喃自语:
“这是谁家的长安城?”
江湖人不靠城门来去自如,那晋逆呢?那北奴呢?还有草原上,影卫说勾结怀国公府和北奴的辽王呢?
杨宸不敢再想,只是直勾勾地看着琴女抚出《十面埋伏》,看到那女子眼神闪避为止。这一夜,杨宸在花萼楼里喝了伶仃大醉,本来有很多他该高兴的事,比如为自己的母妃,为赵家,可是一些心里难以言说的直觉让他害怕。
楚王府前,一句:“这是我杨家的长安城”的醉言,惹来了长宁殿的滔天之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