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伦的离开让场面显得有些可笑,北奴人只提了要楚王亲入大营议和,却不知道杨宸真到了北奴大营之后该如何应对。虽然与荆生略有嫌隙,可北奴众文武只是为争权夺利而已,并不怀疑荆生对北奴王庭的忠心。
一个北地宁人相貌的荆生坐到了杨宸对面,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了与杨宸的和谈:“楚王今日亲至,我钦佩楚王胆识,只是斗胆问一句,楚王拿什么来议和?”
“自是修好的诚心”
“楚王以为,如何算得上修好?”两人都没啰唆,面对年轻的杨宸,荆生也没有半分的轻视。
“自然是开平山的人你们得放他们下山,至此两国退兵,你等退回王庭,我大宁朝廷可令秦王一部,放你等从容北归”杨宸的话只是自己撑住场面,杨威一日未曾南下至连城附近,北奴就可以从容而退,北奴并不畏惧大宁,只是希望能得到大宁朝廷的一个肯定,两国结好,哪怕只是五年,十年的安稳。
荆生清楚如今的大宁是元气大伤,但他并不相信仅仅凭借二十万兵马就能取下长安直入中州,他们不想成为长安城的过客,也不愿将这十余年的暗中蓄力付诸东流,所以他知道,大宁唯有与自己求和。
而杨宸也清楚,自己眼前的这支北奴大军,真正的敌人不是自己,是骤然变冷的天色,是被大宁铁骑数月前踏过的漠南草原无力支撑二十万大军长驱直入的南下,而且只要杨威有了消息,王庭可否顺利北归,就有的可谈。
一场双方都不愿大打出手的大仗可以避免,北奴要大宁一个的承诺,一纸盟约,大宁要北奴放过开平山的残兵败将,立刻退兵北去。唯一的不同在于,在左贤王完颜亮战死之后,北奴单于的牙帐里再无博雅伦之外的第二种声音,而大宁的庙堂上,却是各怀心事。
杨景病重,自然无人可以拿到所谓的天子一诺,没有圣诏明示便私自与北奴议和的罪过,今日的杨宸揽在了肩上,毫无退意。而监国的杨智只愿让杨宸守在连城,静候杨威南下,所谓议和,不过是一番虚情假意的拖延,所以在听到卢尉错漏百出毫无诚意的议和之后,荆生扣下了这位大宁使臣。
要杨宸前来无非是想告诉大宁的朝廷,只有诚心议和方才可以一谈,北奴有鱼死网破直入长安的底气,大宁也该有今后数年安稳所需要的诚意。八壹中文網
监国的太子只想要一个可以发难杨威的理由,或是京军覆灭,日后有一个让杨宸名正言顺的入朝为左右臂膀的借口,为他除去了武勋的心腹之患,他才不用再像自己的父皇一样,登基之初屡屡为武勋掣肘。
亲赴敌营议和的杨宸究竟是为了什么要与北奴议和,其实赵祁说的话也不能一言概之,赵祁清楚杨宸并不害怕接过这个议和的罪过,封无可封的楚王殿下,无非是在被泼一身脏水后被杨智一纸诏命赶回阳明城,而杨宸究竟有没有拉拢武勋的意思,赵祁看不清楚,也猜不到深浅。但赵祁清楚,武勋在杨宸眼里,似乎不是大宁的累赘,更不是他杨宸的敌人,大可不必借北奴的弯刀来杀人。
“斗胆问一句,殿下今日议和,长安城可知晓?若是殿下谈妥了,日后长安不认该如何?”手中握有草原鹿门卫以探听天下四海之间音信的仅剩一句问到了要害之处。杨宸却毫无避让的直接应道:
“既然卢大人都来过了,朝廷自是知晓议和之事,是本王还是卢大人,都只为开平山之围而来,他们是我大宁的忠义之士”
“可他们也是为祸我草原的贼寇”荆生拍案说道:“大宁兴刀兵,我草原死伤者甚重,要我等退兵,又要我等放过李复残部,只凭王爷这几句连自己都不知真假的话,是欺我草原之人蠢笨不堪?”
“那你们还想要什么,但说无妨”杨宸冷漠的应着,心里却定下了主意,无论荆生开口说什么,自己都不能一人应下,拖延时日便好。
“一,大宁与王庭,各遣皇族为质,以示盟好;二,我二十万大军被逼转战南北数千里的开拔之资,当由大宁偿之,白银五十万两,布十万匹;三,大宁九边秋猎塞上之举,只添仇怨之举,大宁天子喜狩猎,可三年一会,塞上草原,长安林苑,单于可与大宁天子共襄盛举;四,辽北各部多匪寇之辈,来年春时,会率精兵十万讨之,大宁辽东关宁铁骑,不当设伏于山野”
“停停”杨宸实在听不下去,荆生却面露歉意着继续说道:“殿下勿急,还有一条,传言大宁八公主杨婉尚待字闺中,我家单于愿求娶公主,两国和亲,永结秦晋之好”
此时的杨宸忍无可忍:“笑话,先帝遗诏,无和亲之举,割地之事,岁银之例,你说的这些,无一是我国朝可许之事,本王今日应了你这些事,明日便会有朝廷的御史钦差要让本王下天牢”
眼见谈不拢,荆生也没有再遮掩,只是身子向后微微一仰,举起了自己桌上的茶碗,轻轻地向杯中吹出了一口沸腾的热气后再说道:“楚王殿下莫急,我自会等楚王殿下秉明长安天子后再与殿下从长商议,这两国谈判,哪是什么朝夕可成之事”
“天色转寒,本王自然不慌,既然尚书令要慢慢谈,那咱们就慢慢谈”
荆生脸色仍旧是笑意盈盈,可语气却变得阴狠了起来:“转寒又如何,莫非楚王殿下的纯阳关里没有冬衣粮草?莫非秦王率军千里迢迢至此,还真能让我们回不了王庭?楚王殿下可可不要想错了,若是在王庭秦王能打赢我们,我们又如何会在此地距长安一步之遥?我二十万大军南下无劳无功便北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有开平山数万大军被团团围住的杨宸的确奈何不了北奴王庭,而北奴王庭的态度也从含糊不清,变为了虎视眈眈,就如同两个江湖武侠交手,都有各自取胜的手段,却也没有一击致命的底气,只是来来回回间不停的试探。
“今日奉阏氏之命,左贤王一部已经杀向开平山,殿下若是拿不定主意,便遣快马南下回奏长安,长安城的天子是要一战,还是答应我们就此罢兵议和,是长安的事。殿下是宁人,自然明白出主意做决定都是要挑担子的,就殿下如今的肩膀,只怕撑不起”
在荆生手中,草原上无孔不入的鹿门卫这数年来也有无数双眼睛探入了大宁,长安城里的动静,他并不比杨宸知道的要少,所以才会故意让杨宸亲自来走一遭,而也正是为此,一个历代用过无数次的阴谋从杨宸出现在北奴大营的那一刻,已经开始。
赵祁和杨宸与荆生唇枪舌战了许久,却一无所获,只得相约明日再议,荆生从未想过为难入营的杨宸,只要杨宸出现,北奴王庭的谋划就已事成大半。
朔风卷得北奴王庭的大帐不停地发出声响,离开单于牙帐的杨宸发现博雅伦一身戎装勒马在大营中与北奴王庭的精锐一道骑射,只是微微驻足探望了一会儿后,便在荆生的陪同下一道离开北奴大营。
“本王曾听说过,北奴的尚书令是我大宁子民,尚书令原籍何处?”
一副宁人相貌的荆生也与大宁士人一样轻抚长须笑道:“旧籍是晋阳,先单于游历大宁,与我相识,阴差阳错,已入草原快二十载了”
“家中可还有亲人?”
荆生略有伤怀的摇了摇了头:“拜大宁先帝所赐,荆某如今,孑然一身,无所挂怀”
由此,一股令人不堪忍受的沉默伴随着杨宸从北奴单于的牙账一直到了帐外四五里之处,在杨宸所未能看见的地方,完颜古达用力的拉开了弓弦:“砰!”草原单于的大弓上弓弦骤然向前一弹,将完颜古达年幼的一番怒意暂且平息了下去。
他还年幼,不懂世间最能杀人的,不是有形的刀剑,而是无声无息的猜疑。等杨宸一行走远,鹿门卫便凑到了荆生身边回命道:
“禀尚书令,已经让卢尉见到了,正是尚书令亲自送楚王离开的大营,他也知道楚王没有表明身份,只是扮作侍卫与我等议和”
“把我们养的人放出来,让他们领着卢尉逃走,必须得在杨宸之前让长安知道,他杨宸来了我军大营,且已约定,等杨威南下,便将开平山一部赶尽杀绝,随后南下寇关,直取长安”
“是!”
熟读中州历代经史子集的荆生比草原人更清楚,对付宁人,就得用这种手段,哪怕大宁的太子不愿,面对满朝文武,也只能让杨宸这个碍手碍脚的人离开连城,就如同当初不得不将杨泰禁足王府,夺爵除位一般。
连荆生都明白,杨宸想不想夺嫡,与他能不能夺嫡是云泥之别,可惜身在局中的杨宸竟然毫无察觉。
回到纯阳关的杨宸收到了一封又一封哨骑的探报,北奴人并未全力攻取开平山,只是一阵冲杀,一阵退避,像是在给他这个的戍守纯阳关的楚王一个下马威,又像是一种无声的威胁,他自然没有将今日北奴所提的条件尽数写在密奏当中,只是告诉朝廷,不该如此坐视邢国公一部覆亡。
可他的所有努力,在大宁庙堂之中,成为众矢之的,纯阳关的杨宸并不知道,卢尉已经被人劫走,而劫走这位大宁使臣的人不是大宁的边军,反倒是降于北奴的邢国公一部,他们将开平山人马困乏,连各家各户的侯爷都已断了粮草的惨状的说得凄凉无比,而在荆生的调教之下,他们对坚守纯阳关不出的杨宸更是满腔愤慨。
明明是为了让北奴放开平山一马的杨宸成了他们眼中与北奴王庭勾连之人,而如今杨宸麾下不曾出现在草原致使北伐大败的狼骑也一样成了他们愤怒的缘由:“我等在草原出生入死,开平山上除了人肉什么都吃过一遭,他们不过是朝廷逆贼,却可以这般逍遥自在”
一心只想早一日逃回长安将自己所见所闻早些回奏朝廷的卢尉未曾让荆生失望,只用了短短四日,便将楚王以侍卫身份乔装进入北奴王庭与他们议和的消息传回了长安,而紧随他之后送入奉天殿的楚王密奏之中却又出现了一句:“开平山之围日久,恐军心思变,若北奴不从,当率三军出关援救”
杨宸与卢尉,无论如何,有一人说谎,可卢尉亲赴敌营是以大宁使臣之身,杨宸却是掩耳盗铃般的佯装以入,庙堂之上,已经不会再有人为他说话。
为了给杨宸想一个对策,杨智几乎是顶着悠悠之口故作镇定地落下了一句:“明日再议”后便匆匆散朝。
大宁尚未入冬,直扑楚王的严寒却转瞬而至。
在朝堂之上只是稍稍听闻动静的陈和顿感大事不妙,狂奔着跑回了甘露殿里,多日来困卧病榻已经不能行走的杨景,也被陈和带来的消息重重一击。
“主子,主子,大事不好了,卢尉说楚王殿下扮做侍卫入北奴大营与单于议和,群臣沸腾,要太子爷将楚王殿下召回京中对质,镇国公一言不发,清流党借势发难,说楚王殿下有通敌之嫌”
杨景没能说出话,只是瞪大了杨景露出了满脸怒意后,突然之间晕了过去,很快气若游丝,命悬一线。
与楚王通敌之嫌比起来,到底还是天子的命在朝夕来得更为让人措手不及。入夜时分,甘露殿中传出诏命:
“令,九城兵马司闭长安九门,城中各坊,即行闭坊谢市,皇城司闭皇城各门,锦衣卫巡视城中,不许皇城各府出入。羽林卫值宿禁中,宫门即闭!”
“诏,文渊阁大学士王太岳,镇国公宇文杰,中书省知事元圭,定国公邓通入宫!”
尽管在杨景于禁内养疾之后便早有准备,但,这一刻真的到来时,偌大的长安,还是有些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