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杨宸出征时所曾想过归来的场景,夜晚漫天纷飞的大雪里,他只是一行孤零零的几十号人马,又是隆冬的深夜里,未免惊扰,杨宸甚至都没从正门入府,只是在偏门下马入府。
王府如今的侍卫统领张豹急忙将此事报与了李平安,两人一道赶来时,只见杨宸玄色的战甲上大雪未干。李平安看见如此风尘仆仆的杨宸,更是心疼地说道:“王爷怎如此憔悴?”
“王妃呢?”
“王妃娘娘已经睡下了”李平安小心翼翼地回话,看见跟在杨宸身后的去疾神情呆滞,而阿图更是在遮掩着什么,他心中已然察觉出了一分不妙。
“本王先去春熙院,今夜在春熙院里沐浴就寝,他们几个,你带人下去安置便是”杨宸随手将杨瞻揽到了身边:“这是瞻儿,你在母后宫中做过事,应当听说过,就先让他住去闻雷阁里,离本王近一些”
“诺,王爷”李平安接过了杨宸的长雷剑时更为难地提醒道:“王爷,娘娘如今还未出月子呢,要不去夏竹院里?”
杨宸猛的定住,离开定南卫时,他只知宇文雪怀了身孕,不知是何时有孕,也不知何时足月,转过身来诺诺地问道:“本王做父王了?”
“奴婢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哈哈哈哈”杨宸撇下了众人,像个孩子一样往春熙院里跑去,等跑到春熙院时,听闻动静的宇文雪已经起身,只披了一身厚厚的披风面色惨白的站在寝殿门前,两人隔着院中纷飞的大雪呆住了片刻,宇文雪眼睛里已经满是泪水了。
因为父亲宇文靖出征却征人未归回家时只是一具冰冷的棺椁,年幼的宇文雪见过自己祖父白发苍苍在那棺椁跟前黯然神伤的样子,也见过自己母亲从那日以后郁郁寡欢的样子,所以从杨宸离开那一日,宇文雪便自觉心里空了大半,仅剩的那一点,也留给腹中的孩儿了。
她不止一次因为梦见杨宸一身鲜血的倒在沙场上而从梦中惊醒,每逢听闻杨宸在京中受了委屈,遥遥千里,她也为杨宸境遇而触及肝肠,伤怀于肺腑五内。
“臣妾恭迎殿下”
小婵是最知宇文雪对杨宸心意的人,看着杨宸一身白雪在甲,满面风尘,一身憔悴的模样她也伤心。故而当她搀扶着宇文雪而宇文雪向杨宸行礼那一刻,未经太多世事的她也忍不住将眼眶之中的泪水滴落。
杨宸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扶起宇文雪,胸口一阵剧烈的起伏,剧烈的心跳让宇文雪从杨宸的两眼之中都看得分明,从离开到归来,在宇文雪今日的眼里,杨宸只有这双望着自己的眼睛依旧。
“别,进殿吧,当心着了风”
宇文雪未曾梳洗,所以额头上只是一块明玉发带堪堪将秀发绕在了头上未曾散乱,杨宸小心翼翼的搀扶着宇文雪走进了寝殿,一众奴婢才开始忙碌起来,有为杨宸准备沐浴热汤的,有为杨宸取来姜汤驱寒的,也有为他换下铠甲身后披风的。
楚王的披风血腥气太重,对在月子里的母子而言是大不吉,只是杨宸自己未曾注意此事罢了。宇文雪被杨宸搀扶着回到了榻上,等宇文雪盖好了锦被,才对坐在自己身边的杨宸说道:“殿下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本王喜欢你”
宇文雪脸顿时一红,她并未想过杨宸此番归来,说话竟然这般无所顾忌了起来。小婵在一旁打趣道:“王爷打仗回来,倒是会讨娘娘欢心了一些”
“本王这次回来,倒是想把小婵你许出去,小婵你也到了婚嫁的年纪”
“那可不成,小婵是娘娘还是姑娘的时候被公爷买进府里的,王爷要让小婵嫁出去,得问娘娘答不答应”小婵一脸傲气地为杨宸端来了一杯姜汤,转头时发现这些时日一直照料着宇文雪的林夫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一样是夫君在外领兵征战,也许宇文雪唤为“静枫”的林夫人更懂得此刻宇文雪与杨宸。也是动静太大,吵醒了本来酣睡的杨湛,在襁褓之间哇哇大哭了起来。一名女婢将他抱了起来,哭声震天的杨湛惊起了杨宸的兴致,也走过去看着杨湛的脸。随后抬头问着宇文雪:“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王爷只取了男儿的名字,自然是如王爷所愿啦”
身披铠甲就想去抱杨湛的杨宸被宇文雪唤住:“王爷,先让她们抱去奶娘那儿吧,不然一会儿嗓子都哭哑了”
略有失落的杨宸只好挥手让她们杨湛抱走,随即又立刻坐到了宇文雪身边,将宇文雪的手放在了自己两手的掌心里。宇文雪又心疼又惊讶地问道:“王爷的手怎么这般冰冷?”八壹中文網
“路上风吹多了,没事儿,在你这儿,本王的手很快就热乎了”
坐在榻边的杨宸眼神未曾离开宇文雪一步,而宇文雪也是一样扭头看着杨宸,看着自己日思夜想的夫君,又恍惚间觉着离别那日,宛若昨夕。
“韩芳前些时日送来的折子说王爷刚出横岭,臣妾还以为王爷少说得有半月才到呢”
“本王让赵祁和罗义领军,自己轻装简行先来一步,还想着你足月了,本王走快些总能赶上,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杨宸将宇文雪的手紧紧握住,或许是害怕自己冰冷的双手让宇文雪受寒,放到嘴边朝着掌心呼起了热气,还不停地摩挲着。
“王爷不知道臣妾是哪一日有的身孕?”宇文雪嘴上浅浅一笑,有些无奈:“当初只是不忍王爷出征时忧心,所以才没告诉王爷,后来听韩芳说,王爷早已经知道了,王爷就陪着臣妾演了一出好戏”
“只要你开心,演一出戏算什么?”杨宸说完,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了,三哥和三嫂已经被葬在了桥陵山下,瞻儿无处可去,留在京城父皇也不放心,在太庙里,就让瞻儿跟着咱们,待日后加冠,皇兄再封王就藩”
知道此事的宇文雪并不惊讶,只是神情平静地说道:“瞻儿可怜,臣妾一定视如己出,好好待他,湛儿也有个哥哥,是件好事,日后被人欺负了,也有人可以护着”
“哈哈哈,你没有哥哥,你不知道,做弟弟的只有挨揍的份”杨宸或许是想起了从前和杨复远和杨威之间的事,但是笑了片刻,便突然止住,转而说道:“不过那是在自己家里,在外头被揍了,肯定是自家哥哥护着”
“王爷委屈么?”
杨宸没有说话,只是默默伸出头倒在了宇文雪的腰上,又不敢用力,等着宇文雪两手将自己的头抱在怀里一次又一次的说道:“臣妾以为,如今之事,非父皇所愿,父皇将王爷从长安唤回来,对王爷来说是好事”
已经闭上眼睛的杨宸撒娇般地说道:“本王不怨父皇,也不怨皇兄,世事如此,回来陪在你和湛儿身边就好,什么安邦定国,什么开疆拓土,本王没那个心思了”
“王爷当真没有这份心思了?”
“没有”杨宸毫不犹豫,但宇文雪却是立刻将杨宸的头搬了起来,等杨宸睁开了双眼后方才瞪大着眼睛说道:“如果王爷,王爷才不是臣妾自幼认识的七哥,王爷的雄心,臣妾明白,所以日后无论王爷如何,臣妾必生死不离,王爷不必可怜我们母子”
杨宸反手将宇文雪贴在自己脸上的双手盖住,还不许她挣脱:“新君登基,朝廷削藩箭在弦上,本王知道皇兄心意,可京中权势非本王所愿,那是雷池险地,也是刀山火海,数不清的明枪暗箭就在本王身边,从前本王只以为可以应付,可此番回京,屡屡为贼人所计谋,本王如今什么都不想,就想护着你,护着瞻儿和湛儿,大宁的江山有皇兄和群臣担着,轮不到本王来护。等湛儿大些,本王便自请移藩,江南之地,本王神往许久,请皇兄在金陵和苏杭之地选一好去处,开府建藩就是”
“王爷当真是这么想的?”宇文雪明知杨宸是一时气话却还是故意这么问了一句。
杨宸点了点头,见身后无人伺候,宇文雪便上前探了一个身子,在杨宸额头浅浅吻了一下:“有王爷在,刀山火海,雷霆险地,臣妾也不怕”
两人自成婚之后,极少如此直白的互诉衷肠,可不凑巧刚刚将杨湛抱去给王府奶娘的小婵和一众奴婢也回来了,害羞的宇文雪急忙躺下去,这手却是在杨宸手中挣脱不得。
见宇文雪将头埋在锦被里,两耳通红,小婵心知肚明,只是回命道:“娘娘,小主子已经交给芩娘了,今夜由芩娘照料着”
“好”
“那奴婢命人去伺候王爷沐浴更衣?”
“不必了,我已经让青晓准备了,今夜王爷去夏竹院里就寝”宇文雪说完,自知自己的自作主张让杨宸有些难堪,索性直接背过了身去将自己埋在被子里:“我如今在月子里,受不得寒气,王爷一身罩甲,血腥气太重,多,多”
宇文雪还没编完,杨宸直接扑上了榻,两手撑着后在宇文雪耳边声色诱人的说道:“好啊,那等过些时日本王把身上的血腥气洗干净了,总可以来春熙院里住了吧?”
“好”
小婵心里有怨,却还是奉宇文雪之命将杨宸带到了夏竹院里,刚刚听闻杨宸回来一样从梦里醒来便穿衣打算去恭候的青晓就收到了李平安奉宇文雪之命带来的消息,让她准备侍寝。青晓对杨宸的所思所念并不比宇文雪低上一丝一毫,和宇文雪身后有一个可以撼动大宁庙堂的母族不同,在如今对自己父亲已经心灰意冷的她眼里,杨宸才是她的全部。
小桃和青晓一道站在那儿看着杨宸走进了夏竹院,一番欣喜和春熙院中一样,化作了心疼。
尽管脱下一身蟒甲沐浴更衣之后的杨宸仍旧是那番英武,可挺拔的身姿外,青晓看清了杨宸脸色的苍白无力,杨宸的嘴唇上甚至已经看不到一丝血色,难以掩饰的倦容让杨宸在青晓的眼里像是刻意隐藏了痛苦,阴沉的神情更是让青晓自己心里也是有些忐忑。唯恐是自己惹恼了杨宸。
青晓是一身白色的拖地长裙,竹青色的锦缎裹胸,衣物上摆着粉色的花纹,臂上挽逶着烟罗紫,芊芊细腰,用一条淡青色丝带镶着翡翠织锦系着。
小桃的奴婢很快退出了殿外,青晓惶恐不安的坐在那儿,等着杨宸一步步走近自己。青晓的寝殿没有那么多精致的珍品,每月侧妃的银子也只够勉强应付这一院上下的打点开销。一色的荷花梨木桌椅,纹理细腻,一副宇文雪手书的墨宝,字迹清秀娟丽放在正中的院子里。杨宸迈步走过一扇朱雀缠云屏风往内,便是青晓的寝间,是青色的幔帐,鱼嘴铜炉里散发出的是一股令沙场男儿沉醉的香气。
青晓站了起来,弯下了腰给杨宸行礼道:“臣妾见过殿下”
杨宸站到了青晓身边,不冷不热地说道:“起身吧,本王不在的这大半年,内外都是你在打理,辛苦了”
“多是娘娘的意思,臣妾不敢擅专”
“本王没怪你”杨宸直挺挺地站在青晓身前,当然知道青晓这两耳通红是因为什么,随即笑道:“今后不必准备这些,你是本王的侧妃,你我之间,还这般生分?”
“王爷什么意思?臣妾没准备什么啊?”
由不得青晓多说什么,因为夜色已深,寝间的烛火被杨宸抱着青晓一一吹灭,青色纱帐徐徐解下,窗外的大雪渐小渐止。
阳明城中已有鸡鸣之声时,在杨宸怀里的青晓还抬头看着他,从前杨宸的目光之中,总是温和而清澈,像是春日里的阳光,不显炙热只觉温暖,但如今杨宸里,却更多的是疲惫。
青晓的两股如泉水的凤眼总是淡淡的看人,看着杨宸时,又总多一股明澈,杨宸的胸膛起伏不定,和青晓一样呼吸渐渐不再急促。他将青晓抱得紧了一分,关怀的问道:
“还在吃药么?李太医回府了没?怎么说?”
“王爷从昌都带的雪莲早已喝完了,李太医说,臣妾这身子不受补,已经无用,有小半年没吃了”
“没事,本王让多家和云单家再送些来”疲惫的杨宸还未闭上双眼。
“王爷”青晓说出了自己一直想说的话:“王爷给我一个名分,我已经知足了,若是不能为王爷生下一儿半女,臣妾也无恨,可王爷能不能答应臣妾,不必再执着此事,不必为臣妾浪费这名医仙草”
“这怎么能叫浪费?”
“不,不要了”
吃过了边塞的苦寒,这温柔乡,的确是更令人沉醉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