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南诏国凉都城外的洱河岸边,苍山覆盖着白雪安静地立在一边俯瞰着这座南疆的王都,曾经水西白部的首寨在月凉父子两代人的经营之下按着大宁的城池轮廓焕然一新。宽敞热闹的直道大街,满目之中的红墙黑瓦,略显突兀从墙内横出的屋檐,夜色之中还依稀可辨的商铺招牌就酒旗店帜,恍惚间还会让人以为这座南诏的王都是大宁治下的一座恢宏州城。
那座建在凉都城西面双龙山上的王府更是不逊阳明城里的那座楚王府。主院的四周古树参天,宫墙绿瓦,金碧辉煌。门栏窗户皆是请大宁工匠涂抹的推光米漆,许多假山和台阶上被凿出了诏人十二部各自错崇拜的神兽模样,已乞祥瑞,王府前院那尊立在池水正中的阿斯那女神石像姿态婀娜,飞檐上雕刻的双龙活灵活现,就如同这座彰显着已故诏王月凉未尽遗憾的王都一般呼之欲出,一飞冲天。
将王都从月牙寨迁到此处,隐藏的是一代诏王一统南诏之后有心使南诏俱为一体,不再自相残杀的雄心,更是让后世子孙从这座悉从宁制的新王都布局之中,体会自己的苦心,诏人悍勇,十二部子民更是厮杀百年,已为世仇,用什么让十二部的百姓归心,来不及大展宏图的月凉已经给出了答案。
月腾继为南诏郡王之后,一面向大宁俯首称臣,一面让月鹄在外统兵让藏司与东羌不敢异动,在凉都城里,与月凉托孤的几位重臣尽心竭力,勤于国政,命自己的叔父月赫为国相,改南诏为三州十二郡七十二县,清丈南诏田亩,收没十二部之中破落贵族土地奴隶金银,亲自挑选任命南诏官员,将南诏百姓登基造册,收拢流民,伐林开垦荒野。
又是不惜重金从大宁的定南卫与益州府州之地招募各类工匠,良农,传授南诏百姓耕织之法,月腾和月赫皆是饱读大宁诗书之人,也知重用有识之士的益处,那些在大宁或许郁郁不得志的士子只要愿来南诏,月腾都亲自召见,一番交谈考验之后再赐予府邸官职。
南诏郡王府里用来珍藏大宁皇帝的诏书的面圣阁前,月腾从中州古籍里千金买骨的典故修了一座金骨楼,专为招募大宁士人及南诏国中欲求中州圣人之学的年轻士子,凉都城里,大宁士人的着装一时间成了风尚。
尽管一年之内月腾让南诏呼之欲出,但他大刀阔斧的“宁法”还是触动了许多南诏旧人的痛处,南诏将军府取代了曾经的诏王亲自统兵,各权贵家中派出自己家奴从军的法子,许多曾经南诏的老将军失去了招募的兵马的权力,只被允许留下足够看家护院的士卒。凡入南诏军中,脱去奴籍,一并造册,归拢新军由诏王自己命人统率练兵。
如此一改南诏百年成规让无数人失去了日后自己坐镇后方等家奴在前方出生入死一样可以得到赏赐收获的法子一石激起千层浪,暗中打算谋逆迎回月鹄为王的南诏武将先被月腾引而不发,然后用月凉留下的忠心老将还有月依的五千新军一网打尽,一夜之间让凉都城下数千人头落下时南诏的百姓方才发觉这位自幼体弱多病,手无缚鸡之力百年来第一位连战场都未曾踏上过的月家主人并非他们想象之中那般庸弱不堪。
诏人太过崇尚悍勇,所以他们不读诗书,不明白这世间有比一生武力更能让人臣服的东西叫做智慧,也自私的以为老诏王只是想将王位留给自己的儿子,但不知月凉虽勇,也已经明白大宁有一句古言叫作“马上得天下易,马下守江山难”
南诏只有三人得到了大宁先皇的诏命册封,先王月凉,如今的南诏郡王月腾,还有众人虎视眈眈盼着早日出嫁的太平郡主月依。虽然凉都城里的权贵门户之中隐隐有传这位郡主和大宁楚王的关系匪浅,但无人有实据,皆是道听途说。可他们还是选择了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毅然选择在大宁楚王率军北上归来之前扶立月鹄将月腾兄妹斩尽杀绝最后落一个自己家破人亡的下场。八壹中文網
南疆百年难遇的大雪一样下到了凉都城外,苍山之上也尽是覆盖着白雪,南诏国最美丽又尊贵的女子此刻带着几十名随从在洱河岸边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人,洱河从苍山的北面转来,将南诏的国都护在了身后,也自然挡在了日后可能杀来的敌军之前,滚滚江河,冲破了冰山,切开了雪原,一往无前地在月依身前流淌。
外人口中的郡主殿下面色沉静,一身夜幕之下的黑色甲胄衬得肌肤如雪,一双握剑的手如同发亮的白玉石一般,在马背上握着缰绳。随从们打着火把,有些焦急地望着洱河上飘来的竹筏,火把的映照让月依那张雪白的脸看得更令人心驰神往。一头乌黑的长发从她白皙的玉脖上垂下,垂到腰间,许多人不明白,为何自家的郡主会学着宁人男子的模样簪发。
如今的月依,可不只是南诏的太平郡主,更是南诏新军的真正主人,而月依自然也就成了南诏王城之内,诏王最锋利的一把剑。连凉都城的三岁小儿都已经听说了,南面的羌王几次求娶郡主被拒,北面的云单家公子更是舍不得离开凉都城,云单老爷说娶不到郡主便不许北返的笑话更是以假乱真,传遍了街头巷尾。
太平郡主究竟是南下嫁给羌王为东羌王后,还是向北嫁给藏司云单家的二少爷云丹贡布关乎了南诏日后究竟与谁结盟,所有的南诏百姓对郡主都毫不吝啬溢美之辞,更从未怀疑过自家郡主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子,无论是王后还是大将军夫人都绝不为贵。而他们的郡主究竟在等谁方才迟迟不肯说出心意,点头择婿远嫁,似乎只有诏王和国相知晓。
“郡主,看,是大将军的船”
月依闻声后迅速抬头向洱河之中望去,只见悬有月鹄旗帜的船已经到了洱河正中,即将靠岸。
一众随从跟着月依跳下了马向岸边走去,诏王已经在王府设下酒宴为月鹄接风,而兄妹三人也是半年之后第一次相见,所以月依显得有些兴奋。
但是在月牙寨里统率南诏边军直面三国的月鹄却没有那么激动,他早已收到了那些作乱的大臣密信,说是凉都事成,请他登上王位,他立刻将信送了回来,并且告诉了诏王这些人多是追随月家多年的旧臣心腹,留一命也无妨,但月腾还是将他们尽数处决,枭首示众毫无体面。
此番诏王突然诏月鹄回凉都,月鹄左右都以为月腾存了杀心几番劝阻不愿月鹄回凉都,更是用大宁废楚王杨泰孤身入京最后落得一个废爵除位的事警告月鹄,但月鹄都不为所动,撇下兵马,只简单的带了百余兵马便踏上了回凉都的路。
对诏王的怨气和对自己的妹妹截然不同,看见是月依在等候着自己,月鹄今日那颗冰冷的心才稍稍有些宽慰。
“你怎么来了?这夜里河边风大,在这儿等我,也不怕冷?”
月鹄上岸后的第一句话不是让那些向自己行礼的王府随从起身,而是直接走到了月依身边,一把攥着自己妹妹走向了凉都城。
“二哥回来,王兄又禁不得风,当然得我来接啦”月依好像心绪不错,上马后与月鹄并驾齐驱时也有说有笑。
“三妹,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啊?你放心吧,我今夜只想喝酒,不想和大哥吵,我爹只要不催我娶妻,怎么都成”
被月鹄直接将话挑明的月依入城时看到那些扎着人头的木桩后迅速将头转了过来,试着问道:“申杏多好,老将军就这么一个女儿,长得还漂亮,嫁给二哥是便宜了二哥,二哥怎么还埋怨起叔父了?”
“他们不催你嫁,催我娶妻是什么道理?”月鹄说完,眉目骤变,马蹄踏进凉都城时冷冷地说道:“木波这人心思狠辣,不是良善之辈,你可不能答应,他这羌王做不得几年了,什么狗屁东羌王后,我月家要的东羌六部,王后这位置不稀罕。”
“知道啦”月依一面骑着快马,一面应和。
“云单贡布我没见过,但我让人打听了,这小子年纪轻轻就在家里养了几个女子,打仗不行,还被楚王给生擒过,要不是他降了,他哥也犯不着给他擦屁股反了多家,咱们也用不着给大宁称臣,他哥不错,就是已经娶妻了,这种软骨头也不能嫁,听到了没?我月家的姑娘,只能嫁给英雄和勇士,什么王位和将军,我月家自己也给得起”
月鹄在月依这里从不遮掩,彻底与王位失之交臂后更是坦诚了更多。可月依听完,只是笑着问道:“那我嫁给谁,总不能一直待在王府吧,外人说我嫁不出去,笑话我们月家怎么办?”
“谁敢笑话,我就把他的舌头割下来喂狗”月鹄这话是认真的,月依也没有怀疑这是自己二哥的心里话,可她没料到月鹄在靠近王府时,突然转口说道:“他回来了”
“谁?”
“你喜欢的那个”月鹄说完,月依连声否认:“没,没有!”可一面否认,一面又遮掩得慌乱,还有些面红耳赤。
“我都没说是谁,你急什么?不用和我装了,我早知道了,只有赢过他的人,才配得上你,但你,不能嫁给他”月鹄说完,语重心长的说道:“我在定南卫的探子说,他是惹怒了大宁的新皇帝从长安城里被赶了回来,几万大军先他一步回的易武县大营,楚王妃还给他生了一个小子,你是我们月家的女儿,怎么能做妾?就是大宁的楚王也不行!”
这些事,月依又何曾不知道,所以她也没有接话,只是一道骑着快马赶回王府。月鹄见状,又稍稍缓和了说着:“你喜欢他,可他喜欢你么?若是嫁给一个不喜欢你的人,能得什么痛快,还不如嫁给木波做什么东羌的王后”
“二哥!”月依有些不高兴:“我不喜欢他,你说这些做什么?”
“这话我只说这一次,你听就是,不听也随你,我没读过几本宁人的史书,可我也听阿爷说过,中州的皇帝对兄弟手足从不手软,如今新皇帝是他的哥哥,他惹恼了新皇帝能有什么好处,在阳明城里也欢不了几年,当初老楚王是何等的英雄,没做成皇帝不也一样做了别人的囚徒,你跟了他,能有什么好处”
月依没有辩驳,只是静静地听着月鹄将话说完,等到了王府门前时,一面不愠地从月鹄身前先走一步,将月鹄撇在了身后。
明明已经想好今夜入城只饮酒作乐,可没想到还是惹恼了自己妹妹的月鹄匆匆跟了过去:“你别气了,我说话不喜欢藏着掖着,世间好男儿那么多,何必只喜欢他一个,他阴险狡诈胜过木波,行军打仗胜过云单阿卓,贤明仁德不输王兄,是个好男儿,只可惜他是宁人,若他是我们南诏的男儿,你让二哥去把他绑来娶你都成,若是他不愿意娶你,二哥就用刀抵在他背后和你成婚”
可征战沙场的将军说起笑话也是这样杀气冲天,月鹄自己尴尬的笑了之后并没有从月依的脸上看到一丝笑意,反倒是被月依逼着问道:“二哥觉着,你和他,谁更胜一筹?”
“上次亡山的事,是他趁人之危,胜之不武,否则除了样貌,他哪儿能胜过我?”
“那能胜过他的男子屈指可数,我南诏也就二哥一个,二哥让我嫁谁?二哥现在不如想想一会儿怎么见叔父和婶婶,我的夫婿,也请二哥多多留意,只要是觉着二哥可以配上我的,绑来娶我就成”
月依说完,扬长而去,月鹄在身后紧追不舍连连应道:“好,好”
兄妹两人走到了月腾设宴的前殿时,月依方才开始叫苦:“叔父,二哥欺负我,你得替我教训他!”
“我?”
一场本该是兄弟嫌隙不欢而散的宴会,因此,变成了家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