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大火就在杨宸眼前灼灼燃烧着,深灰色的身影在火光中持剑,长雷剑雪亮耀目,在夜色中恍若清冷月色夺去了昏暗凄凉。他并不会术士窥测天机的手段,更不如那位会借东风破敌的武侯,他只是站在这里,心里生了一个念头,坚信天命站在自己这头,这风,必不会改向。
尽管这场大火并没能给廓部带来什么真正的麻烦,甚至杨宸在山下也只有区区几千兵马,定然敌不过如今士气越战越盛的十万廓部儿郎,但他还是来了。
但立在山巅,以为杨宸此番是决战的斧玎看到了一丝希望,层层叠叠的乌云开始遮住月色,风,在无声间,改变了风向。
“王爷!风向变了!”
“不退!”
楚军的士卒开始听见不断重复的王命:“王爷有命!不退!”
“不退!不退!不退!”楚军士卒开始呐喊着,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将与杨宸一道在此死战,让赵祁带走那些伤兵与步卒,便是等着此刻。
无论是山上还是山下,都听到了一样的声音,云层之中,闪现了闷雷,斧玎和众多廓部将领亢奋了起来,血脉喷张,仰天长啸道:“此天要助我!”
闷雷过后,比猴子的脸更善变的廓部天气急转直下,蓝森森的闪电划破了长空,雷声也更加凶恶的作响,楚军士卒的周围只能浅浅听见几声蛙鸣和似有似无的咳嗽声。
士卒们握紧了手中的大刀长枪,战马也不时抬头张望着,紧张和不安开始弥漫,滴落在铠甲上的声音由小变大,倾盆的暴雨如同决堤的河水一般疯狂扑来,扑灭了一场让廓部人心被炙烤得生疼的大火,狂风夹着雨丝,在大地上鞭笞着。
“儿郎们!这是天助我田家,杀下山去,把杨宸的人头取来!”斧玎看到了一战破敌的希望,若是没有这场大雨,他还是会龟缩不出,而此刻,他以为山下杨宸可战之兵有两万,但士气已不可同日而语,他赌上了一番国运。
“杀杨宸!杀杨宸!杀杨宸!”被远少于自己的楚军逼到寨子里的廓部大军早已忍耐多时。他们饥渴了,亲眼看着宁人在他们自己的土地上残虐了整整一月多,把数不清的同袍杀落马下,宁人的马蹄践踏了一处又一处城池村寨。
“军师他们走了多久?”
“启禀殿下,半个多时辰了”身后的士卒刚刚复命,被扑灭的大火与那些被烧毁的寨子之后便传来了震天的杀声:“杀杨宸”的叫喊声传到了每一个楚军士卒的耳边,同仇敌忾,战场便是一个将人变作野兽的地方。
杨宸将长雷剑归鞘,两手将头盔在颌下袭紧,取过了杨景赏赐的蟒首银枪,狠狠插进了泥土里:“传命!不退!战!”
“王爷有命!战!”
“王爷有命!战!”
罗义,洪海,去疾都听清楚了杨宸的王命,对杨宸突然改了主意,他们略有意外,但是对漫天的杀声置之不理,这不是他们眼里那位楚王殿下。四千骑又如何,整个更南山方圆十里有内有整整十万廓部军马又如何。
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得大地开始颤抖,雨幕之中,或许太过兴奋,还有廓部士卒未曾冲到楚军阵前便有摔倒在地被自己同袍活活践踏而死,脚下的大地开始晃了起来,杨宸将蟒首银枪从泥土里抽了出来。
“杀!”
要取杨宸项上人头的声音与楚军的厮杀声碰撞在了一起,更南山下狭窄的这处平地上,一场捉对厮杀当即开始,长矛与利剑在雨中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两方人马说着彼此听不懂的狠话,叫喊声,刺进身体,剜出眼睛,挖去口舌。
杨宸在马背上往返转身,银枪在雨幕掠出一滩又一滩的鲜血来,双手握枪,划出了一处处的弧线,枪头得以取下一条又一条的性命。又是“唰”的一声,伴着一声临死前惶恐的“啊!”枪头已经穿喉而过,惊呼之余,银枪直指咽喉,狠厉,迅捷,滴水不漏。
乌骓马嘶嘶破风,穿梭在乱军阵中,时而轻盈如燕,时而猛如虎尊,骤如闪电的身影犹若游龙。
此刻廓部的士卒方才发现,并非自己的边军无能,而是楚军士卒的甲胄,勇武皆在世间独一等,无论他们如何奋力拼杀,似乎都不能奈何这支在山下列阵如长蛇,远远少于自己的楚军。
尸体渐渐堆砌起来,人数更少的楚军开始察觉自己身边的同袍渐少,于是渐渐向杨宸的中军靠拢,雨水夹杂着血水混在泥泞中,杨宸也被众多廓部将领一个一个拍马挑战,稍稍力竭,为了躲避一支箭矢落到了马下。
还未来得及让他多想,一把快刀便从他头顶上掠过,将他的头拍得昏昏沉沉。
“王爷!”一名楚藩士卒奋力将杨宸扑倒,可自己身后被廓人的将军刺进了长刀,其余楚藩侍卫见状一拥而上又将那廓人将领五脏六腑皆给刺穿。
“王,王爷,小的是,京郊临潼宇文家功烈乡的人,小时候,公爷,公爷来过我们哪儿,娘娘去去,去,去过”
想和杨宸说的话并未说完,这士卒便倒在杨宸身上,口中流出的血将杨宸的铠甲浸透,渗入了衣物里。杨宸将尸体推开,对有救命之恩的士卒,他无以为报,只是将自己的头盔取下,为士卒遮住了有些惊恐的脸。
血水打湿了杨宸的长发,感觉舌头被冻住了,许多想说的话绕过了肚肠冲进了胸腔之中,哽咽与刺痛让他此刻有些出神,乌骓马跑到了他的身前,蹭了蹭他。
“撤!”
杨宸并不知道自己领着这几千军马挡住了廓人多久,但猜赵祁应当已经顺利地率军趁着夜色离开了险地,安彬或许距此不远,所以他并未率军将追杀的廓军引向瓮城,反倒是一头扎向了左面的山里,试图寻觅向自己靠拢的承影营。
少数的士卒因为不曾听到杨宸撤军的号令,留在了原地,他们不愿降于廓人,也没有来得及向率军撤出此地的杨宸喊一声:“王爷!带小的回家好不好?”雨势由大变小,在天明之前,随着随后一个楚军士卒倒下,廓人终于走下了更南山。
斧玎是老将,望着断壁残垣和满地的尸体,面如平潮,可田齐没有见过这般骇人的场面,散落一地触目可及的残肢断臂让他泛起一阵恶心,清晨日光下暴晒的血腥气让他浑身发麻,那些从树叶滴落的雨滴都似乎混杂了血液。
“可找到了楚王?”
“回将军,楚王率军往北逃了,有探马回报,昨夜的楚军似分头而行,一路去了瓮城,一路往北向另外一支楚军靠近了”
斧玎摇了摇头:“莫非这区区几千楚军,就要了我一万六千儿郎的性命不成?”作为廓人的主将,他倾尽所有,好不容易让廓人的儿郎们相信他们可以赢过楚军,但是今日众人皆是一副萎靡不振,连追杀楚军都无人敢站出来领军的场面让他大失所望。
“老将军”田齐开口了,从嘴边将他透着香气的丝绢移开,在侍从的搀扶下方才勉强站在昨夜还是杨宸答应的地方,一身干净的甲胄在众人之中格外显眼。
“老将军大败楚王,本王要给老将军记头功,本王现在便回岘都,告诉百姓们,这楚王也不算三头六臂,是跨不过此更南山的”田齐匆匆说完一句,转头又用丝绢遮住口鼻方才不至呕吐出来。
“可是大王,这楚军如今尚有一战之力,还有一路楚军扎进了野人山,虽说那是天险,九死一生,可真让他们穿了过去,岘都无重兵把守,情形危急,末将还请大王领军三万在此固守,容末将率军五万,前去瓮城将楚军击溃,再做定夺”
田齐面露为难,这尸山血海的更南山,他是一刻也不愿再多待,但碍于如今将倾国之兵交到斧玎手上,也只能硬着眉头应下。
也许真是天意不绝他廓部,破光营的萧玄此刻率军一万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廓部深山密林中寸步难行,杨宸也没有及时寻到安彬的踪迹,不得已退回了瓮城,杨宸刚刚退守,斧玎便率军赶到,将瓮城团团围住,守城士卒不过万余,何况瓮城本是廓部一座小城,易攻难守,短短一日间,让攻守异形。
更难上的田齐饮酒正酣时,听到杨宸被困在了瓮城,城内人马困乏,城外未曾看到一兵一卒的援兵,而那些向楚王称臣的夷人头领听闻,纷纷在楚军身后复叛,转头又向他卖起了乖,还要出兵与他一道,将杨宸这一干宁人,赶出廓部。
“传命!让斧玎五日之内,取下杨宸首级,更南山楚军尸体,尽数给本王做成京观,本王要让宁人记住,我廓部虽是一州之国,可非良善能欺之辈!”
“大王!今日将军不是才说,逼降楚王即可,若是杀了楚王,这大宁天子一怒,只怕非我廓部所能承担的”
田齐拍案怒喝道:“本王才是廓部之主,若前夜是他杨宸要取我性命,可会手下留情!出兵!本王五日内,见不到杨宸首级,就让他斧玎自己来和本王解释!”
“是!”
战场本就是瞬息万变之地,不过是刚刚见到得胜的希望,田齐便这般放肆,斧玎也是无可奈何,可他此刻重兵在手,只要杨宸请降,他当然能劝田齐就此罢手,不仅要罢兵议和,还要劝田齐就此向大宁俯首纳贡,楚王可以败,大宁也可以输,可楚王败十次,大宁输十次也无妨,但廓部如何能有国力与大宁抗衡,但凡输了一次,即为亡国灭种。
瓮城中的赵祁和杨宸猜到了斧玎的心事和计量,所以斧玎围而不攻之下,两人是愈发心平气和了起来,安彬的承影营与萧玄的破光营至今没有送来消息,杨宸有预感,如今的自己再拖住斧玎的大军一些时日,那更南山久攻不下的屈辱,便会等到洗刷那一日。
斧玎向城中派出了使臣,求见杨宸,与其是劝降,更像是说服杨宸答应廓部的称臣,一番话惹得洪海与罗义都是哄堂大笑,他们从未听过如此“称臣”一般的“请降”,赵祁更是当着众人的面亲自问道:“不知是让我王请降,还是田齐要给我王称臣呢?”
“我家将军说,只要楚王殿下罢兵,我等即率军撤走,待楚王殿下退回宁境,我王不日便上表大宁皇帝陛下,称臣纳贡,永不复叛!”
“这是斧玎的主意,还是田齐的主意?”杨宸走下尊位问了一句,可斧玎的部属露了怯,还未开口就让杨宸等人看出了答案。
“不必说了,就此罢兵,那本王这万余儿郎岂不是白白丢了性命?廓部要向我大宁称臣纳贡不难,让田齐自己到瓮城跪着找本王请降,否则,本王必取他田齐的人头送回长安,奉于武庙。至于斧玎,本王敬他是一条好汉,告诉他,若他愿意今夜归降本王,明日,这廓部之主,便是他斧玎”
斧玎劝降的使者被轰出了瓮城,听到杨宸之言,一时间有些骑虎难下的斧玎左右为难,没想到这楚王殿下竟然会仗着他们廓部定然不敢杀了大宁楚王耍无赖一般的躲在瓮城之中。
攻城与否,全在他斧玎一念之间,他本可以听了杨宸之言让廓部就此换了天地,但那份作祟的忠心让他将这个不臣的念头远远地扔在了脑后,他嗅到了危险,楚王这一退,另外两支楚军却不见了踪影,大军在外,田齐也在更南山上,岘都宛若空城一座。
但楚军朕能越过那百里的深山密林,湿气瘴烟杂生之处,他不肯相信,那时一处连廓人自己都未曾真正走出去的绝境,可走不出去,为何那两支楚军没有动静呢。
斧玎的满头白发上,落了一层重重的愁绪,赶走杨宸的楚军已是让廓部动了倾国之力,可他没有料到,有一天竟然会有自己能杀而不敢杀的人,能赢但不敢赢的仗。
若是前面那做小小的翁城自己倾力一击却破不了,那廓部就是一败涂地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