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炎炎,在勤政殿里忙了一日的杨智难得有了些清闲的时光,一头扎进了长乐宫的御花园中。这处在广武一朝为了弥补广武帝不能东巡江南而命江南匠人耗费数十万两白银扩建的前朝御花园,如今已是长安城中难得寻见的一丝江南意味。
那些因为永文帝杨景不喜御临此地而逐渐破败未得修缮的花园也在新君登基之后,由司礼监掌印太监高力用私库银两重新遣人营建,数月过去,也就着盛夏时节,向喜欢花草的新君展露风姿。
太液池畔,只见得佳木葱茏,奇花灼灼,一条有意取来的活水清流,从花木深处倾泻在了石缝之上,溅出水花。在花草林木之间的御道向北,平坦宽敞,不远处的飞楼插空,雕楼殿宇的屋檐如同惊鸿骤起,池边白石为栏,清风习习,环抱池沿的诸多石桥上,皆是各种兽首衔吐。翠荇香菱,也都是摇摇落落。大宁的新君,似乎恨不得将西子湖中的那座断桥,也搬到长乐宫里成为帝王独享的人间乐景。
一块御笔亲提,由宫内匠人刚刚雕砌而成的碑文被放在了太液池的岛上:“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芷荷红玉影。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没人知道那块碑上的散句是当今大宁的天子所题,正如没人知道在此时坐拥四海之际,大宁年轻的天和帝究竟在愁些什么,又对那日思夜想的江南,到底有多么神往。
帝王常服,也是世间罕有,先帝因为四季常服不过八套而被人称颂,但当今天子刚刚登基不过一年,御袍朝服都比在位七年之久所做的衣物更多,永文一朝捞不着油水的尚衣局里在天和一朝的短短一年之内,又变回了广武帝在时那番热闹。
诚然,今日的大宁虽遭逢两王之祸,东都和长安之间化为了一片焦土,可大宁立国三十三载,两朝君王的积累足够杨智如何挥霍。他要做仁君明主,但从未想过苛待自己去换得史书里的美誉,在他的眼里,长安城就该是这天下最繁华的地方,长乐宫也该是这天下最恢宏的宫殿,而自己,该是这四海之内最尊贵的大宁天子。
天朝上国的巍巍气象,号令万邦来朝的那份帝王野心在饱读诗书的年轻皇帝心里隐隐作祟,这也是为何在召见南诏月鹄与羌王木波时,杨智会在此处设宴,琼楼玉宇让月鹄和木波都将此地当作天上人间。
“陛下”高力在身后轻声一唤,陪着杨智一道在御花园中赏玩的姜筠便先停了下来,等着望向太液池湖水的杨智转身。
“什么事?”
“太后娘娘派人来说,在长宁殿里准备了新的消暑凉食,请陛下前去尝尝”
杨智伸手将眼前的树枝压下,摘下了一朵正在树枝上怒放的花朵,转身戴到了姜筠头上,皇后这满头的首饰,都敌不过天子这亲手摘下赠予的花来得艳丽珍贵。
“去告诉母后,朕今日的腹中有些爽利,就不去吃消暑的凉食了”
高力面露难色,他已经没少在长宁殿里挨骂,太后似乎认为自己的儿子如今不愿往长宁殿走,是因为手握着长乐宫内外音信联络的高力进献谗言的缘故,而高力是东宫旧人,在六宫之中自然是站在皇后姜筠一头,所以与如今宇文云极力扶持的贵妃柳氏,丽妃陈氏有些明争暗斗之嫌,也就理所应当的成了长宁殿的太后娘娘眼中的下贱胚子。
“陛下”姜筠扯了扯杨智的衣袖:“母后是有事想问陛下,陛下还是去一趟吧”
“后宫之人不得干政,如今去了也是白去,等老七回来了再说吧”杨智说完,牵着姜筠的手便接着向北踏着御道缓缓走去。无奈之下,高力只得回头向宇文云的亲随“欢嬷嬷”赔笑道:“嬷嬷,今日陛下的话也您也听到了,要不改日?”
被白了一眼的高力无奈之下只得悻悻回头追着杨智的脚步走去,并肩而行的帝后两人却已经交起了心思。
先开口的,自然是杨智:“为难你了,这些时日代朕在母后跟前请安,朕知道镇国公见母后说了什么,也知道母后是想问朕,这样对老七是不是过了一些。可皇后要信朕,朕绝不是打算惩处七弟,朕是想借着这个动静让七弟回京,在朕的手下做事”
“臣妾自然相信陛下,无论陛下做什么,臣妾都相信陛下,陛下定会是我大宁朝的一代明君”
“哈哈哈”杨智也笑了,从前在东宫,姜筠很少这样和他说话,他攥着姜筠的手,在这条无人阻拦的御道上一边走一边说道:“朕差父皇和皇爷爷还远呢,如今把王阁老架着,让镇国公替朕挡住了这文臣清流们的沸沸之言,长此以往,绝不是好事,等老七回来,这事就好做许多了”
杨智面露难色,重订官制虽然让他得以避开辅臣把持朝政,让他这位新君刚刚继位便可以随心行事,连重修御花园耗银颇巨的事也没有一个御史上表。却也让他渐渐感到这间奉天殿里的不对劲,一朝文武不听话不行,太听话了也不行,短短半年,没有了先帝在时那番君臣之间相争相敬,谏言如流的奉天殿里,他渐渐感觉到了无趣。
一心完善新法,打算将永文新法推行至大宁每一州,每一郡,每一县的王太岳无暇过问庙堂上的勋贵与清流之争。虽然杨智开恩将诸多军政重新交付手中已无一兵一卒的勋贵,可长安城里长大的公侯和战场上真刀真枪拼下一番家业的勋贵公侯乃天地之别,如今的护国公,定国公,邢国公在朝上都是以宇文杰马首是瞻,一同进退,不仅没有了当初邓彦曹蛮等人的那番一言九鼎独树一帜的气魄,也被迫让镇国公府被高高架起。
虎视眈眈巴不得清流们早一日斗倒镇国公府的国舅爷姜楷手握重权,在朝上却左右摇摆,既不尊勋贵,也不近清流。杨智知道自己的臣子们是何用意,但这,不是他想要的庙堂。
永文七年在两王之乱刚刚安定,杨景已经命他监国,代决军国之计的时候,杨智便知道朝廷府库之银不充,让吴王杨洛在江南巡视茶盐之税,待京师安定,银两即充入国朝户部府库。
但杨洛给杨智的答复却让他颇为不满,杨智眉头紧锁,对姜筠说道:“吴王在江南牵涉太深,舍不得打江南富商们的板子,那也是清流大员们的原乡旧籍,盘根错节,吴王不敢惹这个麻烦朕不怪他。可广武二十三年,皇爷爷命人巡视江南茶盐,所得为九百三十一万两白银,父皇在时,永文四年,巡视江南茶盐也有七百九十一万两银子。到朕这儿,却只得了区区三百六十万两,我大宁朝这十年商贾更盛,朝廷岁入更多,可这茶叶的税却一次不如一次。他们这是明摆着欺负朕年轻,以为朕不敢杀人,敢欺朕,瞒朕,此番让老七入京,是清流们逼着朕做的,那让老七去查清流们的老家,查出什么结果,都算是他们自找的了”
姜筠对这些军国大计从未有过干涉的心思,但杨智的动静太大,她在后宫之中早有耳闻,一时不敢相信,所以此刻就趁着杨智站在身边,将自己的忧虑说了出来:“陛下,臣妾不懂朝廷上的那些争斗,可陛下让关内侯与驸马和锦衣卫亲自出马去将七弟带回长安,会不会让七弟误会,伤了七弟的心啊?”
“不会的”杨智对此似乎很有把握:“朕相信七弟,七弟也相信朕,一个廓部,怎么会难倒朕的七弟,等天下皆以为朕对楚王不公时,七弟在京中做事也会便宜许多,关内侯和驸马,不过是替朕接掌定南军政,免得七弟一走,楚藩生变。如今之计,朕只能让七弟先回来,楚藩的兵马对朕和朝廷多有怨言,不可不防”
“陛下错了”姜筠一语说完,连杨智也听得目瞪口呆:“朕错了?”
“陛下未曾在军中待过,不知道这些将帅士卒的心思,臣妾敢问陛下,七弟对自己的亲军好,莫非是为了造反不成?”
“当然不是”
“那七弟对楚藩的兵马好,楚王的兵马听命于七弟有何不可?若无这几万能征善战的楚藩大军,朝廷何以安定南疆,何以平定两藩之乱?七弟对陛下忠心,那这几万兵马便是陛下的可用之人。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一场大乱,京师蓝田大营十去六七,陛下既打算让七弟回京做一把快刀,又为何不试试让楚藩的兵马一道为陛下所用。
对廓部用兵胜负难定之时,陛下临阵换将,问罪七弟,若是败了,是陛下用人不明,若是七弟胜了,是陛下对七弟不公,陛下刚刚登基,便这般对待手足,失了孝悌之义,伤了兄弟之情。若是因为此事,让陛下与七弟心生嫌隙,让朝廷和楚藩失了体面,谁最得利,谁最受害?”
前些时日在长宁殿里听宇文云说起此事时,宇文云都疑心杨智此举对让楚藩寒心,稍有不慎,楚藩将士便会将对楚王委屈的同情,化作对朝廷的满腔怒火。宇文云知道杨智如今不愿听自己议论国政,所以还特意请姜筠将后面这一句话,带给杨智。
“母后前些时日和臣妾说了此事,母后说,皇叔孤身入京的旧例在前,且不说七弟会如何,陛下让楚藩之人如何看陛下?楚王妃如何看陛下?”
这是宇文杰忧心的地方,可在朝上,杨智并未给宇文杰将心中忧心倾泻而出的机会,杨智太过相信兄弟俩人的情义会让杨宸相信在长安城里等着他的不是刀剑,而是重任。但长安与定南之间遥遥隔着万里,一旦有人利用此事做文章,大张旗鼓,逼反楚藩并非不可能。
杨智开始回忆起在勤政殿里元圭与方孺向自己慷慨陈词的模样,这两人为何会看不出自己是打算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借满足一朝文武削藩心意的名,让杨宸避开先皇的遗诏顺利回京为自己做事。
但若是看明白了,却还是如此故意为之,是为何?逼反了楚藩有什么好处?扳倒楚王,那秦藩和吴藩还能掌兵多久?细思之下,杨智惊恐地回头问着高力:“关内侯他们走到了何地?”
“启禀陛下,前些时日刚刚回奏,算着日子,应至渝州了”
“不对!”杨智惊了:“朕明明告诉过关内侯和驸马,无论如何,要等楚王打完了这仗,用兵之事,数月不可,这才短短二十日,他们走这么快做什么?”
“奴婢,奴婢不知啊”
杨智怒气冲冲的拂了衣袖,心里恨到了极点,一面向勤政殿跑去一面在心里骂道:“你们,你们怎么敢利用朕!逼反了老七,朕要诛你们九族!”
什么削藩是军国大计,什么让楚王入京是为了日后委以重任,杨智在此刻只剩下一个念头,穿过几千里,让那道问罪的圣旨烟消云散,让拿楚王入京问罪的锦衣卫成为杨宸入京的护卫。
情急之下,跑到勤政殿的杨智竟然还摔了一个跟头,连脚踩的鞋子都掉了一只在地上,顾不得一身的生疼,他推开了那些担心掉脑袋跑过来想要将自己扶起的内宦,索性将另外一只鞋子也脱下,狠狠地扔出了殿外。
“快拟招,关内侯杨誉为剑南阅军使,改道益州,为蜀王副将,巡视塞野,驸马都尉李鼎为定南游击将军,为定南将军林海副将,都督海州军务。锦衣卫指挥使同知方羹,护卫楚王入京受封,不得有误!”
高力连连应声,还不忘问道:“陛下,那给楚王爷呢?”
“楚王杨宸治军有方,威服廓部,未至倦勤,夙夜兢兢,仰为祖宗谟烈昭缶。入京,待朕御前用命。”
“陛下,这?”
“朕是皇帝,朕的圣旨还要与百官商议不成?明日传谕群臣知晓,此乃太祖高皇帝遗命,诸皇子年幼,当有年长藩王在京,以备朕千秋不测!”
将杨智逼得说出来这番不吉利的话,高力和勤政殿中伺候的内宦们是纷纷跪地叩首请罪。这是杨智登基之后,第一次被察觉自己被臣子玩弄在了股掌之中。
“千里加急,在他们赶到老七军中之前送到,否则,拿人头来见朕复命吧”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