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宸提着剑怒气冲冲的从王府纵马而出,去疾和张豹各领着一百府兵在前后开路,城中百姓何曾见过楚王府侍卫这般杀气腾腾。纷纷退避两旁,一时间,风声鹤唳,鸡飞狗跳。张豹最先带着人闯进了锦衣卫衙门所在的这一条狭长巷子。把守在门外的锦衣卫这是王府侍卫的兵马,还有些唐突地问道:
“大胆!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滚!”
张豹带人直接冲过了几个锦衣卫,围在了锦衣卫衙门之外,而锦衣卫衙门之中听闻动静,也纷纷拔剑出鞘拦在了门外。
“张统领!你看清楚了,这是锦衣卫衙门,不是你楚王府!”
张豹斜了一眼,蔑视地向马下说道:“这是长安的锦衣卫衙门?”
“我等奉皇命来此,凡大宁一品之下官员,皆可先捕后审,篡逆之辈,尽可先斩后奏!张统领可知兵围锦衣卫,是祸三族的大罪!速速撤兵,我可禀报同知大人,当你们今日没来过!”一个老成的锦衣卫百户知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没有楚王允许,一个藩王的侍卫副统领便是有十个胆子也绝不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
眼见张豹没有吱声,他正要继续劝张豹及时收手,却听到张豹身后的王府侍卫避到两边,马蹄声在如今皆是屏息凝神拔剑相向的两方人马间是人尽可闻。
“一品之下可先拿后审,那本王是几品?”说话间,杨宸骑着乌骓马便冲到了最前头,一身雪白色的夏衣长袍还未来得及换下,一手执缰,一手拿剑。
“小的见过楚王殿下”锦衣卫百户急着向杨宸行礼,杨宸却没打算给他们好脸色看:“莫非其他人都死了,见了本王,不行礼,还拔剑对着本王?”
锦衣卫百户急着回头向自己的同袍挥手示意,可这帮跋扈惯的锦衣卫今日见杨宸这般骄纵,也摆起了谱:“穿飞鱼服配绣春刀者!同披甲之士,可见王不跪!”
“见王不跪!方羹呢!让他出来见本王!”
方羹此时就在大门进去的小院里,神情焦急地问着属下:“后边呢?”麾下摇了摇头:“兵,全都是兵,一千多人马,里三层外三层给咱们围死了”
“这楚王今日失心疯了!”方羹骂完,走向了院外,又立时改了脸色,从大门里走出的方羹穿着独一份的红色飞鱼服,见杨宸还在马上怒气冲冲,当即向身边的人喊道:“谁教你们这么做的?这是王爷!都把刀给我收了!”
一声令下,锦衣卫都收了刀,可对面的楚王府侍卫,仍旧不为所动,方羹慢悠悠地走到杨宸马下端正声色行礼道:“臣见过王爷”
杨宸却把长雷剑放在了方羹垂下的头上,让他没能抬起头,只能将身子弯着:“他们说,穿飞鱼服配绣春刀者,可同披甲之士,见王不跪?”
“启禀王爷,此乃广武十六年,太祖爷轻装简从出连城,遇三千左贤王精骑,六百锦衣卫死战,击退三千骑后,太祖爷归纯阳关时所言,刻石记在了锦衣卫衙门前,王爷若是有兴致,此番回京,可以一看”
“那若是本王今日非要他们跪下呢?”杨宸一步不退,跋扈至极,因为长雷剑压在了他的头上,方羹弯着身子没能起身,却也不甘心就这样被杨宸羞辱,颜面扫地。
“王爷,我等是奉皇命而来,王爷若是这般,恐伤了这天下锦衣卫的心,传回长安城里,让臣跪下事小,臣只怕跪了,给王爷惹来非议啊”
“先帝有诏,本王是为骠骑大将军,几位老公爷走了,国朝武臣之列,本王位第一,锦衣卫指挥使乃二品,景清见了本王也得跪,能不能让你跪了?”
方羹没有吭声,杨宸在马上又接着问道:
“太祖爷有命,大宁王爵,以齐楚秦晋四王为尊,世袭罔替,与国朝同休,可位奉天殿文武百官之前,锦衣卫指挥使同知,从三品武臣,太祖爷许你们不轨是恩赏,你们跪本王可是本分”
杨宸微微抬起了头,剑也从方羹头上移开,说出了自己想借方羹之口传回长安的那番话。
“陛下有诏,本王即日入京,是为亲藩,未册太子前位同国储”杨宸这话还未说完,方羹攥了攥拳头,忍气吞声的跪了下去。
身后的锦衣卫便是如何心有不甘,也只能将牙打碎往肚子里咽下去。
“楚王无礼!”
刚刚那位说出:“见王不跪”之言的年轻锦衣卫愤愤难平,杨宸却嫌自己失了身份,转头对张豹说道:“出言不逊,顶撞亲王,不过一个家奴而已,也敢这么和本王说话,掌五十!”
“诺!”
“去疾,进去把罗义给本王带出来,在本王的眼皮子底下,方大人拿了本王的亲军副统领,可真是厉害啊”
杨宸故意讥讽了一句,方羹心里便是一惊,今日在街上拿下的人,竟然是楚王倾心部将,也难怪杨宸要这般兴师动众的问罪。他只恨自己心切,竟然忘了多盘查一番就将人扔进了大牢里。
巴掌声清脆可闻,张豹势大力沉,不过二十三下,那人已经晕倒在地,但今日的杨宸心头仍旧激愤难平:“给他浇醒,接着打!”
方羹回头望了一眼,亦是敢怒不敢言,他不明白杨宸这般当众羞辱自己和锦衣卫衙门究竟是意欲何为,但心里对杨宸却是恨不得千刀万剐。也正因如此,他没有作声,更没有提那首反词之中的一字一句,他只有一个念头,亲自回到长安,将那首反词带到御前,唱给满朝文武听,告诉大宁朝的百官,这位楚王殿下是如何不可一世地欺辱了皇命在身的他们,甚至妄言了这一句:“未册太子前,位同国储”
入京的亲藩身份的确是未册太子前位同国储,一旦天子早逝而皇子年幼,未防前朝外戚干政,阉宦作乱,皇权旁落之事重演,年长的藩王可以安稳天下。广武帝所有心思都放在了如何让杨家的天下屹立不倒之上,所以才立下了一个又一个规矩让后世子孙轻而易举就能借他之名行事,却也有诸多自相矛盾之处。
他只说了规矩,却没说如何用这规矩,年长的藩王在京,皇子年幼,若是一旦山河有变,岂不是又会同室操戈。
方羹看到希望,毕竟这是所有人心里明白却无人敢说出的话,今日杨宸自己说了出来,将一切挑破,那天子会不会疑他有心大位,皇后会不会,如今皇长子的母族如日中天的德国公姜楷会不会,还有那些一心防备他们这些藩王作乱的文臣清流会不会。
遍体鳞伤的罗义被去疾扶着一瘸一拐的走了出来,手脚上的镣铐都尚未来得及取下,杨宸见罗义成了这般模样,心里又气又急。李平安告诉了他前因后果,他也猜到了罗义是故意来这儿挨一顿打,好让锦衣卫在城中被伤之事扯平。
“方同知,莫非要让本王的亲军护卫,被铐着手脚护送本王返京?”
杨宸疑声问完,跪在地上的方羹连连向身后挥手道:“还不赶紧给将军解开!”
“末将见过王爷”罗义踉踉跄跄地给杨宸行了礼,却被杨宸骂道:“真丢本王的脸,让一个锦衣卫就给拿了,在本王的封地里欺辱百姓,被打死了他们活该,赶紧回去治伤”
“诺!”
待罗义被去疾搀扶上马时,另外一头的那名年轻的锦衣卫已经被张豹打得鼻青脸肿,奄奄一息,溅出的血让在场的诸多锦衣卫无不是恨杨宸入骨。
“别打了”杨宸说话时,将马鞭扔给了方羹:“方大人早些回京吧,反词也好,参本王一本也罢,方大人自便,如此骄纵的锦衣卫来做本王回京的护卫,本王受不起。本王已经给陛下上了折子,刘忌也快到京了,方大人再不回去,只怕这一辈子,也回不了长安了”
杨宸转身便走,方羹在背后却是一身冷汗,原来自己在杨宸这里,根本没藏住一点心思,他默默捡起了杨宸的马鞭,回头往那名倒在地上的锦衣卫身上连着抽了四五下,痛苦悲吟之声都已经渐渐微弱。
“大人!大人!别打了!再打就没命了!”
方羹恶狠狠地将马鞭扔在地上:“这楚王的马鞭抽的不是他!是我们整个锦衣卫的脸!都给我记住今日!收拾家当,回京面奏陛下,请陛下为我等做主!”
“回京!请陛下做主!”
一场剧变就这般因为锦衣卫的一退再退而收场,方羹可不敢面对面和杨宸争个输赢,他知道杨宸是杨家人,而自己只是杨家的一条家犬,狗不与主争。可再是位高权重,也总有弱点,方羹心里已然有了打算。
一个私通吴藩广备军粮,可以是对廓部用兵所需,也自然可以是其他;将一个外邦郡主偷偷藏在海州城外,可以是勾连外敌的证据,最不济也能在长安城里给杨宸挂一个荒淫无道的恶名。还有今日这般狂妄,兵围皇命锦衣卫,何其放肆且不论,竟然敢妄称位同国储,带着这些秘密,方羹笃定自己可以在长安城里让杨宸狠狠地摔一个跟头。
一道返回王府时,杨宸在马背上全然没有了刚刚那番怒气冲冲,手执缰绳轻声向罗义问道:“疼么?”
“今日有劳王爷了,末将刚刚用了内力,不过是些皮外伤,无妨的”
罗义说得轻松,可皮开肉绽,一身血迹的样子格外瘆人。
“本王知道,你今日揍了锦衣卫,就想着也挨一顿揍和他们扯平”杨宸平静地说完,又转而叹气说道:“可本王今时今日的处境,再是如何明哲保身也无济于事,日后都给本王放肆一些,本王不能让人家打了自己的脸还把右脸伸过去,今日之后,人若犯我,十倍偿之,你能明白本王的意思么?”
罗义微微沉思,还没想透,却也硬着头皮说道:“末将明白”
“还有今日城中小孩儿唱的这首词,方羹定会带去长安,有心之人教孩子们唱它,咱们防不胜防,韩芳已经领着人先本王一步回京投石问路,城中只有一个李平安做不得这些事,你且不必回顺南堡了,在阳明城里给本王好好查查,是谁这么想逼着本王早一日死在长安城里”
杨宸一语说完之时,已经是天色昏暗之时,尚未启程返京,可长安城里那些明枪暗箭的血腥味他远在千里都能闻见。
只是他并未想到,这写下反词要害自己的人,此刻就在阳明城里,而且不是那些文官清流们的手段,只是一江湖布衣老道,又一次拨弄风云的手笔。
众人回到王府时,纳兰帆正被阿图搀扶着焦急地探望,她没有想到罗义竟然能被锦衣卫抓到大牢中去,更没想到杨宸会因为此事大动干戈,还找林海调了一千兵马与锦衣卫彻底撕破脸,甚至背上一个骄纵不法的名声。
杨宸先下了马,阿图便急忙从纳兰帆身后穿过去将虎符奉上。
“林海没问为什么?”
“林将军说他没见过我,是王爷用虎符自己调的兵”
“哈哈哈”杨宸笑出了声,又摸了摸阿图的脑袋:“这林将军如今也爱惜官声了,以后别学他”
阿图惊恐地看着杨宸身后遍体鳞伤的罗义,他知道师傅武功高强,所以当罗义被打成这个样子,让他此刻有些回不过神。
杨宸走到了纳兰帆跟前,看穿了纳兰帆眼里对罗义的心疼,故而添油加醋的说道:“人本王给你带回来了,被打成了半死,再晚半步,他的命就得交代在哪儿,纳兰姑娘逞个威风差点让本王失了一个大将军啊”
“民女知罪”纳兰帆红了眼眶,却也透着固执。
“知什么罪?今日纳兰姑娘不出头,他眼睁睁看着那帮锦衣卫欺负我定南卫的老弱还敢回来,本王一样得打他一个半死。于公,还该本王谢纳兰姑娘才是”
杨宸说完,转头盯着搀扶罗义的去疾一眼:“你傻么?”
“王爷,我?”去疾有些云里雾里,非逼着杨宸说了一句“罗将军如今有人心疼了,还傻站在哪儿?”
“哦哦”去疾匆匆将罗义撇下,跟着杨宸走回了王府。罗义则是一瘸一拐地走到了前头。
“疼么?”
“不疼”
从记事起,无数次遍体鳞伤,有个人无数次这么问过,也有个人无数次这么回答过。
红灯初上时,阿图掌灯,纳兰帆带着不便的身体又一次为罗义上药时,恍惚十余年,匆匆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