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的南疆,在多了些血雨腥风之外,坚城要塞之外的苍山密林间,依旧是勃勃生机。跟随姜楷领军南征的大宁儿郎们,此时皆是兴高采烈的模样。金黄色的余辉从远方青翠的山间映照而过,不偏不倚,让整座宁军大营皆可以在日落前,沐浴到这最后一丝温暖。
十日前跟随姜楷离开宁关的将士们已经三战三捷,传说之中骁勇善战的南疆四夷此时在他们眼中不过是徒有其名,这些刚刚才编入经营不久的儿郎们,只是从那些在北伐之战中侥幸活下的老卒口中听说过杀场的壮烈。
头次出征就连胜三场,领功班师似乎指日可待,的确让人对不过一百六十余里的东羌王城,无声无息间多了一些期待之声。大营里,来来往往的马蹄声,就和姜楷的帅帐之中为了争夺先登东羌头功的将军们一样吵闹。
山野间风声轻拂,宁军大营之中,宁字王旗和姜字帅旗正是猎猎作响。
“公爷!咱们到底哪一日,攻取东羌?”
争吵了半个时辰之后,原本闹哄哄的姜楷帅帐在他离开帅椅的刹那,静了下来。姜楷慢悠悠地从高位之上走下了阶梯,脱下了自己的靴子,直接踩在了他从长安带来的西域绒毯之上。
因为三战三胜,那些原本对姜楷行军打仗还要穷讲究的京营老将们此时也对姜楷另眼相看了一些,守了他的规矩,都老实本分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当姜楷要开口时,他们也会识趣的选择闭口不言。
毕竟,一次南征的契机,对他们这些半截身子埋进黄土的人而言,已不会再有下一次,若是姜楷率军北征,他们也不会再愿意冒着生死之忧放下身段和一个晚辈和颜悦色。曾经追随太祖高皇帝打下江山的将军们,大多因为长安的繁华生了鬓发,也大多死在了战阵之中。
今日跟随姜楷南来的人里,没有人忘记永文七年那场北伐的惨烈,多年老友,战死沙场,尸骨无存,他们也大多记得,号称精锐的大宁京营,在北奴人的弯刀下是何等狼狈。若是没有秦王杨威的及时南下,京营全军覆没,跟随邢国公李复一道战死关外,也谈不上是什么非常之事。
姜楷轻轻一挥手,随侍就取下了从兵部和定南道军前衙门里带在军中东羌的地形图志,图志正中,东羌王城以及方圆数百里之间的山川地势,皆跃然图上。
“关内侯领兵到了哪儿?”
“启禀公爷,关内侯已经派人回禀,已领兵至更南山北道,廓部之主田齐,已经答应借道,算着日子,想必此时关内侯已经领兵穿过了岘都,绕到了东羌城南境,一旦我们挥师东羌,东羌南境的两部兵马必无力援救。”
姜楷浅浅一笑:“这木波看来是不通用兵之道,居然打算把自己的王都搬到人家南诏的凉都城里,这是把地利人和拱手让给了咱们。如今咱们帐下,尚有五万精锐之师,那就选个好时辰,拿下东羌!”
“何时?”帐下诸将对此早已翘首以盼,藏不住心里那番建功立业的雄心,尽管到此时他们还不曾遇到木波所率的东羌主力,但姜楷执着的认定,近在眼前的那座东羌城就是此次南征的关键,他断定木波不会弃守自己的王都,当真打算在南诏的凉都等着与自己决战。
而跟随姜楷南来的将军们也因为之前的三战三捷,斩首万余,对所谓跟随木波北去亡山兵围月牙寨的东羌精锐有些不屑一顾。他们只看到了摧枯拉朽的大胜,只看到了东羌因为一个穷兵黩武的君王早已国困民穷,惨绝之景,比起沙场之上的流血百万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带着皇命南征的姜楷从离开大宁边城过后,就将所有抵抗的羌人将领酋长钉死在大军所经之处,甚至命人传话给木波,若不尽早举国请降,必将其凌迟处死,好为大宁的驸马李鼎,报仇雪恨。
“三日之后”
当众人想要听到他会选谁为先锋,夺到此战乃至整个南征头功之时,姜楷话锋一转,望向了一直帐内,却不曾说话的理关守将,李朝。
“李将军”
向来弓不离身的李朝听到姜楷唤自己,一时间恍惚后,才将大弓放在了案上,匆匆站起来回命道:“德国公”
“我听说你骑射百发百中,从无失手?”
“不敢”
“诶,这有什么不敢的”姜楷仍旧站在所有人正中那张西域绒毯上,笑意盈盈:“将军少年英雄,又是将门之后,你的父亲李飞,当年在楚王殿下帐下可是有飞将军之名,若不是因为随楚王殿下列军横岭关,想必此时也早已封公列爵了”
姜楷的这番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陷入了一片死寂。
谁是他口中的楚王殿下?是有天策上将军之名,却被夺爵流放的杨泰,还是如今身在江南的杨宸。何况杨泰谋逆之事,在朝中就是禁忌,杨泰当年麾下的部将,与如今在座之人也是难免沾亲带故,姜楷的这番话到底是何用意,是故意让李朝难堪?
身为副将。在姜楷身边却一向难有作为的李严早在离开长安时就知道以姜楷的性子,势必会借此次南征以权谋私,为难他邢国公府,却不料此时还为难到了早已与他们李家分道扬镳的李朝头上。
李飞乃是李复幼弟,他李严的亲叔叔,当年因为负气与李复分道扬镳,这么多年,两家在明面上早已没了什么情义可言。李严放下了自己手中的酒樽,望向了李朝,李复与李飞的兄弟之争早已随着李复的战死沙场而烟消云散,对近在眼前,却形同陌路的这位堂弟,李严心里始终有些嘀咕。
“你多年身在定南边陲,熟悉羌人,要不,就由你带着定南兵马,做这先锋,为在阵后,为你擂鼓助威,让你夺此先登之功如何?”
李朝一时间有些哑然,离开理关前,他的父亲李飞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千万记住李鼎战死之事,羌人狡诈,此番运筹帷幄的手笔,便是当年的木家先祖也万万做不到。可是此刻,好像所有人都忘了,李鼎是为何战死,是贪功冒进不假,可为何贪功,是因为羌人连连败退。
“怎么,李将军有些为难?”
“不”李朝还是走出了自己的案前,躬身向姜楷行礼道:
“启禀将军,末将以为,三日之后,攻取东羌王城不妥”
“为什么?”
“将军请看”李朝用剑指着姜楷脚下那张东羌地形图志说道:“如今我军虽深入东羌三百余里,可由此入东羌王城,尚有一百余里,又不曾探明木波所率的东羌精锐主力。我军多步军,三日之内,纵然安全的走完这一百余里,已属疲惫之师,东羌城池与阳明城相似,皆是坚城,没有攻城良器,拿下东羌也没那么简单。末将以为,当务之急,还是应当先多遣游哨,探明木波精锐所在,与其野战,我军人多,必能全胜。待其不敌退回东羌,再举兵困之,方是必胜之策。”
“必胜之策?”姜楷轻蔑一笑,向四周张望了一圈,看到了跟随他从长安来到的部将们脸上也是一样的轻蔑神色。
“李家小子,你这也太谨慎了些吧?”万通伯薛浪指着李朝笑话道:“哪里有什么东羌精锐,自与我军交战,那一战羌人不是一败涂地,丢盔弃甲?我看那,就是木波那小子自知打不过,带着人马先逃了。等咱们拿下了东羌,宰了他木家的那些小子,掘了他木家的祖坟,我到看看他木波这小子要不要出来”
阳德伯秦漟也附和道:“我看,这羌人也好,诏人也罢,没有楚王殿下在朝中说得那么骁勇,东羌蛮夷之国,民皆似猴,虽精诈却无刚勇。我军兵力,便是整个东羌举国尚不能敌,何况如今木家四面楚歌,有木垄领军两万驻凉都,有木桁两军一万余在南疆二部,又有木化领军两万在羌部西面与蛮人僵持,满打满算,东羌兵不过十万,分兵多处,被我军斩首万余,俘兵一万,这木波麾下,最多也就四万人马,他还要困住月家,如此一来,帐下兵马想必不过三万,这也是为何我军一直找不到他木波的缘由。我军整整八万人马,就是碰上了,也完全可以硬吃下他们。既然李家小子你不敢,那就让老夫试试”
秦漟侧过身向姜楷请命道:“将军,老夫愿领军三万为先锋,五日内,拿下东羌,将军可就在此地,静候佳音,若是不能拿下,老夫愿提头来见!”
“末将也愿领军破城,为将军上表请功!”
一时间,李朝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姜楷先是走到秦漟身前,扶起了秦漟,再近乎羞辱一般向李朝说道:
“从前楚王殿下就藩定南对南蛮子还能百战百胜,我原以为是定南诸军骁勇,今日一看,不一定是定南之军骁勇,倒像是南蛮子没那么大胆子。李朝将军,驸马都尉虽死于羌人之手,但我觉着不过是一时中了他们的奸计,你又何必如此畏惧羌人?”
“德国公,我”李朝羞红了脸,想要开口解释,又被姜楷打住。
“传我将令!”
姜楷喝令一声过后,满帐的宁将皆是跪地听命。
“安化侯李严,理关参将李朝!”
“末将在!”
“我命你二人,明日一早出发,领定南兵马三万,北去月牙寨,援救诏王月腾,待我军拿下东羌,取南诏兵马,西渡赤河,洱河,兵至凉都城下,不得有误!”
李严和李朝相视一眼,虽觉着不妥,却也只能领命道:“诺!”
“阳德伯秦漟,万通伯薛浪,怀安伯孟贯,成安伯孔深”
“末将在!”
“秦漟,你领骑军五千,明日一早为先锋,穿过顺安谷,至东羌城西面扎营,薛浪,领前军一万,孟贯,领中军两万,明日一早拔营,两日之内,兵临东羌城下,不得有误!”
“诺!”
“孔深,你领后军一万,跟随前军后军,徐徐前行,非常之时,进为援军。”
“诺!”
在大胜三场之后,身边一遍遍“用兵如神”“楚王也不过如此”的声音让姜楷对自己此时手中的权势有了更深的认识。又到了服用纳兰瑜所炼仙丹的时候,姜楷宣令之后,早早地把众人屏退。
随侍打开了盒子,姜楷取了一颗红丹就着茶水服下,向自己的亲兵问道:“还有多少?”
“回公爷,还有三盒,算上这些,还有三十四枚”
“先生说我此番南征,少说也要半年,今日看来,怕是要早些,班师回朝了”
“公爷用兵出神入化,这些南蛮子,自是不能敌的。”
姜楷亲自合上了药盒,又故作矜持的说道:“要是在草原上,怎么会这么顺利?也就是羌人太少,东羌又巴掌大点的地,领兵来打,他们逃也是逃不掉的。这楚王殿下领兵打仗的本事,看来,也没有陛下和百官们口中那么玄乎。”
“自是如此,当初在长安城外,楚王殿下不也被辽王打得找不着北么,要奴婢看哪,诸位王爷,还是秦王殿下领兵最为厉害”
“厉害也厉害不了多久咯,他就是再厉害,陛下也断然不会让他领兵了”姜楷说完,又小心翼翼地叮嘱道:
“以后改五日一服,皇后说陛下也喜欢这个,等回了长安,把这些送进宫里,让先生再炼一些”
“诺”
月明星稀时,姜楷沉沉睡去,整个宁军大营也因为他的这几道将令而渐渐沸腾,总是摩拳擦掌,总是跃跃欲试。
一百余里的东羌城内,木家王府早已人去楼空,城门大开,百姓逃亡也多时,最后一批留守的士卒也不过是一千人不到的老弱。
“诶,你说大王还会回来么?”
“别傻了,和宁人作对,能有好下场么?大王和几位将军都各自带兵跑了,哪儿顾得着咱们的死活。”
“听说阿穆将军打算等宁人来这儿,就带着咱们降给宁人?”
“不降还能怎么办?等着被钉死啊?我听说这宁人向来是有仇必报,我们杀的那个李鼎,好像是他们皇帝的妹夫,还是一个大将军的儿子”
“唉,我们不会死在这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