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去不可?”
吴王妃陈凝儿为早已罩甲配身的杨洛,戴好了藩王制式的头盔,眉目里,尽是对杨洛此行的担忧。
不远处那张紫檀木花雕桌上,是这几日从各处千里加急送来的消息。天和二年的江南,就如同吴王散乱的案牍一般混乱不堪,朝廷屡次遣使彻查江南税案,可江南还给朝廷的,是一员封疆大吏的尸身,还有楚王殿下仓促离开的背影。
没有人会怀疑过,若非南疆有变,东羌猖獗,在金陵城里险些死于刺客之手的楚王会把整个江南掘地三尺,远在长安的那位天子,也会让江南之地享尽人间太平富贵的士绅官吏们尝尝,何为刺配三千里的风霜雨雪,何为诛杀九族的血流成河。
“嗯”
杨洛的神情冷漠,今日之事,显然他已下定决心,没有人能劝他回头,唯独在自己跟前这位令无数江南女子艳羡的王妃跟前,他难得的多交代了几句:“我已密奏陛下,请陛下削藩,此事你不必同旁人说起,等我回来”
墨玉如意纹手镯随着陈凝儿的右臂举起掉进了王妃祥云宫装的宽大衣袖里,那双白净的手落在了杨洛这些年因为出入大洋而显得有些黝黑的脸庞上时,白得有些变态。不止陈凝儿,整个江南道的所有武将都清楚,杨洛今日要做的事,无论出于何种缘故,皆是违制,可以视若谋逆。
杨智驾崩与杨宸登基的消息几乎同时传入了东海城的吴王府中,在一片错愕里,杨洛将自己如今可以方便差遣的水师尽数召回东海城。
此时,战船百余艘,旌旗猎猎,号令的鼓声搅得整个东海城人心惶惶,自古无江南之地起兵而得天下者。和吴王殿下相较起来,平海卫的百姓们显然更担心吴藩水师中自己那些父兄子弟。
“那王爷此去,究竟是为何?”
杨洛的话,只是撇清自己今日之举和趁乱起兵的干系,但根本的缘由,他不能开口,他甚至手中没有直接的证据,只是凭着将诸多线索汇集于一处的妄自推断。一旦他猜错了罪魁祸首,那率水师入长河口,长驱直入百余里去淮南道的举动,可没法让朝廷心安。
看着枕边人因为担忧前途的泪眼婆娑,杨洛只好再耐心地宽慰道:“你不信?”
一面问着,一面给摇头的陈凝儿擦去眼泪。
“你是这天下最知我的人,我自幼丧母,在王府和宫里,皆是处处小心,事事留神,唯恐自己一个不是,落得一个万劫不复的境地。诸位兄弟里,父皇也知,就我一人无胆无魄。我就是想过没有争斗的太平日子,可父皇非要我来江南道立功,和这肮脏不堪的江南官场你来我往。我如今这么做,陛下纵然削藩,也不会背一个有违兄弟之义,有负父皇封诸藩王于四海安定天下的罪名了。”
“便是要给陛下一个由头,做什么不好,王爷如今做的,可是举兵北上啊!”陈凝儿一把攥住了杨洛,仿佛看到了劝住杨洛的希望,立刻说道:
“就是召集水师准备北上也足够陛下问罪我们了,可开弓没有回头箭,王爷倘若真的带着水师北去,莫说到金陵,便是离了咱们平海卫一步,都是死罪啊!”
“哈哈哈,死罪?”杨洛反倒笑了起来:“我信他”
说完,撇下了陈凝儿的手臂,在一声“王爷!”的惊呼里,走出了大殿,走出王府翻身上马后,领着亲军在东海城码头登船。
虽是冬日,可地处江南,倒也并未觉得有多少寒气,今岁江南的雪来得早,也消融得快,冰雪消融后,又是连着的几个晴日。
天子驾崩于江南而言,实在太过遥远,纵然知道是国丧之期,这座远离长安数千里的东海城内每夜的丝竹之声也总是此起彼伏,无从掩盖。已经有一统东台之功的吴王殿下对这一切,心知肚明,却没有再像当初杨景驾崩时那般用违制之事发作。杨洛为杨智不公,但不再愤怒,当初杨景驾崩,他在自己的王府里痛哭流涕了许久,可这一次,已然是哀莫大于心死,不会再怒斥苍天不怜惜杨智正是春秋正盛,大有作为缔造盛世指日可待的时候让杨智这样仓促的离开了那张金灿灿的龙椅。
看着登船的杨智,吴王府帐下的部将们神情复杂,哪怕如今登上皇位的是那位几乎得罪整个江南士林官场的楚王杨宸,但他们也从未萌生过一丝的反意。除了民间笑谈江南之地无龙脉的说法和史册里几乎无从找到自江南起兵一统天下的前车之鉴外,如今太平安乐的日子也是一大缘故。
乱世割据是为自保,可如今的他们呢,到底是要去哪儿,到底要做什么,无人知晓。
“扬帆,去庐州。”
“王爷,去庐州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啊?如今天子刚刚登基,王爷带着咱们万余水师沿江而上去庐州淮南王的封地,恐授人以柄啊。”
杨洛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拔出了自己的佩剑,随即向下猛刺,望着刺入船板的佩剑,诸将有些迟疑,抬头望向杨智,只听见了这一句:
“淮南王谋逆,本王要代天子讨不臣,若害怕违制不敢跟随本王的,就此下船吧,本王绝不阻拦。可若是不下船,一会儿又生了退意,那本王只好用这把剑,回你的话了。”
“这?”
主将正是面面相觑时,杨洛见无人应话,当场下令道:“击鼓!出兵!”
“诺!”
大宁朝最精锐的水师就此扬帆,自东海城的长河口北上,沿江两岸,百姓见状无不惊叹多少年未见如此水师之盛。可沿江的军屯卫所,却是乱了方寸,王府的水师在长河上,像是打算直扑金陵这座江南道的心腹之地,未曾叨扰于他们,他们自然也不知自己究竟该不该阻拦。
便是有人诚心想要阻拦,长河之上能够于吴王府一战的水师也仅仅只有荆州水师一支兵马而已,其余各道各处的水师,早已因为天下承平日久而废弛不堪,剩下的战船也大多是开国之后剩下的那些,用来清剿各处的江湖匪众可以,但用来阻拦出海平定了东台岛的吴王水师,便像是以卵击石了。
无奈之下,自东海城往金陵一线的军报如雪花般飞向了金陵军前衙门,而江南道游击将军此时还在江北领军平定水泊乱军,收到了军报撤军,也只能将希望寄于金陵城可以坚守些时日。一旦金陵落入吴王之手,那朝廷所仰仗的财赋重地,乃至江南,江北,淮南,淮北四道,便犹如杨洛的囊中之物。
如此想来,趁着如今天子刚刚登基,南疆平定不久,西面有秦王虎骑十万窥视京师,北面有北奴王庭伺机而动,杨洛占据金陵,沿江隔绝倒的确是有几分可能。这或许是杨洛此生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
但杨洛究竟为何要如此,是对先皇之死有疑,还是对杨宸这位比他年纪更小的弟弟登基不满,亦或早有图谋帝位之心,无人知晓。
奉杨宸之命为金陵校尉的邓耀只能急匆匆的从金陵四周军户卫所抽调兵马,可平日里因为太平时节无人注意的烂账终究会在这样的危局里原形毕露。一座千户卫所,真正能抽调的兵马不过六百,抛去老弱,可战之人又只有半数。
在杨洛起兵到金陵城下的两日时间里,整个江南道还不曾有一支兵马主动拦截这支水师,所有人都知道杨洛的兵锋并非指向自己,而是身后那座金陵城,所以没人打算触这个霉头让自己不堪一击的事实展露于人,都盘算着等杨洛攻取金陵时,再见机行事。
可等杨洛真到了金陵城下时,面对几乎唾手可得的金陵城,他却出乎意料地继续率军北上,吴王府的部将们也正是此时才真正相信,自家主子的目的,不是占据金陵与朝廷沿江隔绝称王称霸,而是奔向那座小小的庐州城。
但去庐州,又到底为了何事呢?在杨洛将整个水师的后背交给金陵城又毫无防备时,整个江南道已经无人能猜出杨洛的用意了。
倒是一直奉命在暗中彻查当初杨宸遇刺,徐知余身死一案的罗义品出了一些端倪,带着上百江南道锦衣卫快马飞奔向淮南道庐州城的淮南王府。
刚刚听闻杨洛率水师直奔自己而来的杨羽还以为事情败露,被杨宸察觉,如今登基就要对自己秋后算账,也是匆匆点兵,在和县之外的长河水面上将自己暗中拼凑的水师悄悄埋伏着打算以逸待劳。
等到两军在水面短兵相接时,杨洛没有对自己的这位堂兄有一丝的心慈手软,淮南王就藩之后处心积虑暗中经营的水师,在平海卫水师的跟前一触即溃,灰飞烟灭。士卒沉溺江中者数百,被俘三千余,徒留杨羽率亲随三十余骑退回庐州城。
等到士卒探明杨羽逃亡,杨洛便令自己的水师靠岸,停泊于风陵渡口,又亲率士卒,从和县追杀杨羽。
短短数日之内,败退回庐州城的杨羽只当杨洛是奉杨宸诏命前来征讨自己,可几经探问才知,杨洛起兵征讨之举,并无一人知情,尽是他一人所为,又才生了几分抗逆的胆气,在庐州城的王府里安安静静的等候着紧随而来的杨洛。
直到率锦衣卫从金陵赶到庐州淮南王府的罗义要杨羽交出姚光带回金陵问话时,一场恶战又才开场。
野心勃勃打算为杨泰之子杨羽谋夺帝位的姚光最终死于杨羽之手,他终究是不如纳兰瑜,在金陵城里那番谋划诚然给杨羽一次不小的机缘,但还是败给了天命,一子落错,满盘皆输,杨宸没死,还回了长安,因为南疆的变故重新将大军握在了自己手中。
哪怕没有杨智的遗命,只要趁着先皇驾崩,京师动荡,一旦班师回朝,也有足够的力量接近帝位。
可杨羽呢,一朝的杀机隐现,杀了江南道巡守李春芳这位朝廷大员又如何,没能让江南道生乱之后,杨羽便再没了机会,反倒要为这一时豪赌的任性,做出无尽的弥补,让人寻着蛛丝马迹,最终嗅到了来自淮南王府的杀机。
在罗义已经顾不得长安城里杨宸是否有诏命要直接处置杨羽而直接闯入淮南王府查案后,一场恶战自是少不了的。可没有诏命,罗义也不得不投鼠忌器,碍于杨羽这位大宁朝淮南王的郡王爵位,而不敢在姚光死后发难于杨羽。
只能任凭着杨羽在王府中叫骂:“本王乃是高皇帝之孙,尔等家奴,怎敢如此猖狂?我要启奏陛下,诛尔等九族!”
庐州城面对杨洛亲率的兵马,听闻王府之中的乱局后,也没敢阻拦,放着杨洛率军杀入了庐州城将淮南王府里里外外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
“吴王这是给朕送礼啊”
杨宸合上了盛着杨羽两根手指的盒子,又将那份杨羽亲承金陵行刺乃他所为的血书折好,露出了得意的表情,他杨家,真是没有一个废人,一个小小的郡王,也能在仅有一城之地的庐州,瞒着朝廷操练水师,染指江南淮南之地的税案,与两道官场同气连枝,还谋划出了几近成功的一桩金陵行刺案。
让杨景心中,可以凭借理清江南税案之功重返长安接替王太岳为首辅的李春芳殒命。
“还有呢?”
罗义叩首于地,接着说道:“时末将不敢擅专,碍于淮南王乃皇族血脉,又是天策上将军之子,几欲作罢。但吴王殿下赶到,率军杀入王府,向淮南王说‘他们不敢管的事,本王管了,他们不敢杀的人,本王也杀了,杨羽,你若是识相些,就自己认了吧’”
一直在帐内听罗义说起江南之事的宇文雪此时也重新走出了内帐问道:“淮南王不认,所以吴王要了他两根手指?”
“回陛下,回娘娘,淮南王的确不认,可吴王殿下命人将他捆缚于地,又,用剑,断了其指,说是一指给李大人偿命,一指给陛下请罪。若是淮南王不认,就继续断指,淮南王几近昏死,醒来认了,又被王爷逼着用自己的断指,写了这份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