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车上,花廷像个按了加速器的大喇叭似的喋喋不休。
“小屿啊,不是我说你,你怎么能打他呢!他这个人吧确实该打,可我不理解的是,你!方诚屿!矜贵淡定的方少爷!怎么能动手打人呢!?”
“今天是花火邀请赛,多少记者在门口守着想挖掘点儿新闻,您这是切身感悟到民生疾苦,怕他们业绩不达标,想给他们送送福利?那您好歹也体谅体谅我啊!你要是打架斗殴被报上去,我可是要被田秘书扒掉一层皮的啊!”
“况且,你又不是不知道,电竞选手私下打架斗殴要是被发现了可是会被禁赛一年的啊!一年啊!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
“还什么拿冠军,捧奖杯,这些都不说了,能保住第三都是个问题!”
“要不是我让他们拦住记者,景燃跟周贺有仇站在门口把风,周贺自己心虚理亏不敢把事情闹大,我看你怎么收场!”
方诚屿冷着脸一言不发。
连晟好言好语道:“行了,别说他了。打都打了,又没闹出什么大事儿,算了吧。”
连晟虽然不知道方诚屿为什么会对周贺出手,但大概也能猜到。
自己走的时候对周贺放了狠话,他这种被迫害妄想症晚期的人,指定心里慌得要死,可他又是个没主意的,八成会打电话向其他人求助。
而知道六年前他们恩怨的人,除了以前的经理和队友,就剩周贺那个身为律师的表哥。
阿屿会出手,肯定是听到了周贺和他表哥谈v神受伤退役的事。
就是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
知不知道......v神就是我的事。
花廷扭过头白了连晟一眼,“我不说他能行吗?这小子现在无法无天,竟然连架都敢打了,我再不说他他是不是明天就能打遍大上海啊!”
花廷此刻的心情像是亲眼目睹儿子打群架似的,诧异又愤怒,甚至知道他打赢了后还有那么一点自豪。
毕竟花廷初见方诚屿的时候他才十六七岁,那时候的方诚屿比现在还安静,不爱说话,淡定从容的像个成年人,那时候的花廷哪能想到方诚屿这小孩青春期来得这么晚,都二十高龄了竟然还能干出打架斗殴这事儿出来。
连晟心里有事儿,对花廷的抱怨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侧头看了看方诚屿的脸。
这场战役总得来说,方诚屿可谓是大获全胜。
周贺那张脸肿得跟猪头似的。
但即使是豹子和野狗打架,豹子也免不了被狗咬一口。
方诚屿脸上也不可避免地挂了彩。
连晟轻声问道:“疼吗?”
方诚屿委屈巴巴地看了连晟一眼,点了点头。
连晟顿时像无端被人塞了口青梅似的,又甜又酸。
听到这话,花廷批评的话突然说不出口了。
嘿,和连晟比起来,自己怎么就这么像恶毒的老妖婆呢?
花廷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就惯着他吧。”
很快到了基地,众人在沙发上坐定。花廷缓和了情绪,端了杯茶润了润嗓子,道:“说说吧,因为什么和周贺动手?”
方诚屿沉着脸,反问道:“v神是因为什么退役?”
花廷愣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方诚屿:“我要听实话。”
花廷下意识瞟了连晟一眼,手指在杯底摩挲了两下,“自然是因为手伤……”
方诚屿紧追不舍,“他是因为什么受伤?”
花廷刚准备开口。
方诚屿打断他,冷声道:“别再骗我说是因为过度劳损,他当时才17岁。”
花廷:“……”
邱峰坐在一旁一脸疑惑,“小屿,你……是知道了什么吗?”
方诚屿盯着心虚的花廷,花廷时不时瞥一眼无奈的连晟,连晟心情沉重地看着方诚屿。
方诚屿:“我去卫生间找晟哥的时候,听到周贺在里面打电话,他说,‘v神会不会把我伤他手的事情说出。’”
邱峰和林海川顿时惊叫出声:“什么?!”
方诚屿顿了一下,继续道:“还和电话那头的人说,‘你让他退出电竞圈好不好,六年前他答应不告我,现在应该也会答应。’”方诚屿一双浅眸中带着狠厉和不忍看向花廷,“这是他的原话。”
花廷听了这话,突然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平复突如其来的怒火。
方诚屿又重复了一遍,带着不容拒绝的执拗:“v神因为什么退役。”
花廷咬了咬牙关,太阳穴突突直跳。
邱峰比方诚屿性子急得多,方诚屿再着急也能平稳地坐在沙发上,腿都不抖一下,邱峰就不一样了,他看着花廷半天不出声,心里仿佛都冒了一团火,脑门都急出汗了,“经理,你就告诉我们吧,你看小屿都急成什么样了,你要是不告诉他实话,他指定现在就找把菜刀上人基地亲自把周贺给剐了!”
花廷闭了闭眼,他其实也真的憋屈了很多年。
他并不是这场事故的主角,没有资格为这件事做最终决定。他能做到的,只有尊重连晟的选择和处理方式,以及以朋友的身份帮助他,弥补他。
可连晟太心软,太注重感情,甚至对伤害自己的人都无法真正下狠心。以至于自己承受的东西太重,压得自己喘不上气。
六年前,花廷就不认可连晟处理这件事的方式,直到今天,看到连晟这么痛苦,这么长时间依旧无法彻底摆脱焦虑,他就更不能容忍凶手继续逍遥法外。
既然连晟不愿意提起,就由他来说吧。
他看了连晟一眼,终于松口:“其实……”
这时,连晟突然微微坐直了身子,垂眸轻声道:“我来说吧。”
花廷猛地看向连晟。
邱峰、林海川和尤且问也震惊地看向连晟。
而坐在连晟身旁的方诚屿突然绷紧了身子,扭头看向连晟的左手,脑中一道灵光闪过,霎时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连晟抿唇轻轻笑了一下,无奈多过感慨。
然后声音和缓地讲了一段属于v神的故事。
“v神其实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他家境不太好,为了缴够自己的学费,上初中的时候就到处打零工,在饭店端盘子,到网吧看机子,类似这种活,他什么都干过。直到有一天,花经理把他从网吧里带了来出来,从一个小县城到了上海这座繁华又复杂的城市。”
“v神天赋很高,又是独一无二的荣耀左手,所以刚进战队就受到很多人的特殊优待,但他毕竟是从小地方出来的,年纪又小,连普通话都说不利落,当时……”连晟低头笑了笑,“可以说是既骄傲又自卑吧。”
“十五六岁的小孩,提前见识过人生的无奈和社会的黑暗,防备心都很重。而且又正是叛逆的时候,把自尊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不太能接受别人的意见和好意。”
“但是如果这时候有人坚持对他好,真正打开他封闭的壳,哪怕那个人怀揣恶意或是之后做再过分的事,他也会毫无保留地相信他、维护他。毕竟没有体会过爱意的人,连别人朝自己笑一下都觉得是爱。”
八年前,连晟刚去战队的时候,虽然因为天赋高没人敢当面欺负他,可因为一口方言,没少被人在背地里嘲笑。
周贺是第一个为他出头的人。
当时的周贺在连晟看来是个热情爽朗,乐于助人甚至有些单纯的人,因为家境富裕,周贺带他去过很多他之前从没见过的地方,吃过很多他听都没听说过的东西。
说起来可能比较肤浅,但吃的,玩的,对当时的连晟来说就已经是全部的人生了。
周贺是战队里第一个被连晟接受的人。
可是......
“v神运气不太好,打开他壳的这个人其实是个……”连晟眉头蹙了一下,似乎在想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这个人,但想了半天也没想到,只好轻轻叹了口气,接着说。
“那天v神的战队刚拿了冠军在ktv庆祝,突然一群人拿着酒瓶子冲进来进来找这个人算账,v神下意识的把他挡到身后,可直到后来这个人亲自上医院哭天抹泪地向v神道歉的时候,我都从来没有想过,原来是这个被我挡在身后的人……亲自断了我的手。”
连晟一直在以旁观者的身份描述整个事情,仿佛置身事外就能看淡风雨,可直到最后这句话说出口,方诚屿才觉得,这样描述不会令人轻松,只会加重感伤。就像猛遭一击永远比温水煮青蛙更让人心惊肉跳。
方诚屿被他的当头一棒敲愣了,突然有点喘不过气来。
连晟的语气很平静,可即使是中间轻微的换气声,也能让人感受到他其实很伤心。
周围一片寂静。
连晟抬头看了他们一眼,没事儿人一样笑道:“我说完了。”
邱峰捂着心口像是要厥过去似的。
林海川和尤且问震惊地嘴都合不上了。
花廷靠在沙发背上,用手遮着脸,胸口剧烈起伏。
连晟看他们这反应,默默摇了摇头,然后转头看向方诚屿。
可视线还没到,方诚屿突然起身朝楼上跑去。
连晟一愣。
楼上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
不到十秒钟,他又飞速从楼上跑了下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相框——是连晟曾见过的,摆在他房间展示柜最中间的v神的签名海报。
那张海报的宣传照是六年前拍的,v神戴着口罩帽子全副武装,全身上下只漏出一双犀利明亮的眼睛。
方诚屿跑下来,微微喘着气,手颤抖着将这张海报放在了连晟脸边。
犀利变成了柔和。
却依旧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