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伍是孙琦的胞弟,庶出。”陆行看着陈文哲,说道。
“论身份,他不够格,论能力,你们比我还清楚他的分量。要他做北地王,这是阁老们的决定吗?”
陈文哲品一口茶,说道:“当年塞北边城的建立者是孙穆,他领王命建塞城抵御蛮族;后来的第一位北地王是你们陆姓一脉,自那时起陆姓在北地的威严便无人可代替;之后便是武王陆霜,武仙剑压整座江湖,雪津城因此武运大兴;那年,北地王储之争,孙琦羽翼未丰,世子谦让了。”
此刻虽是白日,但屋内的烛火亮着得很少,门一关,显得很暗。
陆行指着一侧的蜡烛,提议道:“不妨多点几盏灯,屋子里太暗了。”
陈文哲皱眉,喝道:“那干脆把门打开,自然就亮了。”
“好,”陆行轻拍一下大腿,说道:“孙伍能让十四位老将军为其出手,便是取死之道,德不配位而鸡栖凤巢者,对北地来说,百害无一利。”
“那封送到龙虎山的信出自阁老们的手吧,你们请我回来,却又放任孙伍行事,难道是想敲打一番陆行吗?”
“那你们便失望了,陆行下山之难,一路险阻,阁老们应当有所耳闻。再不济,熊族大妖和桃花剑仙安茂德的尸首已经送至城北荒郊,阁老有空可以亲自去看看。”
陈文哲侧耳聆听,苍老的面容脸色很平淡,“安茂德昔日冒犯武仙,本就该罚,如今更是联合大妖刺杀世子,更是该死。”
“世子威武,杀得好,”陈文哲拱起手,嘴上露出笑容正色道。
“可世子莫要忘了,您还杀了齐睦。齐家是大周册封的冉王,他们能世袭罔替,比北地的武王更有派头。便是以姓论天下,齐家和王家互有姻亲。世子杀了齐睦,可就把齐家得罪死了,当初我们制定的‘联冉抵周,持周抗蛮’的大略也就废了。往后,该如何呢?”
“孙伍之事并非我等要敲打世子,而是无奈之举。”
陈文哲端起茶杯小饮一口,左手捋着胡须,接着道:“眼下,放在北地面前的,无非两条路。其一,世子接替大位,若是武仙能够平安回来,北地将能无忧二十年,直到没有第二位‘武仙’问世;其二,孙伍接替大位,雪津城全盘倒向大周,有大周倾力相助,便能将蛮族抵于关外。”
“孙伍之事,便是有心人做出的其二,这些人便是阁老会也管不住,除非……”
陈文哲抬眼看向陆行,在看到陆行镇定的面色后,他再是喝了一口茶,说道:“有些事情,早在贾城的时候,我等便已经把选择的权力交给了您,不过,您良善,不肯起刀兵。”
“故此,孙伍的祸事,是您自己给自己招来的。这还没完,孙伍是死了,可心念大周的这批人还是存在,说不得孙伍就是他们投出的问路石,背地里打什么算盘无人知晓。”
“就连那陈大道都被忽悠去了,若是别有用心的人再拿他的名头招呼,您还敢信陈空空吗?”
“便是您信,您觉得我们信吗?老夫作为陈空空的大爷,此刻内心都捏着把汗。”
“再有宁皋,他的一脉在雪津城并不显赫,可除了一个叫宁郝的丫头,大池武卒的统帅偏偏就独爱这宁郝。”
“北地的兵马,除了常年镇守西北商路的大漠虎骑,也就只有大雪津骑、大荒黑骑和大池武卒这三支强军,其中兵力最多、号召最高的,偏就是大雪津骑和大池武卒。若是您和他们的统帅心中生出隔阂,那当如何?”这最后一声,陈文哲是扯着嗓子喊出来的,他再想举杯,只见瓷白。
一句句话,如雷贯耳、醍醐灌顶。陆行彻底愣住了,从进雪津城起的每一刻的画面都在他的脑中回放。
他彻底明白了,秦武之所以会出现在南城墙上见自己,是因为他不得已而为之,他更是直言了与自己相悖的野心和理念,却偏偏道明了唯一的约束。
陈空空已经在夸娥关外见过自己,秦武若是知道雪津城可能发生的变故,他就不得不来见自己一面。作为大军的统帅,他有必要让自己的王对他放心。八壹中文網
他也明白了,陈空空在收到自己的信后,置阴山边防于不顾,率三万大雪津骑南下驰援自己的原因,姐姐的威信只是之一,其中更多的是那些在外的统帅对雪津城变故的忧心。
陆行紧捏着双拳,长叹一口气后,他拾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我记得你们给我的信里写的,让我回雪津城完婚,说是给我订了一份婚约。只怕婚约是假,逼我回来是真,而我回雪津城已经是第三日呢,闹出的事端不小,你们一个个藏着捏着,除了陈也兴插手杨玉凝的事情外,你陈文哲还是我亲自来拜访的。”
“阁老们当年便不站我这边,如今我回来了,你等亦是不请帖邀见,让人寒心啊。”
陈文哲知道陆行话里的意思,他眉头紧皱,解释道:“世子误会了,雪津城这三年来有大变故,尤其是两个月前孙琦死后,并非阁老院不邀请世子,而是最近一个月来,阁老们意见不合,已经到了无法调节的地步,连商讨事情都是依次分开来的。”
“如今已经分为两派,月前大雪津军的粮草辎重都不能敲定,还是老夫拉下颜面去找王举名那个老东西,否则现在阴山前线就该告急了。”
“这般严重吗?”陆行目露震惊,粮草辎重可是头等大事,雪津城自建成以来就事事以军队为先,军队的战力是雪津城的根本。
陈文哲无奈地摇摇头,“刚刚跟世子说过了,他们现在注重的是北地的未来,也就是我说的两条路。”
“在武仙生死不明的前提下,若是北蛮倾巢而出,那无论是高端战力,还是士卒的数量,我们都不及蛮族。北地的百姓他们不知道雪津城的真实情况,更是不知道北地和蛮族的实力差距,若是阴山防线和天山防线相继告破,那雪津城就是最后一道防线,城一但破了,北地就没了,那些在雪津城庇护下的百姓若是遭受刀兵,人心也就散……”
陆行打断了陈文哲的话,说道:“怎么可能,以天山防线加上阴山防线的纵深,蛮族的补给线脆弱不堪,根本无法支持长久的攻城战役。”
“呵、呵,”陈文哲似是听到了笑话,不过这笑容是苦涩的,“世子兵书读得不错,可你没觉得今年的雪下得特别早吗?司天台的道士送来消息了,今年的冬天会很冷。北地尚且如此,那蛮族呢?大雪绵延千里,怕是那些饥渴难耐的蛮族在没有武仙的威压后,会倾巢而出!”
“往年过了防秋后,咱们的军户都能回家过年,农民能储藏着丰厚的粮食,但今年不同,偏偏武仙失踪了,那些蛮族就动起了联合南下的心思。其中的左贤王本就与雪津城有过节,他是冲在最前面的,以往有武仙在,她一人便能独战五六位蛮族大能,没有大的部族会响应他。”
陆行默默点头,说道:“我能明白,数百年来,这些蛮族部落联合的次数屈指可数,无非就是大灾年和一统中原的野望,而那些联合的契机都满足一个条件,出一个战力匹敌八楼武夫的蛮王。”
他迟疑了一下,接着道:“据我所知,当下的蛮族并没有这样一位强悍的人。”
“的确,”陈文哲点头,如虎豹一般敏锐的眼睛眯起,正色道:“不过,这并不妨碍蛮族举兵南下,武仙不在,就是他们最好的机会,蛮族的部落若是想要更多的人口和牲畜,就一定会南下骚扰,此刻的北地就如同待宰的羔羊,肥嫩得让他们垂涎欲滴。”
“有些话,我没法在这里单独与世子说,战略决策和大局规划,这些只能在阁老会上说。”
“您当下要做的,唯有一件事,说服王举名助您举行加冠礼,名正言顺才能掌权。当年定下的规矩,八位阁老,一定要有七位同意,您才会成为下一位北地世子!”
“至于孙伍和杨玉凝的事情,你若是成功举行加冠礼,北地便是您说了算。”
陆行站起身,对陈文哲拱手道:“多谢陈老提醒,我明白了。先行告退了。”
“世子请。”陈文哲连忙起身,躬身拱手。
门外,雪花飘飘,屋檐挂雪。
白狐儿见陆行出来,连忙上前为其披上貂衣,小声问道:“公子,和陈阁老聊得怎么样呀?”
陆行微微一笑,再是回身跟送到门口的陈文哲拱手作揖,“陈老不必远送,陈大道那边我会去赔罪的,我也会去内廷监的牢房看一眼杨玉凝,您的教诲陆行都记着,绝不会鲁莽行事。”
“好。”陈文哲点头,目光中满是欣慰,眼见陆行就要走出屋檐,他提了一句。
“荣京是我一手安排的,世子不必刁难他。”
陆行的脚步并没有停留,只是落在雪堆中的脚印重了几分,能在雪津城当阁老的,没一个简单的。
白狐儿搀扶着陆行,小声嘀咕:“公子,我们会城主府吗?”
陆行反问道:“白狐儿,你听过王举名吗?”
白狐儿脚步一顿,颤声道:“自是知道,当年在天山撒盐、绝户千里的计谋便是他提出的,整个北地的粮草辎重,半数都归他管。”
她稍稍迟疑,追问道:“我们,是要去见她吗?”
陆行没有正面回答,抬手拍了拍肩上堆叠的雪花,说道:“去长乐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