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兴府在元代时,称为海盐州,从名字上就能看出,这地方是产盐的。
到了明代,从海盐县到平湖县的杭州湾北岸,也聚集有大量盐场。
在南直这种沿海省份,都设有巡盐御史,负责提举盐务,但随着崇祯、弘光时代,盐政体系崩塌,从崇祯末年开始,江南地区的盐银就收不上来了,清军南下后,直接采取刮地皮的模式收钱,对于盐政的关注度也不够。
明廷尚在肇庆之时,面对广东盐务,依然是严格管控的,为此户部下了不少功夫,而且当时朝廷管的地方也少,临海只有广东一地,不难管控。
其实真论垄断盐业,赚不了几个钱,广东一年官营盐业收入也就不过十万两,这一方面是由于朱由榔近乎非盈利的盐政政策,将盐引价格压到过去的二分之一,又把从盐户手中的收购价提高三成,既改善了盐户的收入水平,也在平抑粮价的同时,让私盐行业无利可图,毕竟官盐的价格已经压得和私盐差不多了。
当然,代价就是,原本作为朝廷财政大头之一的盐银一压再压,还不如每年市舶司土地租赁金的十分之一。
东征之后,江南尽复,中国的一半以上海盐产地都被明廷收复(还有淮海盐场和长芦盐场在北方),朱由榔虽然并不把盐当做自己财政主要来源,但这种官方垄断依旧是必要的。
封建社会中,盐是极其重要的战略资源,对盐的垄断关乎经济命脉的稳定。
崇祯以后,虽然明清双方都没有控制江南地区盐场,但并不意味着盐场就没有主人,许多本地士绅开始染指盐业,成为绕过官盐体制的“盐阀”。
朱由榔鼓励实业投资建设,但这并不包括盐铁专营,准确来说,对于铁矿的开发,朱由榔都可以允许民间资本的投资,因为铁器不仅是武备来源,也是农业产业的重要生产资料,民营铁厂,有益于提高铁制农具推广。
但盐不同,这玩意是生活必须品,而且由于生产特殊性,很容易被垄断,必须要由国营掌握,至少在工业社会到来之前,这种垄断是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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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兴府,平湖县
沈氏是平湖大族,早在北宋之时,沈家就已经有进士出身,跻身为地方名望,经过四百多年的积累,有明一朝,平湖沈家仅知府(四品)以上官员就出过三个,仅科举进士就有九人,知县、兵备道、按察等等,更是每代都有。
弘光朝时,现在的沈氏家主沈泽永的兄弟,就是福建按察副使,后来虽然于博洛南侵之时,死于乱兵,但毕竟关系网还在。
比如现在的绍兴府通判压根就是沈泽永的堂兄,浙江按察副使吴绛更是原本死于乱兵那位的同科同学。
靠着铁硬关系网,不仅是崇祯、弘光时期,就算当初清军统治时期,平湖沈家也过得不错,毕竟满洲才多少人?归根到底还是要靠这些地方豪族帮自己盘剥百姓。
沈家家主沈泽永老奸巨猾,毕竟满清才入关多久?万一明军又打回来了呢?所以沈家虽然一直凭借过去的关系网攫取利益,但却从来不让自家人出任清廷官职。
这番作为,等明廷光复江南后,自然就变成了“忠心守节”的表现,朱由榔开了征辟部分江南士绅进入官僚行列的口子后,沈家马上扩大影响吏,先后三个族中子侄出任县丞、通判一级官员。
这也是朱由榔最为警惕的东西,封建社会是地主阶级的天下,很多人不理解,觉得君主专制下,皇帝应该拥有绝对权威才对,其实并不然。
因为一个皇帝是无法管理整个国家的,必须要依赖官僚,而官僚从哪里来呢?就是从这些地主士绅们来,所谓“皇权不下县”,在县以下的行政结构中,地主们所主导的宗族体系才是爷,他们拥有独立的司法权力,称为“乡约”,拥有佃农、族人构成的私人武装,就像一个个独立小王国。
朱由榔为什么不愿意让官府去垄断海贸,去直接搞殖民?因为大明的官府就是由这些地主士绅组成的,官府掌控,就等于地主掌控,面对不属于他们的“公产”,这些士绅除了利用手中权利巧取豪夺外,根本不会有进步意义。八壹中文網
能不能靠铁腕镇压,靠科举选拔来淘汰?如果看过《范进中举》就知道,哪怕是一个前一天还穷困潦倒的读书人,第二天中了科举,他马上就会飞速蜕变为一个地主阶级!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在这一点上,朱由榔陷入了某种类似于朱元璋当年的境遇。
“呸!就你这个奴婢生的,也配当老爷?”
沈家宽阔庭院的后门外,一名十七八岁,年轻平寒士子被五个家丁暴揍一顿,扔到院外,浑身污泥,脸上还有鞋印。
只是紧紧抱着怀中麻布布囊,里面装着早已被翻烂的《四书集注》和《战国策》
其人名唤沈平鸿,是平湖沈家旁支出身,而且还是庶出,宗族社会里,旁支庶出的地位还不如许多得宠的奴婢,加之母亲早逝,只在一户心善的奴仆家中长大。
靠着在族学中旁听,才勉强有所成,可此时清军南下,又不愿参加清廷科举,便只得蜗居读书。
十几日前,听闻科举重开,他拖着破烂背囊,游学杭州,结果在当地听闻了朝廷新政推行,和顾炎武带人抄家的消息,便回到平湖,求见家主。
这个尚还保留某种读书人理想主义天真的年轻士子,竟是敢当众劝起沈泽永来,言道杭州种种,沈家若不向官府表明态度,积极应对,来日或有抄家之难。
沈泽永自然是报之一笑,就让人拖了下去。
接着就是眼下这幕了。
沈平鸿也不气馁,也未生气,只是拍了拍衣服,勉强站立起来,叹息道
“唉,我在沈家十八年,今日做到如此份上,仁至义尽了!”
随后一瘸一拐,离开了这朱门大户的后巷
他从小酷爱读书,但不同于一般科场士子,其人颇爱一些此时读书人眼中不务正业的杂学,诸如先秦诸子、史书政论之类和八股毫无干系的东西,也好在沈家毕竟大族,藏书丰富,沈平鸿虽然身份寒微,但凭着借给授课先生打扫屋舍的机会,也有机会扩大阅读面。
以他的才智和历史知识储备,当在和杭州的同学了解了时政之后,尤其是从众人议论当中知道天子将吴王原部改编的光复后军调离,便猜到朝廷要下狠手,这才连忙回来,想帮一帮沈家。
没想最后却是如此结果,只能说天作孽尤可存,人作孽不可活。
带头家丁不屑嗤笑
“就他这穷酸措大样,还仁至义尽?真把自己当盘菜了!还劝老爷,什么‘今日若不早做割舍,来日必有破门之祸’,哈哈!”
几名家丁都大笑起来。
忽然,刚刚闭合的后门突地打开,一名气喘吁吁的家仆慌张万分,道
“六哥,不好啦!官,官兵奔咱们府来啦!”
“锃,锃”
脚步声和甲叶碰撞声从前门传来。
无数雪亮的刺刀和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大门。
为首将佐一声呼喊
“给我围了!”
两哨将士分列府苑左右,一哨兵马拎着破门锤就要动手。
家主沈泽永听闻动静,连忙开门
亲自上前赔笑
“这位军爷何时啊?怎如此动静?鄙人前日才和你们参将喝过酒,关系好得紧啊,怎么......”
那富态的身躯和锦绣袍服,配合颔下打理雅致的胡须,颇有些富贵样
前日本地驻防的光复后军被调离,新来嘉兴的是从光复前军抽调而来的一个营,沈泽永深明官场套路,连忙去拜码头,对方虽然婉拒了他的贿赂,但也喝了酒,于是沈泽永便放心起来。
没想到今日却闹出如此变故。
那领头的千总咧嘴一笑
“原来是你老小子?来人,绑了!”
“军爷!我可是员外郎,有官身的啊,你们不能......”
“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