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烈十五年晚夏,天子终于回到了南京
距离那场政治风暴,已经过去了一年半。
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无论国内外,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在外部,准噶尔的覆灭,漠北臣服,和硕特进贡,大明在边疆地区的外部威胁,已经被全部荡平。
在内部,新法改革跨步前进,二次度田,废除奴籍、贱籍,限制兼并,打击豪强地主,都引发了轩然大波,在全国各地,尤其是长江以南,引发巨大社会冲突。
部分地区甚至发展为内战性质的群体械斗,在审查、冲突以及其他运动中死伤人数,合计恐怕不下十万。
短短一年半内,南京城中的人心可谓是如同坐过山车般,时上时下。
现在,天子总算是回来了。
人心这种东西,总是奇妙,静极思动,动极思静
到了现在这一步,所有人的想法大概都是——无论如何,总算是有个结尾了。
在南京城郊,首相陈子壮带领文武百官,恭贺陛下凯旋。
而在朱由榔亲自携着这一年半来,最为辛苦的首相一同登车后,在车上,陈子壮却是再也无法掩盖疲惫,向朱由榔请辞。
“还请陈相公为朕站完这最后一班吧!”
朱由榔握住对方的手,恳切道
他知道,陈子壮本来就是比较传统的士大夫,能够为他做到今天这个地步,真可谓是把君臣之义看得极重了。
陈子壮明白天子的意思,郑重称是,无论如何,他要干完自己这人生中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首相的五年任期。
朝阳缓缓而升,两侧的官吏、市民宛若浪潮般,一眼望不到头,南京人口已破百万,这没什么稀奇的,朱由榔见过不止一次。
自肇庆起兵以来,已经快十六年了,朱由榔有时候,都有些难以分辨自己,忘了自己原来还是一个后世的灵魂。或者说两个身份早已经融洽,在无数血与火的考验中,他已然找到了自己人生追逐的事业、伙伴和理想。
光烈十六年,或者说公元1662年初
奉天殿大朝会,丹陛之下,许多面孔都已经改变。
去年秋闱以后,将在今年初进行新一届科举
而从光烈十六年的科举开始,随着十三年的教育改革逐渐取得成果。
将正式进行积分制,取消新学进士和经义进士的区分,从此以后,科举就分为五科,即经义、历史、策论、格物、数学。
之所以敢这样做,是因为到了光烈十五年,全国范围内的皇家小学堂已经超过四千所,保证每县至少有两所及以上。中学堂五百余所,保证每府至少有两所以上。
朱由榔所期待的,崭新的知识分子阶层,正在自己的努力下,缓缓成型。
大朝会上,中书舍人持礼,首相陈子壮带头山呼万岁,百官参拜
紧接着就宣读了有关将在光烈十六年,继续试行新法,《大明律》修订案的《商律》、《军律》两部,加上前年开始试行的《民律》、《刑律》,至此大明律全面修订基本完成,后面就是逐渐根据实际反映的情况不断完善和修改,直至适应。
宣读完后,陈子壮再次上了请辞奏章,这是第三次了。
但天子依旧婉拒,不过所有人都知道,内阁改选在即,这回陈相公是真要退了。
历史上的永历皇帝,只在位了十六年,正是在这一年,李定国在磨盘山惜败后,南明小朝廷丧失了最后一点翻盘的机会。
哪怕不惜万里,去寻求所谓虚无缥缈的罗马教廷帮助,也无济于事。
正如传教士给永历取得教名,君士坦丁,可谓恰如其分。
或者说,被背叛后,屈辱而死的永历帝,还不如拜占庭末代帝王,君士坦丁十一世那般壮烈。
而现在,同样是十六年
朝霞阳光映射在朱红色丹陛之上,在京畿六品以上所有文武,一千人,全部在列,以文武分派两班,肃穆不敢言语。
殿前司执戟甲士自殿前,依次矗立。
自从光烈十三年到十五年的风波以后,这位天子的威势日加沉重,让人不敢仰视。
朱由榔的面孔,挡在琉璃珠之后,看不清楚。
但位于所有人之上的他,端坐在那里,宛若一个时代的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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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飘落在南京紫禁城,那明黄色的琉璃瓦上,渐渐附起一层白霜
光烈三十六年的冬天,悄然而至
紫禁城中,原本的奉先殿后,另外新起了一座规模不小,琼楼玉宇的三层阁楼。
朝内朝外都知道,当今天子节俭是出了名的,在位近三十七载,南北两京宫城,只是修缮,从未新添殿宇,唯独修建的两座宫外别苑,北京北巡时居住的中南海别苑,南京避暑的幕府山别苑,都是各自花了十几年慢慢凑出来的。
但从前年开始,宫中却突然大兴土木,寻求能工巧匠,耗费内帑三十余万,修了这一座奉烈阁。
紫禁城外,西华门,一架骡子套住,看起来质朴无华,和京中行脚客店里代步无二的小车停在宫门外。
冬日已近,车里支着小炉,是一家四口,一对儿女,还有年过三十的夫妻两人。
一家人衣着朴素,不着重彩,与京中寻常中产之家无二。
只是夫妇二人,男的器宇轩昂,英气难掩,一看就是在军中打拼过,妇人言貌温柔,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车马停步,男子稍稍安慰妻儿后,掀开门帘,缓步下车,走向西华门。
守门的殿前司军士自然要盘问
那男子只是递出一个折子,军士拆开一看,瞬间肃穆,随后通知守门军将和值班的中书署郎中。
待核验无误,一众官吏、军士当即大礼参拜
“臣等拜见燕王殿下!”
......
奉先阁内,被烛光照得敞亮,已经五十九岁的朱由榔,头发稍显花白,视力有些下降,戴上了格物院光学所孙云球院士,专门为他打造的水晶眼镜。
正就这烛光,一一打量着眼前,刚刚成品没多久的数十幅画像。
“父皇!”
年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朱由榔笑着转身
“煊儿你来啦”
朱由榔先不待自家儿子出声,仔细按着对方肩膀,打量良久
父子二人又是快三年未见了
这些年,朱慈煊可谓履历丰富
十五岁从中学毕业后,就被安排进了兵学苑学习,化名王宣。
十七岁毕业,授从八品果武郎,入御前左军,为队正。
一年后,迁为哨副,却是直接被调到新疆的安西都督府。
然后在帝国西陲,一呆,就是七年。
不过他也一步步,从带领百来人的哨副,变成了安西都督府北道安抚副使,兼领安西边军第三协第一标统领官,正六品武职。
除了少部分核心人物,以及暗中交代保护的人外,身边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知道是皇后族中,远房族侄,虽然也算富贵人家,但也就仅此而已。
所以要说朱慈煊在军中不受照顾,那是假的,但也就是保护他少受生命威胁罢了。
军中八年,若加上军校,便是十年军旅,他在安西都督府期间,多次和东进的哥萨克人交手,屡建功勋。
可就当他在军中渐渐如鱼得水之时,京里一封书信到来,又不得不阔别历经十年的军营,以“退伍转文职”的名义,又改到广西,从知县干起。
接着六年间,历任灵川知县、廉州通判、广州市舶司提举佥事,从五品文职。
直到今年冬天,他突然受到南京来信,让他辞去职务,回到京城。
从信里,他隐约能看出自己父亲的意思
恐怕这回,就不会再出京了......
父子时隔两年再见,先是一阵沉默
“小月和孩子们呢?去看你娘了吧?”
朱慈煊颔首
“女官带着去坤宁宫了,母亲两年没见两小家伙,催好几次了。”
然后父子二人打开话匣,却是再也停不下来,从儿女,到地方见闻,官场感悟,一直聊到傍晚。
最后朱由榔才感叹
“煊儿,这会就别回去了,你广州那边差事,我已经让人安排妥当了。”
朱慈煊颔首,父子间毫无嫌隙,直接问道
“父亲打算退了?”
天子颔首
“嗯,估计就是这两年了,你也知道,我这几年身体不大爽利,是以前军山湖被多铎射的旧伤。最近处理朝政也力不从心,你也在下面打熬出来了,只是还不熟悉朝中事务,留在京里,我先教你一年,后年就退。”
“你母亲十六岁就离了苏州老家,一直想回去看看,这边事了,也能让她如愿了。”
朱慈煊只是微微颔首,伸手扶着自己父亲的手臂,在烛光下,于奉烈阁内大厅缓缓踱步。
朱由榔望着阁内墙壁上,那栩栩如生的画像,乃是请京中书画大家,结合东西技法,花了一年多才绘成,拢共三十二幅。
他微微眯起镜片后面的眸子,轻声道
“这就是最后一件事了......”
光烈三十六年冬,南京紫禁城,修了快三年的奉烈阁落成
其间供奉挂有三十二位,自光烈初年起,扈从天子,创立中兴大业的文武功臣。
左起文臣,十六位
曰:
故内阁首相,太师、太傅,瞿式耜,谥文正
故内阁首相,太傅,陈子壮,谥文贞
故内阁武英殿大学士,太保,吕大器,谥文成
故内阁中级殿大学士,西北总督,太傅,文安之,谥文忠
故内阁武英殿大学士、首相,太傅,堵胤锡,谥文襄
前内阁文华殿大学士,首相,太师,张同敞
故内阁文渊阁大学士,少师,陈邦彦,谥文恪
故内阁东阁大学士,少傅,王化澄,谥文成
前内阁建极殿大学士,首相,少保,张家玉
前内阁武英殿大学士,太子太师,王夫之
故内阁文渊阁大学士,右都御史,张煌言,谥文襄
前内阁中级殿大学士,太子太傅,李新
前吏部尚书、右都御史、理藩院尚书,太子太傅,曾樱
故左都御史,吏部尚书,太子太师,常延龄,谥文忠
前财部尚书、理藩院尚书,太子少师,连城璧
前礼部尚书、户部尚书,太子少傅,顾炎武
右起武臣,十六位
曰:
前大都督府同知,枢密使,武威郡王,李定国
故大都督府佥事,枢密使,延安郡王,李过,追授雍王,谥武毅
故大都督府佥事,枢密副使,临洮郡王,高一功,谥武敏
故安北大都护,枢密副使,定国公,张名振,谥武襄,追授绥德郡王
现海军大都督,枢密副使,延平郡王,朱成功
故云南都督、安西都督、枢密副使,郧国公,胡一青,谥武肃
故御前中军都督,枢密副使,兵部尚书,邢国公,赵印选,谥武惠
前御前左军都督,山西都督,兵部尚书,梁国公,刘文秀
现大都督府佥事,枢密使,虞国公,李来亨
故御前前军都督,山西都督,辽宁经略使,谯国公,郝摇旗,谥忠定
故御前左军都督、右军都督,陕西都督,宿国公,艾能奇,谥武顺
故御前中军都督、后军都督,北直都督,褒国公,冯双礼,谥忠简
故御前右军都督,燕然都督,安南都督,陈郡公,袁宗第,谥武靖
前御前后军都督,安西都督,枢密副使,嘉应郡公,王翊
故御前左军都督、中军都督,兵部尚书,申郡公,白文秀
现安北大都护,枢密副使,敦煌郡公,王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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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春,立皇长子,燕王朱慈煊为太子
又一年,帝禅位于太子,为太上皇
立《宪纲》四十八条,令后世禀以施政
又十二年,夏,上皇南巡,至尧山,崩,临言诏,增减《宪纲》至五十六条
大行皇帝北归,至江陵,梓宫随江下,归南京,沿岸凡三千里,戴孝披麻,泣啼之音,有逾百万,十日不绝。
中元,大朝议,依大行皇帝遗旨,简丧,十日止,葬于钟山
议曰,请为大行皇帝奉宗庙,世祖
谥曰:继天行道肇祚承极至圣神武仁文义成禀德绍功烈皇帝
——《后明史,本纪第一,世祖本纪》
大明共和九年,公元1814年,金陵大学
历史学院祭酒,历史系教授,也是当代最权威的明史专家,年逾八旬的赵翼,搁下了手中笔。
看向窗外,机械学院那边突然爆燃,响彻整个学院的实验内燃机厂房,无奈失笑......
(后面还有几万字的番外后记,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