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炙烤大地,蒸腾出一片氤氲水汽。
穿过一片芦苇荡后,便是通往玉山镇的大道了。穿着朴素低调的老道士将几枚散钱递给船夫后,再给小道士戴上遮阳避暑的斗笠,拍拍衣摆上了岸。
玉山镇是这附近的大镇,比得上一般地方的小县城了,所以,外面的官道修得非常宽敞平整。
来来往往的客商马车不少,晃荡一片,显出繁荣向上的精气神。
“师父,这里就是玉山镇吗?”
“嗯。”越发近了后,老道士心里的忧虑越发浓郁了。
小道士好奇地张望着,
“看上去很祥和啊,不像是有妖的地方。”
“妖不会在自己脸上写着‘妖’这个字。医家给人看病,讲究望闻问切,我们道家,尤其是斩妖除魔的道家,也差不多的,甚至在特殊的时候还要有其他手段。”
“什么是特殊的时候?”
“等碰到了,我再同你讲。”
“哦。”
小道士往玉山镇的镇门口望去,见那里平常无端,便半嘀咕半询问,
“玉山镇请我们来斩妖除魔,都不迎接的吗?我以前在的地方,有道士前来,都是要夹道欢迎的。”
老道士摇头,
“我们是去斩妖除魔的,不是去做客的。小言,你切记住,凡家世俗气重,多有人情礼仪,排场讲究。我们求心问道斩妖除魔之人,且不可过多沾染俗气。即便身处俗世,也当守本清明。再言之,若大张旗鼓地进了镇,岂不是在同那些妖魔说,有人来降服你们了?”
“哦,这样啊。不过师父,到底什么是俗气呢?”
“俗气……凡家七情六欲,凡家规矩束缚,皆为俗气。”
“但七情六欲不是人之常情吗?”
“是的,那是人之常情,也是常人之情。你是要当道士,还是要当常人呢?”
小道士望起头,鬼使神差地说:
“既是道士,又是常人多好。那样的话,既可以斩妖除魔,也可以有七情六欲了。”
老道士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
“歪理!”
小道士吓得立马站直了,
“对不起,师父!我知错了!”
“错?你错在哪里!”
“我不该要什么七情六欲的!”
“不!你错在贪婪!‘既要又要’,四个字葬送了不知多少英雄豪杰。即便你压制不住七情六欲,无非也只是成不了道士而已,但倘若你又要道,又要情,是会跌入邪道,走火入魔的!”
小道士被吓得一愣一愣的,连声说,
“我只要道,只要道!”
老道士叹了口气,没多说什么。
两人进了玉山镇。
因为是穿着寻常衣服的,所以他俩只是玉山镇进进出出的众多平民之二,没有引起任何多余的关注。
随便找了個食铺子,吃了二两面片儿垫肚子。然后老道士带着小道士,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行步。
玉山镇虽然是个镇,但规模说不上小,路况也复杂,大路少,小巷多。所以走起来不算轻松,不到半趟下来,小道士已经脚酸腿软,累得哈气了。他忍不住抱怨,
“师父啊,我们这是在做什么呢,怎么不去找请我们来的人呢?”
老道士说,
“先前说过望闻问切。这便是望。望,亦有望气、望道、望人。玉山镇着了妖,便要好好望一望这玉山镇。”
“那师父望到了什么吗?”
“玉山镇同我上次来,并无多少变化。只是一些破路修好了,破房子拆了。”
“啊……那不是什么都没发现吗?”
“嗯。”
小道士这下忍不住了,
“那我们这小半天功夫不是白费了吗?照我说,干嘛不直接去找请我们来的人问个清楚呢?”
“问要问,望也要望。小言,你是觉得这个‘望’很枯燥吗?”
“什么都没发现,白走半天嘛。”
“这就是斩妖除魔的平常所作。小言,斩妖除魔不是你从说书人那里听来的,掌一把桃木剑,折几张符纸,往那些妖魔身上一通丢就成的。妖盘踞一方后,往往会生出妖气,祸乱周遭生源。我们道士,不止是要斩妖除魔,还是祛魇除乱。望,最主要的,便是观察,有没有生源被妖气所祸乱。”
“那我们所望,没有被祸乱,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这里的妖,有更加特殊和明确的目的。前提是真的有妖。”
“更加特殊和明确的目的……比如呢?”
“比如报仇报怨,比如报恩报协。”
“这样啊……”
老道士吐出口气,
“这样的妖,破坏力小,但往往更加难以祛除。好了,小言,我们该去问人了。”
“好的好的!”小道士这一听不用继续顶着大太阳走路了,两只眼睛都鼓了一些。
半个时辰后,两人来到玉山镇北大街的一座宅邸前,宅邸在四周的屋舍群里,显得豪华不少。挂有一牌匾,“许府”。
老道士同许府门前的看门说:
“小兄弟,请告诉许员外,他请的人到了。”
看门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一老一少,心里寻思,每天找许员外的人可不少,总不成随便来两个不知从哪儿来的乡野汉,就得去叨扰许员外的耳朵吧。
见着这看门的神态,老道士心里便知晓几分了,他也不计较,又补充说:
“许员外两年前在北边的花草崖祭祖的时候,遭遇守路小妖,便是我为了他通了路。”
看门一听,立马不敢怠慢,因为他是听其他家丁提起过这件事的,外边儿人一般不知道。他连连点头,
“老先生稍等,我着即同许员外传话。”
看门进去没一会儿后,一行人便急匆匆地来到了正门。为首一人,面容欣喜,步履大气,穿锦戴玉。见着老道士后,隔着很远便一边小跑,一边说:
“白蒿道长,是我怠慢了您啊!”
许昌明快步来到老道士面前,热切地问候:
“怎地不提前回信于我,好让我准备招待呢?”
老道士摇头,
“闲礼便不必多有。许员外,莪们直入主题吧。”
“好,好!”
许昌明迎人入府。
路上,他问:
“白蒿道长,这是你的小徒弟吗?”
老道士点头,
“终归是老了,需要衣钵传人。”
许昌明便客气乐呵地对小道士说:
“小道长,今后这方圆百里,且要你的庇佑了。”
小道士谦逊回礼,
“我听言师父,听命山河。”
“小道长语出惊人。”
老道士摇头,
“他要学的还很多。”
许昌明感觉到老道士不想让他跟小道士说太多,也打住收紧,
“呵呵,希望白蒿道长真有高徒。”
一番安顿后,许昌明将一老一小请到了迎客屋。只有他们三人。
老道士开门见山,
“许员外,你用了信鸟纸鸢,莫非是遭了什么难缠的妖,我留给你的那些小器具不管用?
许昌明脸上张显一些忧虑,
“是不管用啊。那些符纸能用的都用了,但不见半分成效。但说来,并非是我遭了妖。”
“那是谁?”
“是镇守衙蓝大家遭了妖。”
老道士一听,蹙起眉,
“官家遭了妖?为何不请官家的吏道?何至于在意我一闲野的老道。”
在旁边听着的小道士好奇地看了一眼老道士。他觉得自己师父好像对管家的吏道没什么好感。
许昌明拍了拍大腿,
“这不是看白蒿道长道法高深,一旦出马,定能如意嘛。”
老道士摇头,
“许员外,你我有过交情,便不必如此周旋。想来你知晓我的行事,不知根知底,我不会出手。”
许昌明见状,连忙说,
“是我这匹夫摆了架子,还请白蒿道长莫要在意。实在是这桩事难以提起,一时间糊涂了。”
“你好生说吧。凡事如何,总该有个缘由。”
“只是还希望白蒿道长听后,切莫因为我的糊涂而生恼。”
“你且说。”
许昌明沉了沉气,
“白蒿道长进了玉山镇,一路步行至寒舍,想来是见到了玉山镇这两年的变化。各种修缮、兴建。这些都是新上任的蓝知微蓝大人给我们带来的。玉山镇气象足,面貌新,照这般样子继续下去,三年内大抵就能升县城了,届时,朝廷也会拨款差人帮助扩建,周遭的村落都会因此得到关注。这对玉山镇和方圆百里的百姓而言,是一件好事。也许,此次遭了妖便是上天的考验……如若请了官家的吏道,定要被认为是玉山镇蒙着不祥之兆,这升县城之事怕是没着落了。”
“所以,才不愿意请吏道,请我?”
许昌明额头渗出一些汗。他同白蒿道长有过交际,知道这位道长生性不喜这种地方官政之事。他咽了咽口水,继续说:
“我知道隐瞒白蒿道长,是无礼不信。但还请白蒿道长理解蓝大人与我这番苦心啊。蓝大人不为别的,只是想百姓生活得更好。如若升了县城,即便今后碰到灾年,朝廷也会优先赈灾。”
老道士是皱纹夹着眉毛,眉毛夹着皱纹,
“升县城?升了大城又如何?升了州城又怎样?百姓该苦还是苦。生活得更好的,都只是世家、官家、士绅而已。即便是那皇城,普通的老百姓就活得更好吗?朱门好,寒门好,在我眼里,都不顶草房子好。”
许昌明汗渗得更多了。这些话他听得只觉如芒在背,
“白蒿道长境界高,远不是我等匹夫能相提并论的。但还请你看在这封万民信的面子上,再为玉山镇多考虑考虑吧。”
说着,他取来一个盒子打开。
里面有一摞厚厚的纸张。他抱出来后,小心翼翼展开,逐渐铺成一张约莫七尺宽,九尺长的大纸。
纸头写了蓝知微蓝大人自上任来殚精竭虑为国为民之话。
其余的地方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字迹有好有差。
许昌明说,
“玉山镇的人,名字都在上面了。能写的便是自己写的,写不来字的是我府上书房先生代为写的。”
老道士看着这封万民信,一时间有些恍然,
“蓝知微当真是个好官?”
他这些年来走南闯北,实在难见一个好官。
许昌明说,
“我同玉山镇百姓有目共睹。”
老道士沉默许久后,闷沉地吐出口气,点头说:
“真若一心为百姓着想,我也心安了。”
“白蒿道长可是答应了?”
老道士点头,
“只是,那蓝知微到底惹了什么妖?”
许昌明说,
“还请白蒿道长移步镇守府再说。这事,让蓝大人亲口说为好。”
“那便不耽搁了,这就去吧。”
“这边请。”许昌明即刻站起来,走在前头。出了门,他便高呼一声“备轿”。
但着即被老道士阻止,
“我们走过去吧。”
“走过去?”许昌明说,“镇守府在东大街,离这里尚远,况且此刻骄阳如火。”
白蒿道长摇头,
“出家之人,受不得人力轿。脚不着地,心不安定。”
许昌明顿了顿,笑着说:
“那便走路,走路。”
小道士的脸一下子皱巴下来,但也不敢多说什么。他只觉得走路真是太没意思了,一点没有斩妖除魔的感觉。
许昌明说,
“还请白蒿道长和小道长先到前院稍等,我着即就来。”
老道士没说什么,领着小道士就去前院了。
许昌明见他们走远后,脸上表情收了起来,到了迎客屋旁边的厢房。
推门而入,里面早有人候着。六尺身材,面色红润,约莫四十岁,书生样,身着朴素蓝衣。
许昌明见人便说:
“公山先生,您高人真有妙计。那万民信果然好用,白蒿道长见了便难以招架。”
公山子佑摇头,
“我并非高人。只是为蓝公子处理些小事而已。我们这边能做的便做了,就看你请的这位道长,到底行不行了。要知道,那妖……并非善茬,一路从太阳关跟随到玉山镇,不为地气所动,可不是什么小妖能办到的。”
“公山先生有所不知,这白蒿道长其实是九山道的传人。”
“百年前兴盛一极的九山道?”
“正是!”
“虽说九山道为国斩大妖,毁了根基后,就此没落。但一山的真传,白蒿道长算是学得七八。即便如今年事已高,斩妖之心从未冷寂过。想来,既然打算斩妖了,便不会中途易辙。最艰难的莫非说服他着手此事。现在最艰难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公山先生只管放心。”
公山子佑,
“希望你不是糊弄人。蓝公子的身份,想必你是清楚的。你未来是好是坏,只在他一念之间。若好巧过了此关,你定然会受得提携。若过不了……我也不多说。”
许昌明点头,
“在下知悉。”
“那就好。好了,我也得快些回去准备了。”
“呵呵,原本是打算乘轿,让轿车绕绕路。但那白蒿道长选择步行,时间就更加充裕了。公山先生就不必太过匆忙。”
公山子佑不多说什么,着即从后院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