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天门内侧的事情,很急促,很突然,其实并没有用太长时间。
所以,当天庭仙班众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已经结束了。他们所看到的仙界树,已经是千疮百孔的了。这个庞大的空间集群,几乎每一个单独的世界,都被撕裂了世界壁垒。
大千世界,是仙界树上的每一片叶子。
此时,每一片叶子,都开始发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从毫无规则的虚空里,汹涌流淌而来的虚空气息,肆意横扫。一些孱弱的世界,已经开始出现大规模的崩溃点了,危及空间结构。大概随时随地都可能引发一整个世界的湮灭。
面对这样的事情,真玄大帝无心再继续搜寻绞杀从锁星台里逃窜的罪犯。也无力再去了。因为天庭的世界壁垒也遭到了穿透,封锁被打破,完全失去了对那些罪犯的主动权。
到处看去,都是摇摇欲坠的样子,俨然是世界毁坏之时。
真玄大帝,迅速从前线赶回天庭主岛。他顾不得规矩什么的,尽管至真大殿的守卫一再阻拦,也强烈要求面见至真上圣。
大殿内部的嵌套空间里,夹缝中的身影,关注着外面的一切。
片刻后,他回应了真玄大帝的要求。
接着,一道蓝黑色的通道在真玄大帝面前浮现。真玄大帝心情急切,没考虑那么多,迈步踏入其中。
他一走进去,这条通道便立马关闭了。
真玄大帝一直都知道至真上圣虽然就在至真大殿内的嵌套空间中的。但他从来没去过,也不知道这个嵌套空间到底长什么样,遵循怎样的法则。如今,是第一次迈步其中。
对于他这种程度的存在而言,制造嵌套空间并不是什么困难。所以他没有多想。
但,当他真正进入至真上圣的嵌套空间时,才意识到,自己从来就没有真正认识过至真上圣,从来就不知晓,执掌本格的最高仙,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一尊庞大的黑影,庞大到真玄大帝无法用尺度去衡量的黑影,“嵌”在这个漫无边际,什么都没有的虚无世界里。
这里的一切,真玄大帝都感到陌生。
力量、法则、存在性、具体的、概念的……所有的所有,除了依附在庞大黑影身上的本格符文外,全都不认识。
对于一个至高的仙而已,“不认识”,是不等于“没见过”的。那更偏向于一种完全无法去了解,或者说,完全超出所能够理解的范畴的意思。
他茫然地望着这个世界。茫然地望着那尊庞大黑影。
用仅有的信息去猜想……那黑影,应该就是至真上圣一直说的那尊起源生命吧。那能够修正天庭宿命的起源生命……
他原本魁梧高大的身体,在这里,只是一粒尘埃,
孤独且渺小。
“真玄。”身后响起声音。
真玄大帝转过身。他看到,一个瘦长的人形身影,逐渐靠近。
瘦长,并非是“生长状态”上的瘦长。而是被拉长的视觉感受。
就像,在身宽不变的基础上,将身长拉长了一倍,甚至是两倍。
那就是至真上圣的真身吗?
过去,真玄大帝只感受过至真上圣的意志,并未见过其真身。这不奇怪。因为修炼到他们这个程度,意志要比真身更加具有真实意义。
不过,他还是有些惊讶真身的这个形态。
瘦长的身影在昏暗的光中,彻底显露出来。
黑而直的长发垂落在腰间,衣服十分宽大,以至于袖子完全拢住了手。仅有一张瘦长的脸,露在外面。
这张脸,有一种人偶娃娃的感觉,每一寸都充盈着虚假的感触。那瓷器一般的皮肤,釉彩一般的眉眼,以及胭脂虫般的嘴唇……很冷,至真上圣的真身看上去,给人发自灵魂深处的“很冷”的感觉。
真玄大帝沉住呼吸,
“上圣。”
虽然他没见过至真上圣的真身,但这份意志,他感受到了。
至真上圣神情不显,只有语气能稍微展示一下他的心情,
“外面的事情,我都知道。”
“我想知道上圣的打算。”真玄大帝微微颔首。
至真上圣说:
“回头看看,你身后的黑影。”
真玄大帝回头看着庞大的黑影,问:
“这便是那尊起源生命吗?”
至真上圣点头,
“是的。感觉如何?”
“未知、恐惧。”
“你感到害怕?”
真玄大帝并不觉得丢脸,
“是的。我完全无法理解它,自然感到害怕。”
至真上圣笑了笑,
“这不正是我们要供养它的理由吗?我们无法理解宿命,我们害怕宿命。正如,我们无法理解它,害怕它。”
“可仙界树,已经千疮百孔。这样的情况,还能供养它醒来那一刻吗?”真玄大帝蹙起眉,感到忧虑。
至真上圣说,
“它不会再醒来了。”
“为什么?”
“因为,它仅存的意义便是用来铸就起源熔炉。”至真上圣说:“我们需要的是起源熔炉,而不是无法控制的起源生命。”
真玄大帝说,
“群星闪耀之时,就要到来。天庭无法阻止,整个仙界也无法阻止。在那之前,起源熔炉能铸成吗?”
至真上圣语气轻飘,
“玉皇化身仙后座,甘愿燃烧自己,充当群星的锚点。我想,从他被抛撒到有限之外,变成群星那一刻,就想好了这一天。身为仙后座,她也的确做到了。”
真玄大帝皱起眉,
“但仙后座并没有被宿命解体湮灭。”
“因为出现了一个我们都没料到的存在。”
“那,是谁救了仙后座?”
至真上圣摇头,
“能够对抗宿命,已经不是我们能随意去猜想的了。兴许,他所代表的,并非是他。”
这话并不好懂。即便是作为真玄大帝,也难以理解到深层的意思。
“我们挣扎至今,所为之事,不就是不受宿命的控制吗?如若那拯救了仙后座的存在,已经不受宿命的控制了……那我们所做之事,岂不是失去了意义?”
至真上圣说:
“真玄,永远不要把‘不受宿命控制’与‘对抗宿命’混作一谈。‘对抗’,听上去是很具有力量与抗争精神的词。但大多数时候,那都是不自量力与鲁莽的表示。任何不自量力的行为,都将付出代价。在没有真正超脱宿命前,鲁莽的对抗行为,只会给超脱宿命增加困难。”
“上圣还是认为应该先顺从宿命?”
“做好我们所安排的事情,就已经足够了。”
“可,我们该如何继续下去?”真玄望着庞大黑影,“仙界树千创百孔,本格符文难以效力。难道,要等到世界之根把仙界树修复好吗?如今的局面,我只觉得仙界树会就此进入混乱时代。”
至真上圣来到真玄大帝身边。他们看上去差不多高,但真玄大帝要比至真上圣宽三倍左右。
至真上圣说:
“本来如果一切不变的话,我们将在百年之后,看到起源熔炉的铸就,看到有限世界最后的璀璨光芒。但是现在,事态偏离了我们的预想。这说明,宿命也开始在各种存在的角力下,逐渐失去对有限的执宰。”他笑了笑,“一方面说来,这也算是一件好事呢。毕竟,宿命的影响,不再是绝对的。越来越多能够规避宿命的存在,都参与到了这件事中。我们唯一要确保的,无非是在整件事里,保持主导地位。”
“主导地位,如何保持?”
“那就是,将这尊起源生命牢牢掌控在手中。等他彻底化作起源熔炉,我们就成功了。”至真上圣说,“只是可惜,我们从只需付出稍微的代价,变作了,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何种代价?”
“比如,我们要用更加多和强大的本格符文。”
“可,仙界的本格符文,能用的都用了。”
至真上圣微微一笑,
“天庭,不还有那么多的本格符文吗?只不过,不在这里而已。”
“还有哪些?”真玄大帝皱起眉,但刚问完,他立马反应过来,“那些已经被赐予了的本格符文?!”
至真上圣笑而不语,像定格了笑颜的高瘦人偶。
真玄大帝目光颤栗,
“可,那是天庭本格的命脉啊。是我们神话的基石。”
至真上圣幽幽地说,
“倘若能成就起源熔炉,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真玄大帝退后两步。他万想不到至真上圣作为本格神话的执掌人,会说出这种话来。对于任何一个有限神话世界而言,神话体系,都是绝对不可动摇的关键基石。因为,任何一个神话体系的建立,都是伴随着有限世界的演变,历经万般挫折的。
一旦体系崩塌,那将不复神话。严重的话,也许所有体系之内的神仙,将在瞬间,全部沦为群星。
“你……你是认真的吗?”
至真上圣语气缥缈:
“真玄,熔炉的铸成,从来都是铺就着无数尸骨的。”
真玄大帝瞳孔发颤,呼吸失衡,
“你就不怕体系崩坏,仙班众跌落群星吗?”
“可我们期待的,不就是群星闪耀之时吗?”
“天庭的本格神话体系,一旦倒塌,将再无重建的可能!”
至真上圣毫不在乎,
“比起起源熔炉,比起崇高的使命,神话毫无意义。”
“你可是神话的执掌人啊!”真玄大帝满脸的不可思议。
至真上圣说:
“真玄,你从来没想过我在成为至真上圣前,是谁吗?”
这一刻,真玄大帝心中好似丢失了什么,他怔怔地问:
“你,是谁?”
这个问题,更像是真玄大帝对自己灵魂的拷问,对神话信仰的拷问。
至真上圣说:
“神话历崩塌的前夕,我来到天庭。我主导了天庭本格神话的重建,主导了体系的塑造,让仙界一举超越所有的神话世界,成为现存的最大,最完善的有限神话世界。站在执掌人的位置上,我并不缺乏资格。也许,对你们而言,我只是缺乏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他看着真玄大帝问:“真玄,你是否在过去无数个日夜里,期待曾经的玉皇至尊回归呢?”
真玄大帝愣愣地看着他,
“我不曾期待。”
至真上圣可惜地说,
“那你的确应该期待的。因为,这份期待,不至于让你就此陷入无法挣扎的绝望之中。”
真玄大帝终于意识到危机。他想要逃离这个空间。
但,当他试图发挥力量时,却不知道为什么,无论如何也无法把身体里的力量施展出来。就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身体内、灵魂里的每一个关键。
至真上圣没有在意真玄大帝的表现。或者说,他早就想到了。
“真玄,你所信奉的神话,坚持的体系,其实,只是我们可以随手捏造的东西。”
真玄大帝放弃了反抗。他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想明白了一件事,在自己毫不顾忌地踏入这个他所完全不了解的世界之时,此遭的悲剧就注定好了。不再做无谓的挣扎,他停下来,
“我们……”
至真上圣的目光变得十分耀眼,
“是的,我们……我从来都不是我。我只是那伟大与崇高凝视这仙界树的目光。”
“在你之上,还有何人?”
“真玄,不要用这种像是在打探‘靠山’一样的口吻来询及伟大与崇高。在这方面,你真的要比玉皇至尊差太多了。起码,当初的他,是直面伟大与崇高的。”
真玄大帝怅然地说,
“所以,玉皇至尊,并不是败给了你。”
至真上圣微微一笑,
“我很钦佩他。他直面伟大与崇高的勇气,他大无畏的风险精神,他持之以恒的精神使命。我扪心自问,无法战胜这样一个人。但很遗憾啊,正如我们无法逾越宿命,玉皇至尊,也无法逾越伟大与崇高。”
真玄大帝的心气,瞬间跌落至深渊。
他并不为自己被至真上圣所欺骗而悲怆。只因他所信仰的神话,不过是至真上圣及其背后所谓的“伟大与崇高”所随手捏造的产物。
万事万物的消没,都比不上信仰的崩塌。
他所坚持的一切,在这一切,化作了毫不起眼的尘埃,飘零在冷漠的有限世界之中。
至真上圣说,
“我也曾希望,能同你们共同见证群星闪耀之时。但很遗憾,事态的变化,不容我残留这卑微的私情。”
看着真玄大帝灰冷的眼神。
至真上圣显露稍许的怜悯。很快,这份怜悯变作了摧毁真玄大帝的利刃。他展开双手,撑起宽大的袖子。如展翅的仙鹤一般,优雅而轻柔。
真玄大帝却在这优雅与轻柔之中,被剥夺了本格符文,就此出列仙班。
本格被强行剥夺,等待他的结局便只剩一个:
跌落至群星。
闪烁之间,便消失在了仙界。被庞大的世界之力抛撒到遥远的混沌之中。
从此,仙界再无真玄。
至真上圣将真玄大帝的本格符文,放置到庞大黑影之上。
他目光灼烈地看着黑影,
“熔炉啊,生灵的血与骨,是你最好的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