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三角的塔,用难以理解的方式,将所有分解回收了有限世界的终点,点缀在其创造出来的空白世界中。
没有人知道塔是如何做到的,乔巡是这样,“世界”余小书也是这样。
他们无从知晓,塔是如何用处在同一个平面中的三条直线,编织成了一个空白世界的。而且,这個空白世界所遵循的法则,完全不同于有限世界,以及地球世界。
塔对众王们,众发现者们,众感受者们,众思考者们,众见证们印现:
“诸位,起源的熔炉已然启动,中断的程序,将再一次以伟大的方式继续下去。在这无言的尽头,我们将见证有限的重新塑造,将见证缺陷的补充,将见证无限的到来!”
塔的意志伟大且崇高地在众王的脑海中响起,神圣且正义。这一刻,塔是这礼王厅中唯一的秩序,是启明星,是灯塔,
“诸位,我们将协力修正缺陷,抵达完美的无限!但是,诸位,这一刻应当是正义且公平的。”塔倒三角的稳定形状,让其充满了公正公平的气质,“我无法以我个体的意志,主导礼王厅中的诸位。整体的意志,才是通往无限的真理。”
吕仙仪问,
“什么才叫整体的意志?”
“意志的集合,总是思想聚集所绕不开的一个问题。”塔印现,“我也无法做到让在座的众王遵从我个体的意志。我没有那样的能力,也不愿那样做。因为众王能坐在这里,本身就意味着你们是起源所认定的见证者,是将要抵达无限的初代开拓者。这理应是我们共同的荣耀。任何试图谋取私利的存在,都将在熔炉的火焰中被焚烧殆尽。”
塔的语气普通且自然,但在众王的脑海中却显得有些尖锐。塔好似在提醒,不要有任何小心思。任何不轨的谋划,都将被熔炉识破。
的确。对于在座的众王而言,即便是成为了见证者,也无法全知全窥起源的秘密。
吕仙仪继续问,
“你是揭幕者。所以,应该提前想好了意志集合的办法吧。”
塔印现,
“亿万斯年的岁月里,我一直在为今天做准备。”
乔巡想,这果然是跨越了漫长岁月的计划。在这方面来说,他是佩服塔的。毕竟,用那么长的时间,搭建起这么壮观的一座舞台。毫无疑问,塔是最有资格扮演揭幕者的。这是塔理应得到的荣耀。
“不过,在这之前,我仍旧尊重众王们的意见。在你们看来,有合适意志集合的办法吗?”塔先行问询。
吕仙仪说,
“这一整件事,对我而言,都是短暂的爆发。”如她所说,她仅仅是在最后的这段登临熔炉之路的过程中,才算是了解了这件事的,“所以,我并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提供意见。”
奥尔科特小心地举起手,
“我也是。”
然后,她又安安静静地坐着不说话了。她也没什么可以说的。她现在也还觉得,自己能坐在这里,完全仰仗乔先生的帮助。靠自己的话,是绝对不可能来到这里成为众王之一的。
“世界”余小书看着塔说:
“你若做好了准备,不妨直说。想来,我们即便有些意见,到最后还是会遵循你的办法。”
塔印现,
“世界,我不认同你的话。我只是众王的一员,相较于你们,只是多了个揭幕者的身份。直接一点说,便只是一个发言人。我不是礼王厅的首脑,更不是这里的主人。我与你们平等。你们的任何意见,都会是炉壁上精美的刻花。”
余小书不多说什么,
“我没有意见。”
仙后座沉声说,
“我也是。”
“照见”纱绪莉、“最初性”依念薇相继表示没有别的想法。
起源的感受只是眨了眨眼,眼瞳中的漩涡倒着转了片刻,然后众王的意识中就受到了来自它的意志。它也一样,没有想法。
乔巡看了看竖瞳,竖瞳也看了看他。
最后,只剩下乔巡。
塔对乔巡印现,
“我想,你大概是自己的想法吧。”
乔巡微微一笑,
“为什么这么觉得?”
“也许,你在众王们看来,是一个会带来不同的人。毕竟,你总是给人惊喜。”
“那我,我令你感到过惊喜吗?”
塔印现,
“当然。毕竟,没有你的话,‘照见’会晚一段时间回归,抵达无限的进程也将推迟。”
“照见”五茂纱绪莉抬起头看着乔巡。她的眼神让乔巡想起最初见到她时。单纯且美好。只是,这次的单纯与美好,不再是属于五茂纱绪莉的,而是属于“照见巫女”的。
乔巡不知道,五茂纱绪莉在接受自己的归宿前,有没有想过,他们会以这样的方式再相见。
不过,即便真的想过,现在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照见”五茂纱绪莉说,
“乔先生,事情总是不那么完美。不是吗?”
“本来就不存在完美。完美是人对缺陷的想象,从来就不存在。”乔巡回答。
五茂纱绪莉细长的眉毛微微蹙起,然后又散开。她稍稍吐出一口气,神情轻松了许多,
“上次与你告别前,你对莪说,自己的选择很重要。那么现在,你还是这么觉得吗?”
乔巡点头,
“是的。纱绪莉,我无法总是像管教学生一样,给你制定规矩。”
“那我,我现在的选择,令你满意吗?”
乔巡看着她。目光静静凝结,双方都试图从这种凝结之中先行迈出一步。乔巡十分坚定地看着她,他的目光像是坚不可摧的高山一般,轰隆地向纱绪莉压倒。
纱绪莉终于耐不住,躲闪了一下。
随后,乔巡呼气,
“纱绪莉,不论如何,你的选择都永远大于我的意见。”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是的。我一直这么认为。”
纱绪莉低下头,
“所以,我许多时候都不明白,乔先生到底希望我成长为什么样的人。”
乔巡看着她,
“纱绪莉,为什么要在意这个呢?你是为我而成长的吗?”
纱绪莉摇头,
“不。可是乔先生也请不要总是划得那么清。倘若一个人真的很在意你的看法。但你却一直试图让那个人不在意你的看法。是否对你而言,那个人在意你,是你的负担和压力呢?”
乔巡静静地看着她,
“纱绪莉。我不在意负担和压力,只是还是坚持那句话,你的选择永远大于我的意见。你能坐在这里,想必已经对自己的归宿有了很清晰的了解,只不过,我无从知晓,那是否是纱绪莉的归宿。”
纱绪莉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就只是普通地坐着。
乔巡看着她的表现,心里差不多有底了。他们之间的对话看上去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就只是针对双方关系的一种争论。但对于乔巡而言,这是确定纱绪莉是否完全是“照见巫女”的最直接的方式。
现在看来,她是“照见巫女”而非纱绪莉。
因为,对于纱绪莉而言,“归宿”是一个痛点。她不可能那么轻易地迈过去,而她既然坐在这里,成为了众王之一,显然说明,她通过了熔炉最后的拒绝。也就只能说,她回归的不是熔炉,而是塔。
照见巫女,是塔的侍奉者。乔巡一直记得这一点。
至于坐在她旁边的依念薇又是什么情况呢?
乔巡眉头稍稍一沉,然后看着依念薇问:
“念薇,你在这有限世界中漫游,有找到自己所追寻的人吗?”
依念薇最想见到的人是谁?
依红。她的养育者,教育者,以及思想的启蒙者。即便,她在经历了一番事后,不再将依红视作自己唯一的信条。但那种铭刻于灵魂的强烈牵绊是无法洗去的。
依念薇摇头,
“没有。”
乔巡沉默了。他一时之间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告诉她,在她右手边的王座上的竖瞳,就是她想要寻找的人。
“你应该记得她的眼睛。”
依念薇说,
“我认识的不是那只眼睛,是她。”
乔巡心中猛然一动。这一刻,他无比确定,依念薇还是依念薇。不同于五茂纱绪莉已经变成了照见巫女。
那,她是如何通过那条登临熔炉之路的呢?
是否,在依念薇看来,她自己是没有归宿的呢?
乔巡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看向塔,
“请开始你的表演。”
塔印现,
“不,这是我们共同的舞台。我们既是表演者,也是观众。”
随后,塔继续印现,
“意志集合,总是一个难题。但也许,这个难题,可以用最简单的办法来解决。比如,举手表决。当然,为了确保每一位王的意志都是完全独立的,不受任何存在的支配与影响,我们需要一个绝对理性的第三方来裁判。”
裁判?绝对理性?
吕仙仪问,
“谁?”
塔高昂地印现,
“宿命。”
让宿命来裁判……
这一刻,众王们猛地反应过来,有限世界最神秘的存在之一——“宿命”,无数人想要逃离有限世界最直接的原因。到这一刻,都还未显露出其真正的样貌。
乔巡看向余小书。
余小书笑着说,
“已经可以确定了,宿命就是第一个有限世界。”
乔巡点头。
塔印现,
“起源生命们塑造了有限后,宿命便如同一个标准的模具,为之后的有限世界提供存在的依据。所以,我们常说,有限世界的唯一规律就是宿命。事实上,宿命也是第一个确定有限是残缺的存在。只是,宿命那作为‘开拓者’的荣耀,是我们所无法理解的。不过,正是这份无法理解的荣耀的存在,能让宿命成为我们之间的裁判。”
吕仙仪问,
“我如何确定你跟宿命之间没有联系?”
塔印现,
“亲爱的王。宿命不是如同你我一般的存在。宿命只是一个规律,不具备自己的思想。”
“宿命是有限世界的规律,但是有限世界已经不存在了,宿命不应该一起消失吗?”
塔印现,
“是的,宿命同有限世界一起,被熔炉回收了。我之所以说让宿命来当裁判,便是因为此刻的我们,正在熔炉之中。”
随后,塔揭开舞台,展露出熔炉的真正模样。
那是一个无边无尽,无底无顶的巨大漆黑之洞。
塔印现,
“待到火焰燃烧起来的那一刻,这里将是一切的开始。正如光让有限存在,热让有限演化。”
众王无话可说。
塔印现,
“众王,我们应该用火种,点亮这片黑暗,让一切开始。对此,请进行你们的表决。将表决的意志抛撒至熔炉之中。我们共同的意志将由宿命这一道规律进行判断,最终结果会交予熔炉。但请记住,倘若你们的表决意志沾染了任何来自别的意志的气息,都将被判断为无效。”
吕仙仪又问,
“为何熔炉需要我们的共同意志来开启?”
除了塔之外的众王中,她是询问次数最多的。当然,这并非她是一个叛逆的提问者。而是,在这微妙氛围的礼王厅里,她是最适合代表大家发问的人。
这是一种群体缄默的表现。
吕仙仪也正是心领神会,所以才不断提问。
塔印现,
“亲爱的王,因为如果成功抵达无限了,那么对于无限而言,我们便是有限生命。正如在有限中,我们所理解的‘发现’、‘感受’与‘思考’是起源生命。”
这听上去有些绕,但内在逻辑很简单。
用简单的语言解释就是,众王们是从有限前往无限的开拓者。熔炉只是一个开拓工具,本身不具备开拓的能力。需要开拓者使用,才能发挥其能力。
塔印现,
“众王,还有疑惑吗?”
众人保持缄默。没有了。
“那请开始你们的表决。”
印现这句话后,塔回到自己的王座上。紧接着,一道被标记的标志光点从其倒三角中央抛撒出来,落入熔炉之中,
“我同意。”
奥尔科特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表决,看向乔巡。
但表决必须是完全独立,不受任何其他意志影响才能认定为有效。一番考虑之下,她无奈地说,
“我弃权。”
余小书紧接着说:
“我反对。”
吕仙仪呼出口气,然后说:
“我反对。”
“起源的感受”以意志表达,
“我弃权。”
他们的表决,都变成意志光点,被抛撒至熔炉之中。光点没有消失,这意味着他们的表决是有效的。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奥尔科特终于忍不住说,
“其实我以为的无限是一种超越,没想到会是塑造。”
塔印现,
“超越。你的想法很有意思,不过,我无法理解。”
“算了,我自己也不明白。”
乔巡看着她微微一笑,
“奥尔科特,说不定你说的才是对的呢。”
“唉,乔先生就别捧我了。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本来我都没有资格坐在这里……毕竟,比我厉害的人太多了。”
塔印现,
“你能出现在这里,说明熔炉认同了你,不必妄自菲薄。”
在这一点上,乔巡和塔的见解是一致的。
短暂的插曲后,表决继续。
目前是两票反对,两票弃权,一票同意。
仙后座看向乔巡,
“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请问。”
“你是出于怎样的想法,选择与宿命对抗救下我的呢?”
乔巡说,
“我在与宿命对抗前,问过你一个问题,你还记得吗?”
“记得……是我想要什么。最后我的回答是,想要你开心。但……那其实是蓝月冬的想法。”
乔巡笑道,
“既然你会坐在这里,也说明,你其实就是蓝月冬。你并没有身份上的割裂。你就是你。所以,那也是你的想法。”
仙后座又说,
“唉,但那也只是我的确没有别的想法而已。”
“这就足够了。”乔巡说。
“真的……值得吗?”仙后座目光虚望,“为了救我,你被宿命打上烙印……为了让我坐到这里,漫天的群星全都黯淡……真的值得吗?”
乔巡想,原来仙后座是因为陷入了自我怀疑,才在这个时候问这个问题的啊。
他说,
“无价的事物,没有值得与否,只有发生了与否。既然发生了,就是不需要去怀疑的。”
仙后座深深地吸了口气。虽然并不知道她是否不再自我怀疑了,但她还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我反对。”
两票弃权,三票反对,一票同意。
表决继续。
“照见”五茂纱绪莉目光平静,轻声说:
“我同意。”
“最初性”依念薇跟着说,
“我同意。”
三票同意,三票反对,两票弃权。
最终的表决票,来到乔巡手上。
所有王都看着他。都想着,他会做出任何选择。
余小书的目光中,满是期待。她并不知道乔巡在这个时候是怎么想的,但是她之所以投出反对票,在于她不喜欢把抵达无限这样的事,以这样方式来开启。这十分被动。她更希望掌握主动权。
乔巡看着塔,笑道,
“其实我在想,这种方式,对掌握主动权的你而言,其实不是很糟糕吗?你完全有更好的方式来决定。”
塔印现,
“众王的意志,才会催动熔炉的顺利开启。”
乔巡没有说话。但他抛撒出了表决的意志光点。
那枚散发着柔和光芒的光点在众王的目光中,缓缓落入熔炉。
没有消失。意味着表决有效。
所有的表决都有效,众王们的共同意志,在宿命的见证下,被熔炉所接受。
随着一道钟声响起,众王们的意志得以显露。
熔炉打开了。
这意味着,同意票大于反对票。
乔巡,在最后投下了同意票。
在塔高昂的念词声中,在吕仙仪的问询声中,在五茂纱绪莉的注视下,乔巡静静地坐在王座上,闭着眼。
他放空了自己的一切感受,甚至抛却了自己的身体与意志,犹如自我解体一般。
在塔的宣示下,
依念薇献祭了自己从地球所得的“最初性”,在“照见巫女”的引导下,成为点燃熔炉的火种。
她将火种引入熔炉之中。
于是,熊熊大火开始燃烧。
布满了终点的空白世界以超越认知的速度,向外扩张,眨眼之间,便是无尽的空间。
一切,都在大火之中,被塑造出来。
所有的一切,加起来,被称为:
无限。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