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前到了猎场。夕阳藏在彩色的晚霞中,只余下一弯金色的边。围场空地上,一座座白色的圆顶帐篷已经搭建好。
坐了一日的马车,浑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子。白筠筠躺在榻上阖着眼帘,脑子里尽是马蹄声,身子底下的木榻好似会动一般,犹在晃来晃去。
春杏烧开了水,泡了一杯橘子皮茶搁在小木几上,清新的橘子香气氤氲在帐篷里。
隔壁传来女子尖利的呵斥声,伴随着另一名女子压抑的哭泣,还有一声声鞭子落在皮肉上的清响。女子的声音隔着帐篷隐隐传来,好似是嫌弃帐篷里没法子住人。
春杏坐在塌边,嘟嘟着嘴,闷声道:“隔壁何贵人又发脾气了。天天打,日日打,她的宫婢早晚被打死。”
白筠筠安慰她,“不一定,说不定有贵人帮她呢。”后面的话没说出口,就看何贵人那么作,说不定比她的宫婢更早上黄泉路。
春杏砸吧砸吧嘴,也是。
小路子挑开帘子进来,禀道:“小主,刚才福公公来过了,说晚上有篝火宴,还请小主早些准备。”
白筠筠应了声。宫里无处没有争斗,来了宫外也是。想起白日里挑马车帘子的那名男子,心里顿时一阵堵。
朝野上下,无人不知九江王权大势大,在北地拥有重兵。若那男子真是九江王,那更得小心应对才是。
白筠筠换上利索的骑马装出了帐篷。旁边的何贵人也恰好出来,见是白筠筠,鼻子里哼的一声便走向楚贵嫔的帐篷。许是故意做给白筠筠看,何贵人亲密的挽着楚贵嫔的手臂,一口一个甜甜的“姐姐”,显得感情十分要好。
春杏啐了一口何贵人的背影,劝道:“上次太后千秋宴之后,何贵人就越来越过分了。对贤妃这个亲姐姐尚且不亲近,还来装样子添堵。小主你可千万别生气。”
生气?
就何贵人这灌水的脑袋瓜子,能让她生气算何贵人长本事。
“啧啧,这不是白天伤我南晋功臣的白嫔?”一道戏谑的声音响起,白日里的戎装男子从路旁斜过来,“本王的爱将受了伤,全是拜你所赐,白嫔得需给本王一个说法,否则…”
白筠筠眼前银光一闪,只见一柄剑横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男子悠悠道:“否则,就算本王饶你不死,这柄剑也不会饶你。”
春杏吓得一哆嗦,跪倒在地磕头,“还请王爷剑下留情,要砍就砍了奴婢罢。”
九江王抬腿踩在一块石头上,眸中蔑色更甚,“本王的鞋脏了,你给本王擦擦鞋,本王也不是不能饶你。”
“奴婢给——”春杏话未说完,只听白筠筠厉声喝道:“你站起来。”
自家小主从未这般厉色说话,春杏不敢犹豫,登时站在了白筠筠身后。
“王爷口中的功臣与爱将,是那匹马罢。”
九江王睨着她,寻不见她脸上有一丝惧意,剑身又往脖颈上逼近一分,“怎么,白嫔不愿意?在本王眼中,那匹马随本王出生入死多年,岂是你一个小小无用女子可比的。”
四周偶尔有人路过,也不敢停留,可是探头探脑的掩饰不住想看热闹的心思。若是此刻自己落了下风,那便是皇上的女人不如九江王的一匹马!
瞥了眼剑身,只见上面铸的是飞龙入云。白筠筠抬眼看向九江王,笑道:“这柄剑可是先帝爷所赐么?瞧这龙纹模样,如真龙现世一般。”
九江王十分得意,“本王战功彪炳,是父皇亲自御赐。你若死在这柄剑下,也算不白死。”
屁话!
白筠筠抚上剑身的龙纹,问:“这柄剑王爷随身携带,可见王爷喜爱非常,用它斩杀了成千上万的敌人,可对?”不待九江王说话,白筠筠继续道:“不知其中可有无辜妇孺?可有兄弟家的妻妾?”
眼看九江王冷下脸,白筠筠又道:“自然不会有。王爷乃是英雄,做的是保家卫国,日后留名青史,怎会做这样的糊涂事?”白皙的食指与拇指捏着剑身,慢慢从自己脖子上拿下来。
九江王终于收起了剑,身上逼人的气势确实半丝不减,“小小女子,口舌如簧。这等女子有何妇德可言,竟然能入得后宫,岂不是被天下人耻笑。”
白筠筠微微一笑,毫不在意,“王爷说的哪里话。筠筠读书不多,可是懂得‘兄弟妻不可欺’,王爷可曾听过此话?能否讲给臣妾听听?”
“你是说,本王‘欺’你么?”九江王欲伸手摸她的脸颊,女子忙躲闪开来。九江王咧嘴一笑,面上阴霾尽散,反倒一身爽朗之气,“本王喜欢你这舌头,待本王跟皇上讨了来,让你服侍本王如何?”
“王爷说笑了。”白筠筠拉着春杏的胳膊,向一旁走去,“人、畜、有、别。马的功劳再大,也是个畜生,王爷还是甄别开来的好。臣妾这便告退了。”说罢,疾步向前走去。
身后传来九江王大笑的声音,猖狂尽显,还有一丝意味难明。
萧瑛看着渐渐走远的身影,食指摸摸鼻子。这女人口口声声说的马,可是明明就在说他与畜生一类。好利的嘴皮子!真是好大的胆子!
有趣有趣…这种女人,床上一定更有趣!
晚宴上肉食居多,白筠筠小食几口便放下了筷子,偷偷将一块大大的烤肉塞给身后的春杏。听见身后传来吧唧嘴的声音,白筠筠脸上不自知的露出一抹笑意。春杏可是最喜欢吃肉了,无肉不欢。
萧珩一晚上都在把酒言欢,可眼睛却是不受控制的频频看向角落里的小女人。见她把肉偷偷给婢女,面上笑的一派恬然,萧珩也弯起了唇角。白日九江王行为无礼,若是换做别的女子,只怕是哭哭啼啼的来告状了。可九江王一向如此不羁,我行我素,即便告了状又如何,他还能把这个皇兄给砍了不成?!
可是她没有。听到她将热茶泼到马眼上的时候,萧珩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个小女人啊,比小狐狸的狡猾。只是,九江王甚少进宫,怎么突然去掀她的马车帘子呢?
晚宴前的事,他也听到一点风声。若没有原因,他不相信九江王会去针对一个后宫的女子。
到底是什么原因……萧珩很想知道。
白筠筠看着面前的九江王,她比谁都想知道这个男人脑子里是不是一片大海,怎么就跟她这么过不去?!
只见九江王端着一大碗烈酒,面上笑的不怀好意,扬起嗓子道:“今日是本王鲁莽了,这碗酒本王敬你。”
话音一落,宴上顿时没了声音,一个个都被这个场面吸引。九江王端着跟盆子差不多大的酒碗来敬酒,这事有的看了。
萧珩也被吸引,从主位上走过来,看向她道:“既然九江王敬酒,你不喝也不合适。依朕看,小饮一口意思意思罢。”
这是给她递台阶来的。白筠筠刚要借坡下驴,不料九江王道:“本王敬酒是给你的脸面,怎可小饮一口。阿珩若想给白嫔护短,皇兄可不许。”
一旁的何贵人抢道:“白嫔酒量好的很,后宫姐妹可都知道呢。”
楚贵嫔又添把火,“妹妹可是哪里惹了王爷不快?若是如此,不妨好言求得王爷原谅,跪下认个错,咱们姐妹也可帮你说话。”
这话让白筠筠上不去下不来。若是求情,皇上的面子就被踩到了地上。若不求情,硬着头皮喝完这一大碗酒,那灌不死也是半死。
萧珩担心的看着面前的女子,不料女子一抬头,面上露出一抹笑意,“多谢皇上关心,多谢王爷敬酒,臣妾怎能辜负王爷的厚意。”说罢接过比脸还大一圈的酒碗,往后退了几步。
“臣妾借着王爷的酒,先表一表自己的心意。皇上可准许?”
萧珩看着她狡黠的眸子,唇角抿起,“准。”
白筠筠端着酒碗,面向皇城方向,遥遥一拜,神色无比虔诚。“我白氏筠筠,先敬天上地下的神灵,保佑我南晋国国运昌盛,风调雨顺。”碗中的酒洒在地上,又拜:“再敬先帝在天之灵,保佑皇上龙体康泰,子嗣兴旺。”碗中的酒再洒,“三拜为国捐躯的将士们,有了你们,南晋百姓们不受外敌欺辱,才能过上安心的日子。”
说罢起身,仰头一饮而尽。随即将酒碗猛地摔出个响声,用袖子一擦嘴边的酒迹,朗声道:“好酒!”
那碗酒,萧珩与萧瑛离得近,看得比谁都清楚。前前后后一通拜,碗底还剩了一口。若再看嘴边淌下来的酒迹,怕是喝进去的一口都不到。
九江王脸色铁青,嘴角一抽一抽,他从未遇见这般狡猾成性不买他面子的女人。只听萧珩带头喝了一声:“好!是我南晋好儿女!”
皇上带头喝彩,哪个敢不狗腿。只听掌声如潮水般,叫好声此起彼伏。几个大臣带头向皇上敬酒,萧珩转身回到座上。
九江王身子未动,眸中的蔑色已无,唇角勾起。
白筠筠与他对视,转而面无表情的移开目光。他的目光,太富有侵略性,里面的趣味太浓。
“难怪阿珩喜欢你,果然有几分意思。”九江王在她耳边低低絮语,“本王对你,也有几分意思。”
“王爷身边美人无数,还是不要打弟妹主意的好。”“弟妹”二字意在提醒他多么僭越。
九江王看着她,仰头大笑,随即走入席间。
白筠筠终于松了口气。缓下神来,似乎感受到身旁有一道目光直视自己,面上被盯得发麻。白筠筠猛地转头,意图捕捉那瞬目光,却见席间一切如常。众人喜笑颜颜,喝得正尽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