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洗完毕,安然起身,与绿苑一同去往大厅处,走到半路,碰见了弱柳扶风面若白纸的贺一一。
安然打量了她好几眼。
如今的贺一一,除了有些虚弱外,在打扮上已经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小姐了。
精细绣制了暗纹的嫩青色外衫宽松,衬得她整个人小巧玲珑的,又有几分颤巍巍的活泼劲儿,团团乌发盘成了两个小髻,各别了两串相同色调的花串子,在白日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是名贵的好物件,但又不是明晃晃的奢侈。
如果是刚认识贺一一的人,一定想不到,一个月前的贺一一,还是一个穿着一身浆洗到发白的粗衣,只会在别人身边默默跟着,一言不合就认错下跪的,比小丫鬟还要小丫鬟的小可怜。
贺一一既不像一开始那般对安然热情怯懦,也没有更加冷淡疏离,而是露出一个柔弱但不卑不亢的笑来,“大小姐。”
仿佛她从来如此。
不知道原主看到这般的贺一一会是什么想法。
但安然对贺一一这样的转变并不怎么在意,也并未因此而变了态度,她甚至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报之以自然且寻常的微笑,“你这样挺好的。”
她侧头朝绿苑看了一眼,与贺一一擦肩而过。
等走到大门口,正好遇上下了马车回来的江老爷。
他满身富态,端着一个慈祥和乐的微笑,正在江夫人的陪伴下缓缓走来。
而一身凌厉的江夫人,在江老爷的身边,也变成了一个小女人,眼角眉梢都柔软了不少,嘴角是降不下去的笑意,时不时与江老爷私语几句。
约莫是江老爷讲了什么玩笑话,她娇娇地瞥去一眼,捂着嘴笑了几声。
满满的小女子情态,看上去年轻了许多。
安然握着手腕,转了转,思考要不要掉头离开,或者简单打个招呼就走。
而在她犹豫的时候,江老爷与江夫人都已经率先注意到了步伐越来越缓慢,以至于要停下来的她。
江夫人眼睛一亮,脸上的笑容扩大了许多,那份难得显露的娇俏情态重新转变为独属于母亲的稳重与温柔,她招招手,“乖宝,过来呀。”
江老爷同样望向安然,他虽不似江夫人那般直白显露,但面上也有掩不住的期待。
他整整衣襟,挺直了脊背,双手背在身后,故作严肃地咳嗽了一声。
安然当然知道原主与江老爷的关系差不到哪里去,除了贺一一这个横插进来的孩子以外,他们一家应该是幸福美满但又不能常常团聚的一家,否则原主也不会总是期待一年一度的祈福节。
但是,问题来了,安然现在只有一个人,天道不在身边,也失去了知晓某些事情的能力,她要以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江老爷呢?
热情?亲昵?似乎都是正常的。
然而即使知道了,安然也做不到。
江老爷对她来讲是完全陌生的一个男子,她生不起太多靠近的心思。
即使是父女关系也不行。
别看几百年来天道对她一口一个“女鹅”,但天道也并不是她真正的父亲,他俩之间的相处也绝对没有按照父女的样子来处。
只不过是因为,天道创造了她,需要给两人一个可靠且稳定的说法。
所以安然的脑海中没有关于以自己为女儿的父女关系的真正记忆。
她不需要,也没想过要。
安然对着江夫人笑了笑,而后勉强将头对准目光里闪烁着期待与温情的江老爷。
她张张嘴巴,跟火柴受潮了一样,怎么擦都擦不出一星半点的火花。
仿佛一锅煮沸的水慢慢变凉,江夫人和江老爷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凉。
“大小姐看见老爷都高兴坏了,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呢。”
安然惊讶转头,看见绿苑言笑晏晏,很是自然地便将她此刻的静声换了一个说法。
绿苑走上前,对着江夫人和江老爷各行了一个礼,毫不怯场。
她将安然轻轻推到江夫人身边,隔了江老爷一个人的宽度,又用在场的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大小姐这些日子为着二小姐院里那只猫,都没怎么休息好,听到老爷要回来,又是兴奋得几宿没睡,临出门前还跟我说要与老爷说说她死去的猫呢。”
三言两语间,便将渐渐尴尬僵住的气氛和缓起来。
安然看向绿苑,正对上她含笑的眼眸。
绿苑弯弯眼睛,向后退了一大步。
“什么死去的猫?”江老爷问。
安然要回答,被旁边的江夫人抢了先,“这事你不知道,在你去皇都这段时间,乖宝收养了一只白猫。”
“但还没养上多久呢,那猫就失踪了,怎么找也找不见。”
江夫人道,“几日前一一那孩子打扫冬凌院,可巧在屋子后头发现了死去的猫,把她吓了一跳。”
“人在床上躺了两三天。”
江夫人抓起安然的手,又轻又缓地拍拍她的手背,“我们乖宝也是伤心得不行啊。”
“那猫死在了冬凌院?”安然听到隔了一个江夫人的江老爷问。
“可不是,被好好地埋在土里呢。”江夫人道,“说来也是那猫的福气,病死在外头,还有人给它收尸,只不过这人呐,要找到还得费一番功夫。”
安然前面还听得好端端的,后面就觉得不对劲了。
怎么回事呢?那猫不是被温斐然害死的吗?
就算顾小四查不出是谁害的,也不能乱说呀。
什么时候成了病死在外头被好心人收尸埋了?
她手指戳戳江夫人的手肘,等江夫人关切地扭过头来时,凑到耳边小小声地问,“娘亲,小乌怎么会是病死的呢?”
江夫人和蔼地笑着,“乖宝,小四找人来看过了,确实是病死的。”
可是,她都已经从温斐然那里确认过了。
难不成,是温斐然掩饰了一下?
安然尚未提出质疑,就被江夫人连珠炮似的话堵了回去,“都说猫通灵,小乌大约是知道自己要不久于人世,不愿看见乖宝伤心,所以自己早早就找好了地方藏起来安静等死。”
“是啊,这猫能这样为主人着想,也不枉然然养它一场。”隔壁江老爷似是全然听进了江夫人的话,赞同道。
安然郁闷地摸了摸手,决定换一个问法。
她拉着江夫人的手,“埋了小乌的那人心地善良,我想好好感谢他,娘亲可有头绪了?”
江夫人回握住,安抚她,“乖宝也别太着急,慢慢找,总能找着的,也不是什么坏事,埋了小乌的那人不至于躲着藏着。”
安然心说那你们这可真就是想错了,可不就是温斐然把猫伪装成了生病死亡的假象。
但她没有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而是乖巧地点点头,依偎在江夫人身边。
“然然啊,这次从皇都回来,为父给你带了一件独一无二的礼物。”
“是什么?”尽管江老爷说得郑重其事,安然却是兴致缺缺,她想着什么时候可以回房间。
顾小四从另一边绕过来,小心地递上一个包装华美的锦缎盒子。
安然接过一看,是一串成色极好的红珊瑚串珠。
“这串珠,价值不菲啊,看上去便是珍稀物件。”江夫人问他,“老爷是从哪儿得来的?”
江老爷语气里带着骄傲与自豪,“是嫣贵妃赏的。”
“那便难怪了。”江夫人恍然大悟,“如此上品,也只有皇家才有。”
安然听着江老爷和江夫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就觉得脑瓜子有点嗡嗡地疼,面前的劳什子红珊瑚串珠,她是半点兴趣都没有。
如果戴在男儿身的美人身上,那她还会想一想。
安然默默凑到江夫人耳边,“娘亲,我有些累了。”
江夫人的声音一顿,随即又大了起来,“乖宝累了?那便先回去好好休息吧。”
一得许可,安然立刻扭头,朝另一边走去。
待在江老爷和江夫人这儿,她着实尴尬,也着实适应不来。
一迈进房间,她就松懈了下来,懒懒地坐在了桌子边,“可算是应付完了。”
绿苑将盒子放在一边,贴心地给安然倒了一杯茶。
安然接过茶水喝了两口,望着清澈的茶液上自己的倒影,忽然问,“你觉得我奇怪吗?”
绿苑正在收拾杂物,听到安然这么问,愣了一下,“大小姐您说什么?”
“我今天面对我娘。”安然顿了顿,“和我爹,是这个态度。”
“不奇怪吗?”
绿苑浅笑了一下,“大小姐您是累了。”
她走过来就要接走安然手边的茶杯,“您还想喝水吗?”
安然将绿苑伸过来的按在桌面上,“你在家里时,跟你的爹娘是如何相处的?”
她看到绿苑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神情愈见恍惚。
“我是,如何跟我爹娘相处的?”绿苑呆愣愣呢喃。
这表情一看就是有故事。
安然挪开手,而绿苑仿佛定住在那里一般,一动不动。
她等了几秒,没见绿苑有说的意思,便道,“若是你不愿意说,那便算了吧。”
绿苑摇摇头,虚晃的表情凝实起来,“没什么不能说的,天底下我这样的家千千万万多了去,大小姐想知道,我说给您听就是了。”
安然把圆凳推到绿苑身边,又给她倒了杯茶,拍拍凳子,“坐下慢慢说。”
绿苑垂眸扫了一眼凳子和茶杯,见安然认真的神色,也不推辞,坐了下来。
她握住茶杯,指甲在杯盏边缘轻轻敲击着,“我家,一共是三口人。”
“我爹,我娘,还有我。”
“只有你一个孩子么?”安然道,“这还真是少见。”
绿苑低低地说:“我娘在生我时伤了身子,所以就只有我这一个女儿了。”
“我娘,是一个顶温柔,顶善良的女人,她总是跟我说,要真诚地对待他人,也要爱惜自己。”
“她会绣很好看的花样,也会变着法给我做好吃的东西。”
“她说,我是她最爱最爱的宝贝,有我这么一个女儿,是她这一辈子最大的幸福。”
“但是……”
绿苑的头慢慢垂下去,声音消失在了唇边。
只见她半边面庞被长发盖着,看不清她的神色,安然觉得奇怪,“但是什么?”
“啪嗒”,一滴泪落进了茶水当中。
“我宁愿她不要有我这个女儿。”
绿苑抬起头来,眼底发红,泪珠从眼角成串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