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升道坊,破落道观。
成玄风站在门前已有足足三日,在此期间他不说一言,不食一粟,原本干净整洁的道袍挂满了尘埃,整个人仿佛冰封了一般。
他的双眼最初是明亮的,却随着日月更迭而逐渐黯淡,到了今天只剩下一缕神光飘摇不散,就像他摇摇欲坠的性命。
成玄风站了三日,温玄机也在后面看了他三日,眼看他终于到了生死边缘,温玄机再也坐不下去,挡在成玄风身前主动问道:“你代明月看了这么久的人间,到底看到了什么?”
或许是因为太久没有说话,所以成玄风开口的时候有短暂的失声,清了清嗓子之后方才回答道:“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温玄机面露嘲讽:“你瞎了?”
成玄风没有生气:“是,我的道心瞎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温玄机看起来并不担心,反而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你到底为何看不清?不如说来听听。”
“在山上的时候,我以为人间人人向往大道,可是在这升道坊里,我看不到大道,那些人也是一样。”成玄风的声音虚弱无比。
温玄机看着师弟苍白无比的脸庞,又可怜又好笑:“你出生在山上,一生从未来过山下,所以不懂。我倒要问问你,你领悟的大道是何物?”
成玄风的语气坚定:“无为而自然,自然而长生。”
“那我问你,这升道坊作为长安城中最贫瘠的地方,这里的百姓连明天是否活得下去都尚不确定,又怎会想到长生?”温玄机转过身去,看向道观之外,指着过往之人说道,“你看那卖炭翁,一车炭只换十文钱;你看那边的农妇,一筐菜只换半斗米;你再看那户人家,一只下蛋的母鸡就是宝贝,全靠它为孩子换些学脩……你说你从这些人的身上看不到大道?”
成玄风的语气有了些许动摇:“是,我不懂他们。”
“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活着,而你活着却是为了追寻大道,两者本末倒置,所以你才会不懂。你就像一个仙人,可以餐风饮露,但他们和你不同。”
“都是人,有何不同?”
温玄机忽然笑了一下,又说:“刚才是我说得不对,应该是你和他们不同。不仅是你,我也曾和他们不同,当年我偷偷逃出宗门,来到山下,结果却遇到了骗子、劫匪,还有一个女人,于是落得个连饭都吃不上的凄惨下场。你想知道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吗?”
成玄风神色平淡:“不想。”
温玄机却不依不饶地继续讲了下去,“在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饿死的时候,是一个乞丐往我嘴里塞了一块脏馒头。从那一刻开始,我的道心就已经不见了。”
“所以你堕落到了现在的地步,一大把年纪却只是我的师兄。师父说过,假如你能够恪守本心,现在我应该叫你一声师叔才对。”
温玄机笑道:“本心?我的本心不是道心,我的心是那一口馒头,是那乞丐一瞬间的善念!你知不知道,乞丐往我嘴里塞了馒头之后便生出了悔意,因为他忽然也感到了饿,饿意会掩盖住他的善意!所以他又从我嘴里硬是抠走了那块馒头,但我不恨他,他一瞬间的善意已经足够让我醒来,让我活下去。”
成玄风默然无语。
“我早就不愿再做道门的人,只是身不由己,老头子让我陪你来此次普度大会,只为一件事——在你要死的时候,拉你一把。”
成玄风忽然再也听不到温玄机在说些什么,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场景,有个乞丐也往他的嘴里塞了一块馒头,然后又要夺回去。于是他咬住了乞丐的手指,用眼神祈求他不要这样做。
乞丐的手指被咬破,鲜血流到了成玄风的嘴里,年轻道人猛地回过神来,发觉是自己咬破了嘴唇,所以满嘴的血腥味道。
他和温玄机同样看向道观外,忽然有灵光一闪而过。
“花开花谢乃是自然,人为了活下去也是自然。”
成玄风向着师兄的背影行了一礼,诚恳道:“请教我。”
温玄机转过身看着年轻的师弟,赞叹道:“老头子眼光不错,你的悟性的确远比我好。当年我走投无路才想到这些事情,而你只是看了看人间便想到了这些。道门讲究虚实结合,你在山上虚得太久,所以需要这里的实。”
※
这边道门两兄弟打破隔阂,携手寻觅道心的时候,那边佛门的师徒也没有闲着,他们并没有留在木牌所写的那一处坊市,而是游走于长安的大街小巷。
木鱼穿的不是袈裟,而是粗布衲衣,上面已经打了许许多多的补丁,这令他颇为自?豪。
到了游历的时候,慈恩大师不再领路,反而退到了徒弟身后,只是微笑着跟着木鱼四处走动,脸上的表情也总是带着慈悲之意。
这日木鱼敲开了一户人家的大门,先是双手合十诵了一句佛号,然后便给施主行礼,说道:“阿弥陀佛,施主能否让小僧为您打扫一番庭院,然后施舍小僧一碗水?”
宅子的女主人有些惊讶,但看着小和尚可爱得紧,便也点了点头,任由孩子拿起扫帚抹布开始忙活。
木鱼干活的时候很认真,他擦拭房梁的时候就像在擦拭寺里的佛像,无比虔诚;他清扫地上的灰尘时,就像在努力扫去自己心上的阴霾。
忙里忙外半个时辰,木鱼将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这才洗干净了小手小脸,重新回到宅子门外,行礼道:“施主可否满意?”
女主人忙不迭地点头,然后赶紧取过满满一碗水,还装了一碗青菜米饭:“小师父辛苦了。”
木鱼只接了清水,却不要饭食:“一碗水便足够了,小僧谢过施主。”
说完,木鱼便在女主人的目光中走远,到了巷子的一处阴凉角落,将清水递给正在此地等候的慈恩大师。
老和尚只是浅浅啜饮一口,便把碗还给了小和尚。后者则默诵了一遍经书,才将碗中水一口一口地饮尽。
而后木鱼将碗放到了那户人家门前,又轻轻叩了三声木门,便悄然离去了。
慈恩大师仍跟在徒弟身后,眼中满是笑意。
许久,木鱼走得有些累了,于是寻了个地方歇下,他问道:“师父,咱们来长安城到底做什么呢?我觉得这里和外面并无不同,只是路好走一些。”
慈恩大师答道:“你脚下踩过的每一片土地,都是佛土。”
“什么是佛土?”
“佛土可生菩提。”
“是可以让众生觉悟的菩提吗?”
“是的。”
木鱼忽然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他决定不再休息:“师父,我想再多走走!”
慈恩大师笑着摇了摇头:“现在还是歇歇吧。”
老人的声音温和,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力量,于是木鱼乖乖坐下坐好,只是有些困惑地摸了摸自己的小光头。
他一旦停下脚步,就喜欢思考问题,尤其是对一些事情刨根问底,比如说:“师父,可为什么我走过的路就是佛土呢?”
师父不言。
“师父,如果我走遍千山万水,是不是整个大唐就都是佛土呢?”
师父不语。
“师父,当年玄奘法师走了千万里路,是否那里遍地都是佛土?”
师父笑而不语。
小和尚叽叽喳喳,老和尚眉开眼笑,这幅画面仿佛镌刻在了时光里。
这便是普度大会举办以来得胜最多的佛道两门,一个清静,一个高远。而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永和坊的张家。
那个被拖入仇恨泥沼中的祝由先生——张少白。
※
三日里,张少白什么事都没有做,像极了道门所崇尚的无为。他只是如往常般混着日子,偶尔治两个慕名而来的病人,就算圆满。
茅一川曾问他,你这般虚度可是因为胜券在握?
张少白笑答,这永和坊谁没承过张家的情,输不了的。
既然张少白笃定自家在永和坊的风评不差,那么便不再需要出去抛头露面,就像秦鸣鹤那般四处游说,同时还要展示惊世骇俗的“异能”,为自己披上一层神秘的?纱。
他需要的是提防那些不怀好意的人,以及静下心来去观察,去思考谁最有可能是一把火烧掉张家的罪魁祸首。
反倒是明珪这个当弟子的比师父还要上心,去了不少地方打探消息,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告诉张少白:“大家都说有个小和尚正在苦修,貌似是佛祖转世呢,而且道门那边也开始有了动作!”
这日张宅只有张少白一人,他听后缓缓说道:“我知道了。”
“为何咱们一直按兵不动呢,难道真就任由佛道两门压过祝由一头吗?”明珪牛饮了一大碗水,“弟子觉得这样不好。”
张少白不为所动,只是答道:“咱们祝由先于道,早于佛,起于轩辕,延续至今从未在意过胜负。就像乱世中道士下山济世,和尚关门避祸,盛世中道士归隐山林,和尚广纳门徒,这都是为了传承。”
明珪问:“那咱们祝由靠什么传承呢?”
张少白淡淡一笑:“我也不知道。”
明珪顿时小脸一垮:“先生在逗我?”
“怎么是逗你呢,你今年九岁,我十九,都年纪轻轻,怎么可能斗得过那些老和尚、老道士,”张少白的脸上丝毫不见羞愧,“不过你别担心,等我想通了,肯定会告诉你?的。”
明珪轻轻叹了口气,心道,还说不定谁先想通了然后告诉谁呢。
突然,门外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老身可以告诉你,祝由传承千年靠的是隐忍。”
这声音源自一名老妇,听起来阴柔至极,仿佛一条滑腻腻的小蛇游走到了他人的耳朵里,令人不知不觉生了一身鸡皮疙瘩。
张少白搓了搓有些发麻的胳膊,站起身来,冲着大门那边说道:“本以为你们还能多忍耐一些时日,多做几天的缩头乌龟,没想到这就忍不住了。”
门外的老妇一把推开木门,现出身形,冷笑道:“张家小儿,可真是好大的口?气!”
此时仍是白天,张宅外面也有行人穿梭,可不知为何,老妇人挡在门口的时候就像一朵乌云遮住了阳光,让张宅顿时显得阴沉下来。
张少白笑道:“想必您就是佘婆婆了,据说您在江南一带有‘蛇菩萨’的美誉,这可有点不合祝由的规矩啊。”
“菩萨虽是佛门美誉,但老身所作所为倒也符合,用不着你来说三道四。”
张少白瞥了一眼院外槐树,树叶已然微黄,但仍可隐约看见一道身影,想必五叔正在上面休息,于是心中大定。
他转头对明珪教训道:“我今儿给你上节课,你听好了,知道祝由天脉和那些支脉有何本质区别吗?”
明珪摇头道:“先生请讲。”
“天脉对轩辕祖师常怀感恩之心,认为一生所学都是祖师授予,故而用这些学识帮助他人得来的财物、名望以及福报也都属于祖师爷的。而支脉则不同,他们往往把自己视作人间神明,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心比天高。”
佘婆婆手里拄着根蛇头拐杖,穿着褐色布袍,身形佝偻,腰间系着一条“蛇”腰带,颜色水绿,看起来仿佛活物。她用拐杖敲了敲地面,怒道:“我用祖师之术治病救人,为何不能自傲?你天脉过得清汤寡水,便要天下祝由都如你们一般?”
张少白摊开手,微微耸肩:“我可没说过这样的话,你们爱怎么过就怎么过,互不干涉即可,可显然你们并不满足啊。”
“天脉三家如同一潭死水,是时候换换了。而你们张家又是唯一现世的,且家道中落,难道不该让出位置吗?”
“可我还没死,只要我张少白还有一口气,我就是张家,我就是天脉!”
佘婆婆一声怒喝:“无耻小儿!”
这一喝有如黄钟大吕响彻心头,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明珪吓得躲到了先生身后,张少白则一动不动,一本正经地讲道:“咱们祝由天脉有咸天八法,分别是望血、摄魂、堪舆、言灵、厌阴、鬼使、朝阳以及一道失传许久的秘法。这位老婆婆刚刚施展的就类似言灵之法,如佛门诵读佛经可安人心,她的声音和言语则可令你生惧。”
还有些话张少白没有说,天脉三家不仅精通咸天八法,还各自修习了一些秘法。比如张家将望血升为望气,将摄魂升为入梦;而明家则将厌阴升为镇魂,且颇擅符箓。
张少白视线转回佘婆婆身上,但仍是对明珪讲道:“当年我父亲也曾在林中修习言灵之法,最终以一嘘声压制林中蝉鸣。所以说这位婆婆的火候还是不够啊!”
佘婆婆闻言气得又敲了一下拐杖。
张少白笑道:“婆婆既然来了,为何不愿入院一叙?”
佘婆婆冷哼道:“你这院子里藏了不少怪东西,老身可不会以身试险,倒是你小子,若是真有胆量不如出院与我见上一见!”
“您来找我就是为了斗嘴?真是无趣。”
“斗嘴?”佘婆婆的双眼一瞪,瞳孔骤然缩紧,成了一道竖纹,有如蛇瞳,“大错特错,老身今日找你是为了斗法!”
斗法,这个词用在祝由身上未免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只因其中的“法”字,它可以是道法,也可以是佛法,却很少是祝由之法。
张少白轻轻摇头,笑容中透着一丝苦意:“非要如此?您都一大把年纪了,就一定要和一个小辈过不去吗?”
佘婆婆咬牙切齿道:“你哪里是什么小辈,和你们天脉比起来,我佘氏才是真正的小辈!”
“可我张少白不愿以大欺小怎么办?”
“那就由不得你了!”
佘婆婆突然提起拐杖重重往地上一敲,随即用宽大袍袖遮住了面庞,口中念叨着一些古怪咒语。与此同时,一股诡异至极的氛围在张宅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明珪脸色微微发白,小手用力抓住了师父的衣角。
张少白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用脚尖在身边画了个圈,说道:“好吧,你若能让我离开这圈半步,就算我输。”
佘婆婆冷哼一声,用力一甩袍袖,原本枯槁不堪的面容已被一张面具覆盖。面具通体褐色,有蛇鳞纹,两边脸颊处更有两只好似眼睛的花纹,透着一股子凶险味道。
明珪虽然身负屠龙之术,但他尚且年幼,哪里见过祝由先生之间的斗法,目不转睛地盯着场内变化,既好奇又害怕。
张少白一见对方使出了真本事,表情也随之变得严肃起来,他看向佘婆婆的双眼处,发现那里已经变成了一对蛇瞳。
紧接着,他的耳边听到了蛇吐芯的嘶嘶声!
明崇俨曾经讲过“杯弓蛇影符”的故事,张少白至今记忆犹新,那道符是利用一种遇光便会消失的颜料绘制而成,它迷惑的是人的双眼。而佘婆婆现在所用的术法,欺骗的则是人的双耳。
不,不仅是双耳,还有触觉!
张少白感到脖颈一凉,仿佛有条蛇缠绕住了自己的脖子,蛇躯逐渐用力,他便开始呼吸困难。
“有点意思。”张少白开口赞叹道,他冷眼看向佘婆婆,并且从怀中取出了一块面具。面具通体幽蓝,隐有流动之感,额头生有两只小角,正是张家的传家之宝——“山?鬼”。
当山鬼面具遮住张少白面容之时,他的气质顿时天翻地覆,变得无限神秘,白衣飘飘有如仙人。
如果说蛇纹面具令人感到的是惊悚,那么山鬼面具令人感到的就是恐惧。
佘婆婆也不例外,从她看到山鬼的那一刻起,心底最深处的恐惧便被勾了起来,不停地翻腾着。她想起了幼年第一次上山捕蛇,却不小心遇到了一条蛇王,与其对峙了足足两个时辰。
那两个时辰对她来讲如同两载春秋,因为她稍有不慎便会被蛇王一口咬死!
张少白与佘婆婆之间的一场对峙,就像是一场胆量之争,谁若是先扛不住内心恐惧,便难免退步。
只不过此情此景若是在不信鬼神的人看来,反倒像是两个人在大眼瞪小眼。比如茅一川,他若是在场,怕是感受不到丝毫凶险。
有阵秋风刮过,树叶沙沙,还吹落了不少。两人僵持不下之时,佘婆婆摸了摸拐杖的“蛇头”,下一刻那拐杖的“蛇头”处忽然张开了嘴。她又取出一只婴儿拳头大小的藤杯放在蛇口下方,接住了从蛇口中流出的蛇涎。
“请用!”佘婆婆将小杯向着张少白那头用力一扔,瞄着他的胸口,准头极好。
后者则轻描淡写地用手接下,认真看了看杯子以及里面的蛇涎:“没什么颜色,就是不知道味道如何?”
就在此时骤变突生,藤杯之中竟蹿出来一条小蛇!
张少白不慌不忙,淡淡将手中藤杯倒转,其中蛇涎落了一地,那条腾空而起的小蛇也随之烟消云散。
幻术,小道尔。
不过就在蛇涎坠落地面,渗入泥土之后,明珪忽地发出一声惊叫。
张少白回头一看,只见又有条小蛇盘着身子,正冲向自己这边吐着芯子,显然不怀好意。这条蛇的鳞片呈黑白环状,蛇首呈三角状,蛇眼凶恶。
“先生!我怕蛇!”明珪吓得险些哭了出来。
张少白却笑道:“你怕它,却不知它其实更怕你。”
说罢,张少白便弯腰伸手抓蛇,明珪赶忙扯住先生,奈何人小力气也小,只能眼看着张少白的手距离怪蛇越来越近。
可奇怪的是,那条蛇却迟迟不肯攻击,反而还做出了退后的架势。在张少白那只手即将触碰到蛇身的时候,更是吓得转头就跑。
张少白重新直起腰来,笑道:“老人家真是玩得一手虚虚实实的好戏法!”
那条小蛇转眼便逃得无影无踪,佘婆婆冷声道:“放心,那蛇无毒。”
“蛇无毒,人心却有毒啊。若不是事先准备了一些雄黄粉,只怕今天便要着了你的道,”张少白拍了下手,只见手上有些鲜黄粉末簌簌掉落,“不过如今你出完了招,便该轮到我出招了。”
张少白吟诵道:“勾魄摄魂,五鬼拍门。”
话音刚落,佘婆婆便觉得身后多了一些“东西”,她低头看向地面,突然发现除了自己的影子之外,竟然还多了一个细长鬼影。
张少白又拍了下手,那鬼影便一分为二。
佘婆婆感到心头用力一跳,仿佛自己已经置身于一个无法抽身离去的泥潭。不仅如此,她还嗅到了一股淡淡酒臭,不知是从何而来。
再拍手,鬼影由二化三。佘婆婆想要转身逃离此处,却发现身子僵硬,就连转头都难以做到。
再再拍手,鬼影由三变四。若是此刻有人能够触碰到佘婆婆的身体,便会发现她像一块石头般冷硬,双眼中的恐惧也越来越深。
待到最后一拍响起,佘婆婆亲眼看到地上的影子已经足有六个,其中一个是自己,剩余五个则是不知来路!紧接着她便感到背后被人用力推了一下,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竟险些一头栽进张宅!
老人家再顾不得其他,赶忙摘下面具,回头一看,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鬼影。她又脱下了外衣,细细翻看着背后,竟然真的在上面找到了一个巴掌印。
手印虽然不甚清晰,但指节分明。
佘婆婆倒吸了一口冷气,满脸不可置信地看向张少白,看到少年也摘掉了山鬼面具,脸上仍挂着笑意。
而他的双脚,仍在圈内一动未动。
张少白表情似笑非笑,声音森然:“六年前张宅曾起了一场无名火,冤魂众多,婆婆可知缘由?”
佘婆婆不由自主心中惶然,再不敢看那人双眼,低声说道:“老身……不知。”
※
升道坊。
道门修行讲究一个财侣法地,而如今身为天之骄子的成玄风,貌似只占了一个“法”字。兜里空空如也,破道观漏雨漏风,师兄温玄机又是个不着调的,在这种情况下,他想要寻回或是稳固一颗道心简直是难上加难。
温玄机曾说会教他虚实相合,只是这几日来,所谓的“虚实相合”,不过是帮着东边的老汉推一车炭,顺手为路过的菜园淋一瓢水……成玄风原本不懂的那些依旧不懂,但他还是选择相信师兄,并未半路反对,执意回去过神仙日子。
直到一日,他笨手笨脚帮助一户穷苦人家修复篱笆的时候,道服后心处不小心被划了一个大口子。
那户人家有个尚未出阁的小娘子,见状赶忙在屋里翻箱倒柜,终于找了一块还算干净好看的布子。她站在成玄风身后,脸上一片绯红,甚至连脖子根都好像涂了一层胭?脂。
哎呀,穷苦人家哪里用得起胭脂?
小娘子缝得又慢又精细,最后打了个漂漂亮亮的补丁。
那位来自山上的神仙子弟,极其严肃地向小娘子行了一礼,然后便洒脱离去了。只是这份洒脱背影,和以往比起来多了一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温玄机嘲笑道:“心动了?”
成玄风面无表情:“是道心动了。”
他的道心动了,是因为他在长安最为贫瘠的地方见到了人性最原始的善意。
然而事情还没完,当天夜里又发生一件“小事”。小娘子家里养着一只名为“小红”的下蛋母鸡,却不知被哪个天杀的半夜盗走了。
小娘子哭得梨花带雨,两只眼睛肿成了胡桃大小。反倒是尚且年幼的弟弟一脸茫然,显然并不知道小红对家里意味着什么,对他又意味着什么。
成玄风得知此事之后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和师兄说了一句有事要忙,随后便不知去?向。
温玄机正和一个豁牙老农吸溜着稀饭,懒得阻拦,他就是用屁股也能想到,那位天真如白纸一般的师弟定是去抓贼了。
山上来的道人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从小娘子家的鸡窝循着踪迹,没多久便找到了那个偷鸡贼,只是没想到还是个熟人。
小贼也是住在升道坊里的,父母死得早,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平日里靠帮着商户搬货维持生计。或许是馋得发疯,于是便在夜里偷了只鸡解馋,待到成玄风找到他的时候,那只鸡早就进了肚子,就连鸡骨头都没剩几根。
那个小贼啃完了烤鸡,心满意足地睡去,连梦里都在咂巴着嘴。成玄风心头一股怒意上涌,自腰间拔出一柄短剑,剑尖直指贼人。
可他却迟迟没有下手,或许是因为不忍。他不忍小娘子家里丢了鸡,也不忍小贼因为吃了只鸡而就此丧命。就在这时,小贼的肚子忽然发出一阵响声,那是饥肠辘辘的声?音。
这就是小贼的人间,即便摒弃了道德偷鸡来吃,却依然免不了饥饿的人间。
成玄风叹了口气,收起宝剑回了破道观,看见温玄机还没睡。
成玄风说:“身上有钱吗?”
温玄机答:“有点儿。”
“借我一些。”
“这可不行,借钱总要拿些东西来抵押,这是天经地义!”
“你要什么?”
“把你的莲花冠借我戴戴。”
成玄风犹豫不决,因为莲花冠在道门乃是身份的象征,且辈分极高,哪能轻易抵押于?人。
温玄机又说:“等回了山上,你把钱还我,我就把莲花冠还给你,没什么大不了?的。”
成玄风仍在犹豫,他觉得后心处的补丁不知为何隐约有些发烫,烫得他有些难过。所以他还是摘下了莲花冠,郑重其事地递给师兄,换来了寥寥十几枚铜钱。
之后他身影如风,又一次不知去向。
次日小娘子家的鸡窝多了一只通体雪白的母鸡,她早晨醒来看到母鸡之后,便抱着它找到了成玄风。
她说:“谢谢你。”
成玄风没有说话,只是有些好奇,为何小娘子会知道是自己买了只鸡塞进她家鸡?窝。
小娘子似是看穿了年轻道士的疑惑,轻笑道:“小红之所以叫小红,就是因为它身上的羽毛是红色的。”
成玄风脸色微红,小红的“红”。
与此同时,永平坊。
慈恩大师和木鱼在长安城里兜兜转转,最后回到了这个地方。这里毗邻永和坊,虽然两者都不是什么富裕地界,但比起升道坊还是要强上不少。
木鱼如往常叩响某户人家的房门,略微等了片刻,房门忽然被一个男人打开了。男人长得五大三粗,而且面红耳赤,一看就知道此刻心情不佳。
可怜木鱼还没来得及说话,那男人便骂骂咧咧把门重重关上,让小和尚吃了一记结结实实的闭门羹。
其实他这一路来长安,也没少吃闭门羹,所以心里并未觉得难过。只是这一次又与以往有所不同,木鱼并未转身离开,而是怔怔地站在屋门外,一动不动。
慈恩大师在约莫五十步开外的地方休憩,看到木鱼执拗的模样,微笑着叹了口?气。
不久后,那户人家的房门再度打开,之前气冲冲的男人再度出现,一下子便撞倒了门口的木鱼。但他甚至懒得回头看上一眼,脚步如飞,不知急匆匆地要去向哪头。
木鱼被撞了个腚蹲儿,痛得龇牙咧嘴,他站起身来揉了揉屁股,然后拍了拍衲衣上的灰土。
这时,屋里的女人看到了屋外的小和尚,口中大呼着:“孩子,我的孩子!”
她恍如地狱中爬出的恶鬼,猛地向木鱼扑去,而小和尚则吓得一动不动,被其紧紧抱在怀中,几乎喘不过气来。
之前木鱼停在屋外不愿离去,就是因为听到了屋里的骂声。他从骂声中得知男人好赌,还为了赌资卖了孩子,他这次回家是为了取走房契。
而这个可怜的女人,早在失去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变得疯疯癫癫。
疯女人仍在哭号个不停,木鱼诵了一句佛号,有些艰难地说道:“施主……能否……让小僧……”
可惜女人生怕木鱼跑了,抱得极紧,结果小和尚连话都说不利索。
过了许久,疯女人终于清醒了一些,停止哭闹,她松开了木鱼,又仔细看着孩子的面孔,神情有些疑惑。
奇怪,我的孩子怎么会是个小光头?
木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扶着疯女人回了院子,随后便捡起地上的扫帚开始清理院里的落叶。这一次,他不要一碗水,也不要一口饭,只想帮女施主打扫一番这个千疮百孔的家。
他把叶子和积土扫成了一个小丘,堆在院子的东南角,又劈了一些柴火,堆在院子的西北角。做完这些的时候,日头已经西斜,男人哭丧着脸回了家,身后还带着一群凶神恶煞。
木鱼知道,男人定是又赌输了,那些人是来夺走这栋房屋的。
疯女人一见夫君回来了,便笑嘻嘻地迎了上去,一个劲儿地说:“你快看,咱家的孩子!”
男人只是冷冰冰地推了她一把。
木鱼见到此景,眉头忽地一跳,再难抑制心头怒火。他用力挥着手里的大扫把,三两下便将那些不速之客放倒在地,就像是清理垃圾一般扫了出去。
忽然,有只手拦住了木鱼,正是慈恩大师。
老和尚摇了摇头:“这样不好。”
木鱼抿着嘴唇,将扫帚放回原处,转身向疯女人行了一礼,随后便跟着师父离开了这户人家。
行走在路上的时候,木鱼问:“师父为何拦我?”
慈恩大师只是说道:“药医不死病。”
木鱼若有所思,喃喃自语道:“佛度有缘人……”
※
转眼间,十五日之期已到,推事院开始寻访长安各坊,以风评选出数人晋级普度大会的第二试。
秦鸣鹤、铸玲珑、厉千帆,这三人在各自木牌所写坊市之中风评极佳,至于佛门的那对师徒,可谓满长安交口称赞,已经无须考核。除此之外还有个佘婆婆也颇具名望,只可惜不知为何生了一场大病至今未愈,只好退出。
来俊臣带人抵达升道坊的时候,天色突变,一阵大风伴着大雨猛然袭来。
成玄风和温玄机正在破道观之中休息,不料大风刮过,随后豆大的雨点轰轰然坠落,击打在这破道观的每一寸屋瓦之间,力道极重,竟是把房身打得摇摇欲坠。
屋外雷雨阵阵,屋里也好似下了一场暴雨,温玄机再也寻不到一个可以躺着的舒服位置,只好起身开始修葺房顶,寻了些破瓦片遮住孔洞。
相比之下,成玄风则显得无所事事,他仍在原处打坐,头顶刚好被砸出了一个小洞,雨水倾灌而下,已经将他彻底打湿。这时的他觉得自己和这座破道观已经合为一体,他的道心也如破道观一般千疮百孔。
这些日子里他做了许多事情,也曾有过许多感悟,但还是没能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至于能否晋级普度大会的第二试,他早已不再放在心上。
就在他神游物外的时候,忽然发觉头顶的雨水已经消失不见了。成玄风睁开双眼,抬起头来,只见破漏屋顶处有个小娘子正笑吟吟地望着他。
对视只有短短一瞬,随即那个破洞便被小娘子补了起来。
成玄风心中一震,他赶忙站起身来,走到屋外,只见升道坊的街坊们不知何时都来了这里,手中拿着工具,帮忙修理这间早已无人祭拜的破道观。
升道坊既然有道观,就说明曾经有人来此拜祭,他们需要相信一些神道。而后来道观变成了破道观,则说明人们已经不再相信神道,或者说是因为他们的祭拜没有得到反馈,于是这里便破落了。
而如今,因为成玄风身处破道观,这里又有了新的变化。
雨水之中,成玄风想到了《道德经》中的“上善若水”,破道观般的道心也随着街里街坊的修理而变得完整起来。
升道坊中得升道。
来俊臣看到这一幕,心中已有定论,于是便带人去了下一个地方——永和坊。
与之前寻访过的坊市不同,永和坊中透着一股不寻常的感觉。就像与张少白在普度大会上初次相遇的时候,白袍少年也给了他与众不同的感觉。
雷雨来得急,去得也急,只留了一地落叶和泥泞。
来俊臣看到大雨刚停,永和坊里的老百姓便纷纷重新开门,忙活起了手头的事情。有个小孩迫不及待地出来玩泥巴,结果被母亲揪住耳朵,骂了两句,便乖乖洗手回屋读书。还有个老者淋湿之后受了风寒,咳嗽了两声,身边便有儿子递来一碗热水,往里面放了道前些日子求来的符咒,符咒入水即化,老者赶忙趁热喝下,咳嗽顿时好了不少。
不知为何,永和坊的人和其他坊的人并无不同,都是长安人,吃的也是饭,也有生老病死,但这里的人就是多了一分从容。
来俊臣细细问了许多人家,终于找到了答案。
永和坊的人之所以从容,是因为这里有一户人家姓张。
张家不在长安的那六年,永和坊的人便不从容,因为一旦有了大病小灾,再也没人出手相助,而看病请郎中的花销实在是让人捉襟见肘。最关键的是,坊中时常出现的闹鬼传闻,也没人可以镇压,所以难免人心惶惶。
可现在不同了,张家又有了主人,是个脸上总是带着笑意的英俊少年。
来俊臣没有去敲张宅的门,而是用朱笔在册上写下了最后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