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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医试风云(1 / 1)

医试仅有短短七日,想要在这弹指即逝的时间里治好太医署都束手无策的病症,可谓难如登天。然而慈恩大师从未表现出一丝慌乱,他不在乎七日之约,也不在乎输赢胜负。此时此刻,他只在乎患有头疾的老人能否活下去。

《佛说骂意经》有云:“作百佛寺,不如活一人。”

比起前几次的普度大会,佛道两门划下楚汉边界,各自在两岸喋喋不休,想要争论明白是非对错,慈恩大师反而更加欣赏这次医试。

他将老者好生安顿在永平坊的宅落之中,又去药房抓了所需药材,行事之熟练更像是一名医师,而非得道高僧。说来倒也有趣,慈恩年轻时最喜欢的就是四处行医,以“佛医”之名吸纳了不少善男信女,只是后来得传“唯识妙法”,这才不得不放下医术,专心修习佛法。故而张少白身上所患隐疾,除了张家人再无他人知晓,却能够被慈恩一眼看破。

慈恩大师不仅精通望闻问切,更是精通君臣佐使的配伍之道。单论医术而言,或许普天之下也只有道门的孙思邈略胜慈恩一筹。

至于如何治疗头疾,慈恩也有上好对策。在他看来,其实佛法本身就是一种医术,其中“佛”为医师,“法”为药方,“僧”为看护,“众生”为病患。而如今,他既是僧人,也身兼佛法,一心只为治好患病老人。

慈恩所用佛法分为两种,其一为“净身法”,其二为“涤心法”。前者乃是利用药石之力祛除疾病,功成之后病人身体洁净如新生婴童。后者则是利用佛法洗涤心灵,使其六根清净,从此不再受病魔所扰。

这法子说着玄乎,其实在张少白看来有着更加简单的说法。无非前者治病,后者治心,佛医之所以能够治愈众多病人,就是因为它善于双管齐下,而非只用一碗汤药解决问题。从这个角度来说,佛医与祝由算是有不少相同之处。

佛门医术讲缓不讲急,慈恩大师一面以汤药配合针灸治病,一面讲述佛法。被头疾折磨得生不如死的老人随之渐渐好转,他觉得疼痛减轻了不少,尤其是听到那些高深佛法的时候,自己虽然一知半解,但整个人却恍若新生。

老人的头疾其实早在年轻时候便出现了,家里为了给他治病也花了不少银钱。不仅找过赤脚医生,也还找过祝由先生,只是可惜所遇之人大多都是骗子,到最后病没治好,日子反而过得一团糟。

大唐虽然设有太医署,但本土医术其实尚未普及,许多号称医师之人甚至不懂何为药理,只知道用偏方给人治病。老人就曾经听信了一个偏方,乃是从西域传来的法子,说是可以将自己的病痛转嫁到他人身上。他为此用尽积蓄,妻儿一怒之下也分家离去,结果到最后头疼还是一如既往。

可是慈恩大师不同,他不图钱财,也无意让老者拜入佛门。他只是想让对方知道一些道理,比如善恶循环,凡事有因便会有果。既然头疾是恶果,那么结出它的因又是什么呢?

或许是某日农耕后浑身臭汗,却不慎受了一道夜凉风;或许是自身性格恶劣,害得家宅不宁,整日恼火;或许是不懂医理,病急乱投医导致病上加病。也可能是,三者皆有。

与慈恩的治疗方法相比,秦鸣鹤可以说是截然相反。

这个来自大秦的异国医师不在乎因果,更不会讲那些关于人生的大道理。他只是让病人坐在自己面前,然后便开始用一双眼睛仔细去看。

秦鸣鹤曾打开过许多动物的头颅,比如猴子、牛羊。之后他也打开过死刑犯的头盖骨,对头颅内的东西了如指掌。所以当他仔细查看过中年男子的头部之后,很快便确认病因源于他的颅内藏有一道“风涎”,只要将其取出便可痊愈。

传说神医扁鹊生来就有着“透视”异能,目光可穿过皮肤直接窥见五脏六腑。而扁鹊原名秦越人,于是不少人认为秦鸣鹤或许是扁鹊之后,所以两人才会有着相同的异能,却不知此秦非彼秦。

秦鸣鹤懒得解释这些,只要是有利于他行医传教的事情,就算是再不愿意他也会咬牙忍下。他可不是张少白那样的年轻人,身在大秦时的经历教会了他忍辱负重,所以他向来认为自己是世上最有耐心的人。

为了一个机会,他可以用上一生去等待。

这段时间借着普度大会的名头,长安坊间流传着一种说法:秦鸣鹤医术高超,能治本土神医治不了的怪病,还有人说他是神仙转世,天生便带着神通。

后来流言越传越离谱,甚至还和当今圣上联系了起来,也不知是宫里的哪位往外放出消息,说秦鸣鹤将用开颅之法治好陛下的头疾,真乃当世神医,扁鹊再世。

流言就像是旱田的野火,一旦点燃就不可收拾,很快便传到了长安的四面八方。

武后当初设下推事院就是为了控制民间流言,但此事并非针对她,故而她不好插手。后来这些话传进了皇宫,没想到李治听后不但没有不悦,反而对开颅之法更加动心。

一个病入膏肓、饱受折磨的人,往往已经失去了分辨真假的能力,只要有一丝生的希望,他便会紧紧抓着不放。

秦鸣鹤知道自己终于等来了这个机会,只要他能治好面前的这个中年男子,那么陛下就会同意让他开颅。因为这个病人的各方各面都像极了当今圣上,可见他其实是陛下出的一道难题。

他的脸上逐渐浮上一抹笑意,这笑容来源于自信。他的碧蓝眼珠透着一股妖异,在无数次查看过病人的头颅之中,终于找到了风涎的位置,从而确定了开颅方案。

秦鸣鹤取出一个布袋,解开珠扣,抓住一端用力一扯,顿时布袋如画卷般铺展开来,露出里面的器具,数量有二三十种,大多透着锋锐之感,似刀又似剑,形状各异。他努力按捺住内心的冲动,决定慢些动手,毕竟多一分小心就少一分失误。

中年男子看着那些刀具,心想推事院的刑具也不过如此吧,于是吓得脸色惨白,不知道自己选择的医师到底是要治病,还是要杀人。他看着步步向着自己逼近的秦鸣鹤,终于害怕地闭上了眼睛。

紧接着传来的不是疼痛,而是一阵清凉。病人用手一摸头部,这才发现自己已被剃成了光头。

真是有趣,慈恩大师治病不用剃度,秦鸣鹤治病却将病人头发剃得干干净净。

这边两人争分夺秒拟好治疗方案的时候,永和坊的祝由先生那里却是毫无动静。

那日张少白回家之后,拜托天天给莲儿在院里安排了一个住处,同时嘱咐明珪暗中监视她的一举一动。除此之外,每到白昼时分,张少白便会与莲儿相对而坐,自顾自地吃茶看书,却一言不发。从日出到日落,仿佛这样的水磨功夫就可以治好头疾。

可怜莲儿完全不知道张少白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心中也因此颇为忐忑,这样的情况持续了足足两日。

第三日,莲儿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张先生到底在看什么?”

张少白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说道:“没看什么,我只是在等你说话。”

“莲儿不懂先生的意思。”

“虽然我没能治好陛下的头疾,但寻常人的身体是安康或是抱恙,我还是能看出来的,”张少白放下茶杯,终于说到了正题,“就算你把脸色涂得再差,或者眉头皱得再苦,假的终究是假的,就像病人装不了健康,你也同样装不了病。”

莲儿摇头道:“我可以对天发誓,绝对没有欺骗先生。”

“何必呢,好好一个小娘子非要用毒誓祸害自己。我可是花了足足两天的工夫去确定你的病情到底是真是假,恐怕现在慈恩和秦鸣鹤都快要把人治好了吧。”

莲儿听后本想继续否认,但一看张少白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便忽然没了继续撒谎的念头。她的脸色就像是有滴墨汁落入水池,黑色渐渐蔓延,整个人的神情也随之一变:“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说出实情的时候,莲儿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其实这两日对她来说极其煎熬。张少白从早到晚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盯着她看,这让她极其紧张,生怕一不小心露出马脚,而且还要时不时装成头疾发作,甚至暗中服用一些毒药使自己表现得更像是一个病?人。

不料张少白忽然扑哧一笑,“其实我也不确定你到底是不是装病,所以前两天故意晾着你,今天再借机糊弄一下,谁想到你就这么不打自招了。”

“你!”莲儿气得瞪大眼睛,“简直可恶至极!”

张少白用小指掏了掏耳朵,毫不在意道:“没事儿,不止你一个人这么认为。”

此刻莲儿终于明白为何天后给自己下令的时候,还说了一句“凡事多个心眼”,原来她是早就预料到了张少白的狡猾难缠。

“不瞒你说,这两天我是茶不思饭不想,没日没夜地琢磨你到底打算怎么坑我,”张少白吹了吹手指头,“可我真没想到你居然这么狠,若是我真用祝由之术给你治病,又是摄魂之法又是朝阳之法,结果最后你来一句‘其实我的病是装的’,到时候张氏祝由真要名声扫地喽。”

其实张少白还是把下场想得不够凄惨,在太医署看来,等到普度坛一决胜负的那天,他们将会彻底戳穿张少白江湖骗子的身份。到时候可不仅是声誉受损那么简单,甚至有可能被说成是欺君之罪,后果可想而知。

如今既然看穿了莲儿的阴谋,张少白说道:“你可真是给我出了一道难题啊。”

莲儿不复往日的可怜少女模样,身上透着一股贵气,只有宫里的人才有这种感觉。她神情冷漠道:“既然你知道我是装病,大可以告知太医署,或许第三试便算你赢了?呢。”

张少白轻轻摇头道:“我可没那么傻,天皇天后故意设局害我,其实是为了出气。如果不让他俩出口恶气,我才真的要倒霉了。”

“一边是张氏祝由,一边是你的小命,你到底选择哪个呢?”

“暂时还没想好。”

莲儿忽然勾起一边嘴角,冷笑道:“既然如此,不如我帮你想个法子?”

张少白早就料到莲儿来意没有表面上那样简单,说道:“等你这句话好久了。”

“天后有令,命你破坏秦鸣鹤的治疗。只要你能做到,药人一事既往不咎,我也会助你顺利通过医试。”

“说来说去,天后还是不愿意让秦鸣鹤给陛下看病。可我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祝由先生,恐怕做不来杀人放火这类事情。”

莲儿笑意深沉:“又没有让你杀了秦鸣鹤,你还可以想想别的法子,比如……”

张少白果断摇头拒绝道:“不行。”

“为何不行?只要你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秦鸣鹤的病人,陛下就一定不会相信他的开颅之法。”

“假如此时此刻是天后亲口命我这样做,我同样会拒绝,而天后也知道原因。”

当初张少白为了调查太子弘一案,在明知可能害死艾娘的情况下依旧设法逼她讲出往事,结果害得其油尽灯枯而亡。那次张少白心生死意,甚至当面与武后发生冲突,所以武后其实心里清楚,张少白绝对不会做出戕害病患的事情,这是他作为祝由先生的底?线。

莲儿并不惊讶,神情平淡道:“天后早就料到你会这样回答,所以还交代了几句话,让我转告于你。”

“什么话?”

“第一句是……”莲儿说了一半忽然站起身来,将门窗关严,然后轻飘飘地走到张少白身前,玉指轻解罗裳。

张少白本着非礼勿视的念头,闭上眼睛说道:“第一句该不会是枕边话吧?”

莲儿已经褪去衣裳,她的身材其实并不算瘦弱,反而是丰腴饱满,凹凸有致。只不过这些日子她为了装作病人,刻意将自己饿瘦了不少,故而现在看起来还带着一丝病态。她手里攥着一柄短匕,泛着寒光。

可惜张少白死死闭着双眼,一缕春光都没看到。

莲儿说:“天后说,好歹让你死前尝尝女子滋味。”

张少白咧嘴笑道:“算了吧,如果我真的和你鱼水之欢,从此还不任你宰割?早就听说宫里不少女官颇擅床笫之术,我可不敢以身犯险。美人计对我没用,你还是穿好衣服直接说第二句吧。”

莲儿发出一声轻叹,幽怨道:“真是个狠心的人,你可知天后的第二句话说了什?么?”

“你不说我上哪里知道?”

“天后说,假如你不愿出手,我也没必要活着回宫了。”一边说着,她一边将手中匕首顶在自己的脖颈处。

锋利匕首仿佛只是捅破了一层窗纱那样简单,刀尖刺入皮肤少许。她强忍着疼痛,发出一声闷哼,令人听着不寒而栗。

“我求你,求求你救我一命。”莲儿的声音带着哭腔。

然而张少白依然不肯睁开双眼,他嗅着空气中的女子体香,其中还混杂着淡淡血腥,说道:“苦肉计对我同样没用,如果你真的想死,用刀刺穿心脏会痛快些。切记不要在身上随便乱划,失血过多而亡可不舒服,到时候你会感觉全部血液流向体外,然后会无比地冷,冷到你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张少白,你不仅心狠,而且恶毒,”莲儿满脸愤恨地放下匕首,她还没有傻到真要自杀,“像你这种人肯定会不得好死!”

“喂,你这么说就过分了啊!”

莲儿随手将匕首扔在地上,又捡起衣裳重新穿了起来,她说:“其实天后并不想伤害你,只要你能处理掉秦鸣鹤,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

张少白笑得像一个心中满是阳光的少年郎:“这种话不久前也有人对我说过,可惜后来她死得很惨。还有,假如我害得秦鸣鹤落败,等同于彻底站在了天后那边,你所说的‘你是我的人’,其实是天后安插在我身边的暗子罢了。”

“你倒是看得透彻,不过天后还有最后一句话,你要不要听?”

“已经听你说了这么多啦,也不差最后一句。”

“事成之后,天后将助你抓住张家纵火之人。”

张少白突然睁开双眼,脸上笑意凝固,眼中透着令人窒息的威压。莲儿衣服尚未穿好,急忙用手掩住胸前,用力扯了扯衣襟。

张少白一字一句地问道:“天后知道凶手是谁?”

莲儿有些紧张地答道:“不知,但只要天后愿意出手帮忙,这世上就没有她做不到的事。”

整整六年,距离那场大火已有整整六年,只有张少白自己知道,这两千多个日日夜夜,他是如何被那段记忆折磨得体无完肤。他甚至想过自我了断,总也好过孤孤单单一人活着,就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鬼魂。

但他还是坚持了下来,比起放弃,他更想要的是真相。

不得不说,武后的第三句话,才是真的对张少白有着莫大诱惑的撒手锏。可惜,张少白神情忽然放松,脸上也再度挂上笑意:“有句话你说得不对,这世上还有许多天后做不到的事。比如她不敢直接杀掉秦鸣鹤,因为这样一来陛下的怒火将彻底倾泻在她的身上。至于烧了我张家的那个浑蛋,我更想亲手把他揪出来。”

莲儿摇了摇头:“愚不可及。我从小出生在渔村,在我们那里流传着一句话,当风暴来临,除了大地,没有哪艘船能够让你活下去。”

“陛下还活着,武后便不是大地。而且就算那件事真的发生了,张家就是我的大地,我不需要依附谁而活着。”张少白看莲儿又要说话,便开口打断道,“是不是接下来又要说我狂妄自大?让我算算,这么一会儿你说了我多少坏话……狠心、恶毒、愚蠢,还有狂妄。按照你的说法,我可真不算是好人。”

“不,我不会再和你动怒了,”莲儿已经穿好衣裳,只是脖颈上的那道伤痕十分显眼,她说,“就让你再蹦跶几天,等到了普度坛,我会亲手将你最引以为豪的张氏祝由撕成粉碎!”

“很好,那这几天请你老实一些,最好不要做出什么奇怪的事。”张少白起身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不咸不淡地补充了一句,“实不相瞒,我已经厌倦了这些阴谋诡计。所以在我彻底沦为笑柄之前,我不在乎做些从未做过的事,比如害人,或是杀?人。”

按理来说莲儿侍奉武后多时,早就见识过了天后之威,可她现在看着张少白的背影却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怎会如此,那不过是个即将成为笑话的祝由先生而已啊!

但莲儿无论如何就是按捺不下心头恐惧,她觉得张少白是真的动了杀机。

就像是被逼急咬人的兔子,也像是发了火气的泥人。

转眼间,七日之期已到,众人如约齐聚普度坛。

自打风试抽签过后,参与者死的死,伤的伤,普度坛还从未像今天这般热闹过。张少白、慈恩和秦鸣鹤分别带着自己的病人,太医署的令、丞以及诸多博士也是尽数到齐,可见对医试极为重视。不过有些奇怪的是,今天木鱼并没有跟着师父一同过来,据说是害了风寒不宜走动。

太医署之所以这般殷勤,是因为今日普度坛还来了两位意料之外的客人。虽说是意料之外,但其实却在情理之中,毕竟此次普度大会就是为了他而办。

李治和武后,两人皆穿着便装,竟是出了皇宫,沿着笔直的朱雀大道来到了长安的天元之地,也就是普度坛。这一路上护卫自然不少,普度坛更是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往日里看热闹的长安百姓也被通通驱散。

对此张少白并不觉得惊讶,他早有预感陛下会亲自看看病人情况,顺带着还要看看自己是如何被戏弄到身败名裂。

茅一川守在陛下身后一步之内,看样子他已经知道了陛下的计划,所以心情极差,看向张少白的时候眼中透着急迫。一边是君王,一边是挚友,他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才能两全。

医试原本由周澹主持,如今陛下皇后现了身,他便极为恭敬地退居末位。

今日李治穿着一身月白长衫,上纹金龙、凤凰、麒麟等祥瑞,乍一看并不起眼,可细细看去便会发现精美异常。武后打扮得不如往日那般华贵,而是简单素雅了不少,这样一来反而显得整个人年轻了许多,恍若回到了二八年华。

这二人所行之处,太医纷纷让出道路,恭敬守在两侧。李治手里把玩着一颗暖玉雕刻而成的“冬石榴”,面带笑意,缓缓走到了张少白等人身前,主动伸手扶起了行礼的慈恩大师。

“朕此番来得突然,诸位不必多礼。”

众人齐声答道:“谢天皇天后。”

李治轻描淡写地挥了下手,顿时普度坛安静得落针可闻:“周澹。”

太医令赶忙出列:“臣在。”

“你等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皇后觉得呢?”李治微微侧过脸来看向身旁的武后,两人看起来极为亲近恩爱。

武后轻轻挽着李治的臂膀,笑道:“妾身都听陛下的。”她虽然也有自称为“朕”的一面,权势滔天,几乎已与皇上平起平坐,但在这微服出访的时刻,她变成了再普通不过的结发妻子,一心只想把夫君照顾妥当而已。

李治点了点头,随后带着武后去了内坛北侧的高台,拾阶而上,坐在早就备好的舒适胡椅上。

周澹见状朗声说道:“按照‘医试’规则,请三位病人上前来吧,接下来将由太医署对各位进行一番检查。”

说是检查,其实是看头疾到底治到了何种地步。

话音一落,由慈恩治疗的那个老人主动上前,看他精神矍铄的模样,和七日之前简直判若两人。而秦鸣鹤的病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开颅治疗过后他至今尚未醒来,只能由太医抬了过去。

轮到张少白的时候,莲儿深深看了祝由先生一眼,便也满怀心事地去了。

太医署众人分为三部分,各自负责一名病人,又是号脉又是询问病况,一时间好不热闹。之前看起来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的老者现在脸色红润,说话声也铿锵有力,大字不识几个的他居然能时不时讲出一句佛经,实在是令人惊讶。老人年近花甲,头疾已经无法彻底治好,如今依然偶有病发。但头疾发作时的疼痛感已大不如前,若是再诵读几句佛经,更能再舒服几分。

被秦鸣鹤开颅治疗的中年男子就没有这么幸运了,自从两日前开颅,他被麻沸散迷晕过去之后,直到现在也没能醒来。不过经太医诊断,发现其面色、呼吸等体征全部正常,表面来看其实与正常人已无区别,只是那颗秃头以及上面的可怖疤痕显得有些刺?眼。

这么看来,莲儿算是病人当中最为耀眼的那个,因为她看上去与普通人毫无差别,甚至还要更加健康一些。太医署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番,极为肯定张少白的医术,认为莲儿已经彻底痊愈。

周澹一听顿时笑道:“张小博士果然医术高超,只是不知你是如何治好这头疾之症的,又能否说出来与各位分享一下呢?”

张少白神色平淡,看不出喜怒哀乐。他即便不看,也能感受到茅一川此时的焦急,但他还是一本正经地说道:“小小头疾而已,用祝由之术治好还不是手到擒来的小?事。”

武后发出一声冷哼,杀意森然。李治却不生气,反而听得津津有味,仿佛真的认可了张少白一般。

周澹问道:“冒昧地问一句,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

“简单得很,吃饭喝水睡觉,一样不落。该出恭就出恭,想行房就行房,都别憋着。”张少白此言一出,坛内气氛变得古怪起来,原本在场众人都等着看他的笑话,谁想到祝由先生却说出这等粗鄙之语。

不过张少白毕竟是个识时务的,话锋一转便讲起了一段完全虚构的治病经历,比如他是如何施展入梦之法,又是如何引出莲儿头颅中的恶鬼,将其驱除。

“不瞒诸位,我与莲儿脑袋里的恶鬼大战了足足七日,可真是费了不少心血啊!寻常人肯定是看不见恶鬼的,不知道它长得多么恐怖,但我却能看得清楚,它长着一张血盆大口,两只眼睛比铜铃还大,就跟夜明珠似的,一到夜里就幽幽发亮,看着那叫一个瘆人……”

说着说着,张少白还问了一句莲儿:“你还记得我和恶鬼搏斗的那次吧,是不是特别凶险?”

莲儿麻木地点了点头,轻声说道:“记得。”她看见张少白这般忽然心里莫名一阵难过,这种感觉或许是源于内疚吧,逼着一个明白人装疯卖傻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众太医没人打断张少白,都暗自憋着笑意,生怕打断这场好戏。

张少白越说越来劲,甚至开始手舞足蹈起来:“我张氏祝由有一段秘传舞蹈,名为‘山鬼’,可以驱赶世间大小妖怪,不如今日我就跳给各位看看?”

武后闻言不禁回想起了那段玄奥神秘的舞蹈,也想起张少白曾用其帮助自己,于是冷声喝道:“够了!若是张氏老人看到你这副丑态,还不让你活活气死?”

“天后不必挂怀,草民家中只剩我一人,没人会笑话我的。”

“放肆!”武后怒火更甚,眼看就要下令处置张少白。

不料这时李治却开口说道:“皇后何必动怒,既然他已经看破了你我的计划,却还是愿意扮丑逗咱们开心,便应当领了他这份心意才是。”

“陛下……妾身也不知为何,越看他越生气。”武后气的是张少白不知好歹,按照她的如意算盘,假如莲儿成功说服了张少白,那么此时张少白应该直接戳穿莲儿装病一事。可他事实上却在装疯卖傻,便说明他不愿对秦鸣鹤下手。

然而李治的心思却截然不同,他捉弄张少白让其出丑,算是为他私自放走铸无方一事略施惩戒。如果张少白已经识破了陛下的计划,却依旧愿意上钩,便说明他是个懂事的少年,愿意牺牲名声以表忠心。这样一来,李治心中对张少白的怨气反而少了几分。

周澹见帝后二人有些尴尬,便主动站了出来,朗声说道:“张小博士说得头头是道,可惜却连病人是真是假都没能分清啊。”

张少白装作慌乱道:“什么?苍天可鉴,我明明治好了病患的头疾啊!”

“可你的病人压根就不是病人,更没有什么头疾,这只是对你的一场考验罢了。”

这时莲儿也附和道:“没错,其实之前我一直都在装病,可张少白这个骗子从未识?破。”

“这……”张少白无言以对,表情十分精彩,其中有一分惶恐,一分装腔作势,还有一分悔不当初。

李治见状龙颜大悦,哈哈大笑。随后众多太医也笑了起来,秦鸣鹤同样轻蔑地笑了笑,心想那人不过是个江湖骗子罢了。

慈恩大师没有笑,而是双手合十诵了声佛号。茅一川也没有笑,他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似是恨不得将一口牙尽数咬碎再吞到肚子里。武后更是没有笑,她不仅感到愤怒,还有些悲哀。

在这个世上,傻子不会捉弄傻子,聪明人捉弄傻子是为了取乐,聪明人捉弄聪明人则是为了保持自己的权威。但总而言之,践踏他人的尊严只能带来短暂的欢乐,紧接着便只剩下惆怅。

李治脸上的笑意突然不见,坛内笑声戛然而止。

他嘴唇轻启,只说了一个字:“滚。”

张少白如蒙大赦,赶忙退到了普度坛的一处不起眼的角落,躲在柱子后面。陛下没说“滚出去”,所以他还不能离开此处,只能无力地靠着那根柱子,仿佛它就是自己的唯一寄托。

可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白衣少年气呼呼地擦去泪水,此时他觉得委屈、不甘,但并不后悔。如果只是受些嘲笑,就能留住东海铸氏一脉,这样值得。

李治用力揉了揉眼眶,隐约觉得头疾正蠢蠢欲动,忽然心头涌上一股暴戾。他的目光落在莲儿身上,低沉道:“你方才说,其实你没有头疾?怎么,难道你喜欢装病?”

“陛下息怒!”莲儿赶忙跪下,狠狠将头磕在地上。磕了一下她仍没有停止,而是继续不停,第二下,第三下……直到第十一下的时候,她的额头鲜血淋漓,且感觉脑中如一团糨糊,又痛又晕。

可是陛下没有说“够了”,那么她便只能不停地磕头,直到昏死过去,整个人气若游丝,也不知还能否苏醒过来。

武后面不改色,心知陛下这是在借着莲儿敲打自己,让她不要在普度大会上暗做手?脚。

李治冷声道:“你们要知道,朕每次头疾发作之时,也是如这般痛不欲生。”

周澹一听率先跪倒,身后众太医紧随其后,说道:“臣等无能,臣等有罪!”

“罢了,朕今日来这里不是为了兴师问罪的,”李治眯着眼睛,眼珠一片混浊,“希望慈恩大师和秦医师不要让朕失望。”

龙性本淫,喜怒无常。李治被视为五爪金龙在凡间的化身,秉性也与其如出一辙。

慈恩大师看着两个侍卫将莲儿拖走,眼神中透露着不忍。但他还是努力收起了这份心思,转而向陛下讲道:“贫僧治疗头疾只有两法,一为‘净身法’,一为‘涤心法’。不过这两法都不能将头疾根治,只能减缓病痛。就像这位姓曾的老人,他的头疾如今依然会时不时发作。”

秦鸣鹤听后面露不屑道:“既然治不好又何必拿出来卖弄?陛下,臣的开颅之法可将头疾根治,走的是一劳永逸的路子。”

周澹显然更为偏向慈恩大师那边,开口为难道:“可你的病人仍在昏迷当中,尚且无法断定他的头疾是否痊愈。退一步说,即便头疾痊愈了,也无法保证是否有其他的病症出现。”

“你们可以再仔细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和寻常人陷入熟睡并无差别,呼吸也十分平稳,说明已无头疾困扰。”

“无论你怎么说,既然他没有醒来,就无法证明你的法子有效。”周澹和秦鸣鹤针锋相对,一时间场面显得有些奇怪,反而慈恩大师成了置身事外的那个人。

李治低声问道:“周澹是皇后的人?”

武后面上仍带着笑意,轻声回答道:“不是,不过妾身早就听说秦医师和太医署有些矛盾。”

“哦?原来如此。”李治神色阴晴不定,也不知他是否相信了武后的话。

台下周澹和秦鸣鹤的争吵愈演愈烈,从医术到医道,两人俱是寸步不让。直到慈恩大师开口打断了二人:“不如让贫僧试试能否唤醒这位病人?”

周澹愣了一下,心想这个老和尚怎么这般不识抬举,难道看不出来自己是在帮他吗?秦鸣鹤则是显得毫不在意,因为他不认为慈恩可以做到。

唯有待在不远处的张少白知道,这一局,慈恩多半是要赢了。

只见慈恩一手拨着佛珠,一手放在病人额头上,口中念念有词,声音虽然不大,却如乳燕还巢那般,在整个普度坛中盘旋几圈之后,最终落在了病人眉间心上。

这便是佛医的精妙之处,其中蕴含的道理极深,绝非表面看上去那般浅显。那些佛经并非大唐文字,不知源于何处,但诵读起来的时候却可以和人的精神产生共鸣。所以它不仅可以安抚心神,同样也能唤醒心神。祝由天脉所传的“言灵之法”,也与此颇有相似之处。

正所谓“言出法随”,慈恩说的每一个字,落在一些人的耳中都仿佛带着一股力量。当然,秦鸣鹤是什么都感觉不到的,因为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张少白偷偷瞧了一眼皇帝的神色,在他看来,普度坛里的大多人都只在乎这场比试的胜负,慈恩大师例外,他在意的是病人的安康。但是他们所有人都忘记了一件事,陛下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见证谁是第一,谁是第二。他的目的是治好自己的头疾,至于其他的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秦鸣鹤所医治的病人迟迟不能醒来,这本身就已经落了下乘,因为皇帝绝不会亲身涉险,让自己也落入相同窘境。虽说秦鸣鹤为此准备了一番说辞,想要试着说服陛下相信开颅之法过后一定会昏迷一段时日,其实对身体并无损害。可是如果慈恩大师能够唤醒病人,那么情况就会变得不一样。换而言之,治疗陛下的主动权反而会落入慈恩大师手?中。

大约小半个时辰过后,在场众人感到有些不耐烦的时候,那个病人终于悠悠醒转。

接下来,李治果然十分激动,让太医赶紧看看病人的头疾如今是何情况。最终得到的结果是病人除了有些虚弱之外,并无其他感觉。尤其是之前困扰他多时的头疼,如今更是不翼而飞。

张少白看到这一幕,知道接下来陛下定会让慈恩与秦鸣鹤两人联手,想办法治好自己的头疾。

果不其然,李治站起身来,激动道:“秦医师的法子虽然有效却也有弊病,所幸天不亡朕,慈恩大师刚好能够解除这个弊病,两位果然是朕的福星啊!”

秦鸣鹤眼前一亮,显然十分认同这个方案,虽说他并不认可慈恩大师的医术,但只要陛下同意开颅就已经足够。

张少白扯了扯嘴角,心道,慈恩大师必然不会同意。

事实证明他又一次猜对了结果,慈恩大师说道:“回陛下,虽然贫僧能够唤醒此人,却无法保证同样能够唤醒陛下。”

李治脸色一滞:“大师这是什么意思?”

“请陛下听贫僧一言,佛门将人的头颅视为精气神所在,更是六根之关键。故而在贫僧看来,开颅一事是万万不可的,方才那位施主能够醒来,也是自身运道使然。”

“朕乃真命天子,运道还不如区区一介平民?”

“陛下运道当然远超此人,可也因为您是大唐天子,故而容不得丁点意外,”慈恩大师不紧不慢地说道,“恕贫僧直言,当今大唐国力强盛,万国来朝,乃是陛下所建不世之奇功。然而在这等强盛之背后,陛下的双手也沾满了鲜血,更是在阴谋的旋涡中轮回不?止。”

李治强忍着愤怒:“难道大师也和那些人一样,认为朕杀孽过重?”

“不,贫僧从未这样想过。虽说杀孽会成因果缠身,但陛下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大唐,所以此因并非真正结出头疾恶果的元凶。”

李治脸色稍缓:“那朕为何患上头疾?”

慈恩大师答道:“是陛下的本心。”

“此言何解?”

“陛下心系天下苍生,本性乃是良善之人。故而陛下杀人时便会不忍,因此自责;陛下见民生疾苦便会难过,恨不得代其受过;陛下头痛时便会担忧大唐将来如何,如此循环不止。”

这一席话句句说在皇帝心头,李治听后重新坐下,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张少白听后也在心中暗自赞叹,不愧是佛门大能,拍马屁都比自己清新脱俗。

李治沉思片刻,又问:“那大师打算如何治朕?”

慈恩微笑道:“贫僧希望陛下能随我修行一段时日,远离烦忧,陛下的心中矛盾也就消失,头疾自会减轻。”

“可是……大唐离不了朕,朕也离不了大唐。”

“这是因为陛下与大唐命运相连,两者乃是一体。所以假如陛下受头疾侵扰,大唐亦是病入膏肓。”

这两人话里有话,李治听来首先想到的便是大唐江山无人可继的窘况,太子李显虽说从未犯过大错,但心性不足实在是不堪重用。若是自己能多活几年,可以借此良机好生教导。

只是这样一来,武后又当如何?

李治眉头越皱越紧,他不是没有想过废后一事,但这些年武后操持朝政井井有条,若是没了她,恐怕大唐立刻就会陷入不妙境地。

他越想越觉得可恨,为何老天不能给自己一个长生不老的机会,他还有太多抱负没有施展,大唐的疆土也还远远不够辽阔。就算不能长生不老,难道让自己远离头疾也是奢望吗?难道自己要像父亲一般,最终在病痛的折磨之下撒手人寰?

秦鸣鹤看破陛下心思,扑通跪倒,说道:“臣愿以性命担保,必定治好陛下头?疾。”

武后厉声喝道:“放肆!你的性命怎配与陛下相比?”

李治攥紧拳头,咬牙切齿道:“倘若朕执意要用开颅之法,你有几成把握?”

慈恩脸上笑意不改,但说出来的话却颇为强硬:“假如陛下一定要用开颅之法,贫僧会立刻一头撞死在这里。”

“大师何苦如此?”

“既然贫僧不能说服陛下,只好以死谢罪。”

李治虽被慈恩大师以性命相要挟,却没有多少怒意,可见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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