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幸这一躲就躲了大半年。教坊是个很好的屏障,真心想躲某一平民的时候,比防火墙还靠谱。中途廖云归来调笑了几次,但他不见谢威,还不知周幸在躲人,自然也就单纯的说几句而已。在周幸看来,廖云是个很奇怪的人。他喜欢燕绥喜欢到众所周知的地步,然而却从来不留宿,也不提在一起的话。这或许是他们俩的隐私,周幸也不好多嘴去问。只在廖云回来后,再不去骚扰燕绥,以免当灯泡遭驴踢。
日子不咸不淡的竟然又这么过了一年,阿麦作为新生力量直接代表古琴组进宫表演。老熟人欢欢年前跟一商户看对眼了,在振兴街的巷子里收拾了一套小院,接了去当了人家的外室。彼时很鼓励私生子认祖归宗,所以在大部分人看来外室也没什么不好,只要有本事生个儿子,即使外室子的继承权不如婚生子,但也算老了有靠。商户人家又有钱,子孙不在是贱籍还衣食无忧,再好不过的结局。也算是中层女伎顶顶好的出路了。是以也同燕绥退役一样,邀了相熟的同事吃了一场酒,大家很开心的挥泪告别。
阿南是万年不得上春晚的水平,她也识趣的不再羡慕高端客户群,而是花足心思攻克中低端市场,几年下来收效不错。就客户属性的问题上,还与周幸达成了一致——热烈欢迎商户的到来。要不是官伎身负讨好官员的使命,我们必须得相信低阶的穷官一定会被女伎写入拒绝来往名单内。
既然不能上春晚,大家也就闲了下来。今年燕绥退役,阿麦有事,连麻将都凑不齐一桌。阿南只得跟周幸俩人拿着骰子赶围棋。当然不是没有别的闲人,可是被春晚刷下来的同时还没接到其他客人的帖子,是令人很不爽的事情。没有人愿意去招别人的白眼,干脆剩下的人就各自跟着自家屋里的女使找点什么消遣消遣,好熬过这漫漫长夜。
不想清闲的日子在年初二中午有了转机,阿南接到忠武将军家独子闻衙内的帖子,邀她们晚间去陪席。周幸看着帖子叹了口气:“早来一日也使得,偏今日来,姐姐你身上不大爽利呢。”
阿南愁眉苦脸的道:“谁让日子赶上了呢?一月总有那么几天,罢,你替我拿多一个手炉,多多备些炭吧。”
“可要准备热水?”
“要那个有什么用?在外头一晃就出来了。”
周幸笑道:“前日货郎挑着杂货来卖,我见到他们胡人的水囊,便买了一个。那个不漏水又厚实,灌了开水压在肚子上也好受些。”
阿南狐疑的看着周幸:“你葵水还未来,怎底想到了这个?”
“我是晚间睡觉拿来捂脚的……呃,姐姐别嫌弃。”
阿南囧了一下:“外头虽冷,车里却可以放火炉,不至于使那个。”
周幸暗自懊恼,这说话不经大脑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又乱放好心得罪人了吧!笨蛋!
阿南知她一贯没什么心机,想到一出是一出,早懒得计较,只嘱咐道:“你快去好好梳洗一番,大过年的你给我弄一身光鲜衣裳换上,别灰不拉几的,我们是出去做客呢!”
周幸笑笑:“姐姐放心,我前日自己做了个斗篷,可好看了!”
阿南不信:“拿出来我瞧瞧。”
周幸便从柜子里翻出一条灰色斗篷来展开在桌上,阿南抬头一看,只见青灰色的面料,由下至上绣了白色的树叶,最底下最密,越往上越稀疏,用黑线钩边压色,颜色虽素,却有一番风味。便点头道:“也罢了,只是颜色灰些。”
“太鲜亮的颜色都不让我们使,大节下我怕官宦人家规矩多的紧。”
“说不让使你还真不使了?”阿南嗤之以鼻:“官家那规定,也就治的住穷人家,有钱人家谁不愿穿的好看?时间长了连官家都不理会,你理它作甚。”
周幸只低头打扮,不再说话,她是万年灰色系,好歹过年,换了条鹅黄色的腰带对付过去。看的阿南直翻白眼:“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克扣你!”
周幸暗道:我又不是真傻的无药可医,女使就是为了衬托主人风情万总的存在,打扮的那么漂亮干屁!细究起来,众人背地里都道她五官比阿南还强些,那就更不能穿的过鲜亮了。再说今天这么冷,要漂亮就不能要温度。看阿南这个身体状况,她十分怀疑女伎们不容易生育,没准就是经期的时候被冻的!当然这对女伎们是个福音,反正怀上了也要打掉,现在这样除了行经的时候痛了些,也没什么不好。
阿南穿戴完毕,问道:“你收拾好了没?我们趁早去吧,昨晚就开始下雪,直到现在还没停,路上还不定怎样呢!可别迟到惹恼了那人,大年下白挨一顿就不好了。”
周幸郁闷的说:“怪道世人都说武将粗俗!”以前看历史书,也曾痛骂过宋朝崇文抑武,搞的边塞无人。可真身处这个时代,就会发现文人真是可爱透了!最多酸你一酸,刺你两句,被抽这种可能性为零!极个别蛮横霸道的小衙内,还要受到舆论的约束。哪像武将家的,就算是捐钱买来的闲职,也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上一回阿南就因说错一句话,被当众甩了一巴掌,所以周幸很不喜欢闻衙内这货。
阿南也不喜欢啊,谁喜欢暴力分子?就算有钱也不干,她又不是穷死的主。只不过他们是官伎,为官员服务乃天职,就算混成了行首都别指望能摆什么谱。官员相招,没有趟在床上起不来,你爬也得给人爬过去。每每遇到这种不讲理的官员,做官伎的只好打落牙齿肚里吞,忍了!
初二日的街头十分寂静,马车摇摇晃晃的走在路上,刺骨的寒风从缝隙里挤了进来。周幸不由想起那年她被家里人卖出来的情景,冬天真是个讨厌的季节!大雪天路况堪忧,这不长的路程走的尤其的慢。周幸一面庆幸自己穿的够厚实,一面不停的加炭,终于在酉时整赶到了闻家,连赶车的都松了口气。
走到侧门投上名刺,闻家下人出来接了两位进去。周幸回头对车夫说:“阿叔,车里头有酒有火盆,还有一些干粮。你索性在车里歇着,这赶回去又赶过来,还要更累些。”
车夫道:“去吧,我在教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有消遣。”
阿南便带着周幸跟引路人进了厅里头,才发现来的伎人不止她们,只是其余人都是右教坊人,平日并不在一处,彼此也不过点头之交。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便各就各位准备表演。
大年初二,闻家自然没有外人,都是本家几个兄弟一起凑趣。闻衙内在族中行一,算是大郎。伎人们讨巧的唤大衙内,余者虽不知那一房,父祖是否有官阶,一律以衙内呼之。过大年就是图个喜庆,闻家人也懒的纠正他们,一声锣鼓,表演正式开始。
右教坊善舞,美人们水袖一甩,随着韵律舞动起来。原来不单是舞蹈,中间还夹了百戏。周幸在后台往前看了一阵,回过头悄悄对阿南说:“衙内们都不看表演的,只管拼酒。”
“那关我们什么事?我们只表演就行了。”
“问题是大衙内心情很不好,我影影绰绰的听着他在骂什么。姐姐待会小心些。”
阿南想起前一阵那个巴掌就打了个寒战,这货是真粗人,当时要不是其他人拽着,哪里是一个巴掌就完事的?看着右教坊的同行,阿南愁的不行,自己的表演排在后头,这会儿没吃醉还好,吃醉了更不讲理,今天只能求老天保佑了!
可惜老天没有听到阿南的祈求,表演的时候下面还算清醒,表演完毕后,已经醉的满嘴胡话了!在阿南以为可以溜走之际,她被人叫住了。只好硬着头皮近前伺候。
闻大衙内一把搂住阿南道:“怎么?这么心急火燎的回去,是要会情郎?”
“衙内又欺负奴,奴天天关在里头,哪来的情郎?”
闻大衙内一笑:“来,陪我喝几杯!”
阿南爽快的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又替闻大衙内斟上一杯酒,笑道:“衙内家人丁兴旺,真个热闹非凡。叫奴好生羡慕。”
闻大衙内挑着阿南的下巴笑道:“你也喜欢热闹?”
“世人谁不爱呢?”
闻大衙内正要说话,旁边一男子道:“大哥!你真能耐,年初二这样的大节,也能请来这么多美人。”
闻大衙内道:“能入教坊司的,哪里能丑了?一等的早进了宫,日后得闲了带你去瞧一瞧才算开眼呢。这几个算什么?三流五流罢了。”
“哈哈哈,大哥你这么说,小心怀里的小美人生气。”
闻大衙内笑问:“阿南可生气了?”
阿南娇笑:“这还不生气,那是菩萨。衙内要饮了奴手里这盅酒,这事才算完。”
闻大衙内哈哈大笑,爽快的一干到底,点了点阿南的鼻子道:“你怎么这么会说话呢?”
“那是对着大衙内这等爽快人,换个扭捏的,奴可就嘴拙了。”
这话映射那帮酸腐文人,闻大衙内听的十分舒爽:“这话说得好!”又对方才那人道:“四哥,你也喝!今晚就别回去了,只管在我这里歇下!你父亲那里我自去与你说!”
那行四的衙内笑道:“便是大哥不说这话,我也预备闹一晚的。何况大哥特意留人,又叫了这等美人相伴!乐不思蜀焉!”
闻大衙内才注意堂弟手里搂着的那个,虽然上了妆,却还是能看出是个男人。会心一笑:“不想你却好这个!这却容易的很,小哥今晚也留下吧。”
那伎人年纪甚小,听到这话不由发抖,无助的看着领队。领队却在一旁轻轻摇了摇头。伎人可以摆点小谱,却也是分等级的。正过年时,能随便请到的团体,也就是个三流水平,根本不够资格跟官人谈条件。那个小男伎微微挣扎了两下也就想通了,整个人放松下来,只是颤抖的肩膀泄露了他的恐惧。周幸不由生出一分同情,这孩子有十二岁了么?可是,身处这样一个卑贱的地位,除了事后哭泣,又还能如何呢?在场没有任何人提出一个字的异议,任由衙内把那哭都不敢哭的孩子连拖带拽的弄走了。
忽然,阿南一僵!她分明感到身边人的身体起了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