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没有实质的证据证明徐正文跟丢电瓶有直接关系,只能证明他确实存在不当操作,这点过失教育教育就行了。不过这么一闹,校方必然会询问他偷用电瓶车是去做什么。
徐正文送外卖这件事只有宿舍里几个人和刘秦河知道,刘秦河肯定不会随便传学生私事的,宿舍里三个人也不是什么大嘴巴。所以,严格来说,徐正文在送外卖赚钱这件事可以说是一个秘密。
如今,这也不算什么秘密了。
整个学院里都知道徐正文周末跑出去送外卖了,这是件很微妙的事情,大家嘴上明着不说,可是总喜欢用一种戏谑的态度去评价徐正文,还会开玩笑说会不会哪天点外卖的时候碰到徐正文给自己送。
这令徐正文在学院里很是抬不起头来。他当初是因为没有别的工作机会才选择去送外卖,那时已经被曲折的人生虐得体无完肤,根本不会去思考其他。虽然他之前做着靠读书改变人生的美梦,但是他也并不认为劳动打工很丢人。只是现在现在总被人在背地里嘲笑,反复说起,慢慢得他就不那么能坚定自我了,他也有了难为情的感觉。
这个年纪,无法完全品尝人间疾苦,却有着敏感脆弱的神经。
李勇就拿这件事调笑过他,话说得不怎么好听。他仿佛很喜欢践踏徐正文的自尊心,想必这就是脱离泥潭一飞冲天的后果。一日下课,徐正文还在收拾东西,李勇路过他时候随口问他怎么还不出去送外卖,不赚钱了?
徐正文没搭理李勇,李勇便轻蔑地说:“送个外卖还把你牛的,你以为你是谁?”
“你有完没完?”
“你自己干的事儿还不让别人说啊?”李勇大声嚷嚷,“不是你自己偷学院的电瓶车出去的吗?闹了半天你也知道丢人?早干嘛去了?要我说,你还不如早点看清自己是个什么玩意,没必要成天装模作样的,累不累啊?”
徐正文正色说:“不关你的事。”
李勇笑得很不屑。他觉得自己在好心劝说,法官的儿子永远是法官,小偷的儿子永远是小偷。当然,他并不是说徐正文他爹就是小偷,他只是这么一比喻,出身背景这个东西是很重要的,有些东西从从一出生就已经既定。他建议徐正文少看点成功学或者励志鸡汤,徐正文这种人就算以后有点小成就了,也就是个凤凰男。如果徐正文真的品行优良,怎么会偷学校的电瓶车去送外卖?所以这是不是反向论证了徐正文既当又立?
而后,李勇又非常义正言辞的指出,送外卖不丢人,但是干到徐正文这份儿上就很丢人了。他这样一说,仿佛徐正文自己看不起送外卖这个职业,这很卑劣,背叛了工人阶级。同样,用“偷”这种方式送外卖就变得更加卑劣了。
横竖左右,徐正文就是假正经,他李勇最看不起这种人,土狗永远都是土狗。
“你闭嘴!”
徐正文几乎无法控制自己就扑倒了李勇身上,照着他的脸就来了一拳。李勇没反应过来才被徐正文偷袭成功,论正经打架,十个徐正文都打不过李勇。不出意外的,徐正文被李勇胖揍一顿,这会儿已经下课有一段时间了,教学楼这边根本没什么人,监控室八成也无人看管,如果徐正文不举报李勇,李勇等于白白把徐正文给打了。
这件事徐正文是不敢声张的,他自己本就不占什么理,再嚷嚷几声出去的话成什么样子了?他的样子很难堪,脸上还挂了彩,回了宿舍一定会被问东问西,他不知道能回答些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种情况。
他选择逃避,一个人在学校小花园角落的长椅上坐着。冬天天气冷,不会有吃饱了撑着的情侣在这里幽会。
这里只有一个落魄的倒霉蛋。
徐正文想坐到别人都睡了再会宿舍,但是消磨时间最是无聊,他自己也有点犯困了,打起了瞌睡。
“正文,是你吗?”
徐正文一个激灵便醒了,左右看看,才发现项晴风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你……”
“你怎么了?”项晴风打断了徐正文,严肃地说,“你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样?”
“我没事……”徐正文低下头,不太想跟项晴风聊这些,“你怎么来了?”
“都几点了?我们给你发消息你也不回。”项晴风无奈,没有催促徐正文跟他离开,反而坐了下来。
徐正文之前无论学习的再怎么晚,都会在十二点之前回宿舍。如果不回去的话,他也会提前告诉其他人自己的去向。他不喜欢麻烦别人,同样也不希望别人为自己操心,免得别人有事情找自己又找不到,耽误事儿——哪怕这种行为很多余,根本没人在乎他。
李奥和陈有龙是不会注意这些细节的,是项晴风晚上看了看时间,说徐正文还没回来。那两个人都觉得徐正文八成是学习去了,不必担心。项晴风觉得有些奇怪,这并不是徐正文的习惯,于是给徐正文发消息。等了半天不见回音,他怕徐正文有什么事情,就和那两人出来分头找。
徐正文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又看向一旁的项晴风,他此时的心情很微妙,既感动于他人的好意,又觉受之有愧。
“我先跟他们说一声找到你了,让他们没事儿回去洗洗睡吧。”项晴风发完消息后指了指徐正文的脸,“你就是因为这个不愿意回去的吗?”
徐正文沉默。
项晴风干脆掰过徐正文的脸,笑道:“不就是跟人打架么?多大点事儿?也值得一个人在这儿伤感?是你们学院那件事儿吗?”
“你怎么知道?”徐正文很意外,瞪大了双眼。
“就你们这点破事儿还想瞒着谁?”项晴风觉得徐正文他们这点恩恩怨怨非常不够看,吐槽了几句。徐正文大约也是憋了许久,才终于决定跟项晴风和盘托出。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有些事情跟陈有龙或者李奥讲,那两人不会给他任何有效建议,但是跟项晴风讲,说不定就会有不同的反馈。
项晴风听后,只觉得他们这些小孩儿幼稚得可以,成天搞这种幺蛾子,典型的饭吃得太饱作业太少。
“他就是笑贫不笑娼,铁废物一个。”项晴风说,“他看你老实才欺负你,换你龙哥试试,他保准儿缩卵。你打得好,给他点颜色看看。”
“可是我打不过他。”
“输赢是次要的,关键是态度。”
“我能有什么态度……”
项晴风放松了身体,双手张开向后一仰,靠在了座椅后背上。这样的姿势让他处于徐正文的后方,他看着徐正文低垂的脑袋,说道:“你自己是怎么认为的呢?”
徐正文现在哪里还有什么“认为”?他脑子很混乱,吹了半天冷风也没吹明白。他承认自己公器私用有错在先,然而他对送外卖这件事的态度还是很中立的,劳动不可耻。可是令他不解的是,为什么李勇之流要反过来把所有帽子都扣在自己头上。慢慢的,他也觉得自己的动机不那么单纯了,做什么都低人一等,也做什么都不对。
项晴风听后,觉得徐正文怕不是被pua了。他让徐正文不要顺着那些人的思路走,现在的社会风气被有些人搅得很不好,浮躁又拜金。人出去混社会,靠本事吃饭,哪儿有什么高低贵贱?项晴风看着天上的月亮,仿佛自言自语,难道坐在办公室里穿得人模狗样当个白领就很体面吗?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搬砖,每个月拿着微薄的薪水还要兼顾所谓的面子。最后项晴风总结:“活得太累了。”
徐正文转头盯着项晴风,问道:“晴哥,你好像知道很多。”
项晴风顿了一顿,笑道:“是啊,我搬砖的那个大楼现在里面都是这样的人,看都看腻歪了。”
徐正文问:“那你就从来没羡慕过他们吗?可以在那么漂亮的大楼里工作,不用在外面风吹日晒,也不用遭人白眼。”
项晴风思索了一下,答道:“没必要,各有各的追求。我觉得我现在这样就很好,以后做点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情,总好过碌碌无为的消磨时间。”
徐正文打断了项晴风的人生感悟,问道:“所以,你是喜欢当tony才来这边的?”
项晴风觉得徐正文这话说得有点怪,但是也无法反驳,只能说:“不喜欢为什么要跑来这里学?”
“学门手艺,找个厂子上班。”徐正文说,“我以为大家都是这样。”
项晴风笑了笑,当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别人问题的时候,都会如此。徐正文还沉浸在项晴风的一番说辞里,他很难想象,真的会有一个人是出于热爱而来技校。
他上了那么多年学,大脑早就被灌输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概念。哪怕这些年一直在提倡素质教育,可说来说去,考上一个好的大学才是最快改变人生的途径。当工人,当农民,总是不如读书来得体面来得有前途。
来这里的人,都是被学校淘汰的“渣滓”,没什么前途了,才来这里混。以后进入工厂,从白天睁眼干活儿到晚上闭眼,日复一日重复着机械劳动,这样的人生毫无意外,也毫无盼头。
他想,也许项晴风这样会有所不同?学得好的话开个店,生意也是不愁做的。
“都什么年代了,别想的那么丧。”项晴风说,“你不要管别人怎么想的,别理傻逼,容易人传人。”他握着拳头轻轻抵了一下徐正文的胸口,笑道,“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自己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
一股微弱的力量触碰到了徐正文的心脏,他仔细想了想,才发觉好像没有什么是他真正想要去做的。
他不喜欢学习,为了考试,他看书从白天到黑夜;
他不喜欢修车,为了有一技之长,他摸遍了车上的每一个零件;
他也不喜欢送外卖,为了生活,他熟悉了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
他下定决心做的每一件事都可以做的很好,但没有哪一次是发自真心的喜欢。他也不知道那种发自真心的喜欢是怎样的感觉,是不是心会跳得格外有力,血会流得格外的快。就像项晴风这样无怨无悔,提起时眼睛里都是笑意与肯定。
徐正文忽然好羡慕项晴风,因为项晴风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徐正文低头看了看自己摊开在膝上的手掌,自从开始学习技术,他的手总是会有一些伤口,有些地方甚至已经摩出了茧。原来在不知不觉间,他的身体已经领先他的思想做出了改变。
他纠结又拧巴,在意别人的眼光与看法,可是他从来没有好好打量过自己,从来没有好好关心过自己,就好像,他从不在意自己的真实想法似的。
项晴风抬头看天,徐正文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两个人就这么在长椅上坐着,他们似乎在此时保有了某种默契,谁也没有说话。
一阵之后,项晴风把手按在徐正文肩膀上,说:“回去睡觉吧,明儿还得上课呢。”
“嗯,还得训练。”徐正文突兀地说了一句。
“什么?”
“我还得训练。”徐正文说,“寒假集训,准备明年的比赛,我得全力以赴了。”
“对,既然选择了,就做出个样子来给所有人看看。”项晴风简单鼓励了一下徐正文,当然,他不会一味的鼓励,把气氛搞得那么燃,这不是他的风格。于是,说了些积极的话之后,他又适当地给徐正文泼了泼冷水降温,表示其实很多情节只有热血漫画里才有,努力未必真的就能成功,也有可能到最后没有做出成绩给任何人看,反而提供给大家更多的笑柄。
关键在于要摆正自己的心态,做到问心无悔,其他的根本没有必要看别人的脸色。
项晴风洋洋洒洒说了一堆,然后停下来看徐正文,不知道徐正文有没有消化。
“晴哥。”徐正文说,“我没办法送外卖了,只能认真准备比赛,奢望一下奖金了。”
项晴风愣了一下,觉得徐正文非常孺子不可教:“你就没点想要打脸复仇的冲动吗?拿个奖杯回来甩在那些人脸上,莫欺少年穷什么的……”
徐正文思考一下,回答:“比起奖杯,还是奖金比较实际。”他见项晴风神色变得有些复杂,便又说:“我没必要管其他人怎么想,我自己的想法最重要。这是你刚刚说的,晴哥。”
说完,徐正文自己还很认真地点了一下头,然后笑了出来。他狼狈的样子笑起来很不好看,甚至有点傻。
项晴风只觉得这个夜晚格外寒冷,看十本热血漫画都暖和不过来的那种。
终究是他自己小说太看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