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能这么说……”张岩说,“在这里呆久了你就都知道了。行了,你这时间也差不多了,回去好好休息吧,明天继续。一起走吧。”
“好。”徐正文擦干净手,收拾好了自己的工具,跟张岩离开了训练室。楼梯里的灯光随着他们一路亮了起来,又在声音消失之后化为黑暗。学生宿舍在学校的一角,两个人分手时,张岩停下来说:“以后如果有不会的问题,也可以问我。”
“谢谢姐。”
“回见。”
徐正文看着张岩的背影,忽然问道:“姐,你为什么要帮我?”
张岩站定,没有着急回头。她好像在原地思索事情,不是在想这个问题的答案,而是在想徐正文为什么要这么问。在张岩眼中,徐正文是个很割裂的人。能在短时间内进步如此之大的一个人断然不可能是个傻子,然而很多时候,徐正文会问一些很傻的问题,做一些很蠢的举动。
或者可以用“多余”来形容。
“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张岩转过身来,“你觉得,我是在帮你吗?”
徐正文老实地点头。
张岩忽然笑了一下,说:“可能是因为,在我的潜意识里,你并不是我的威胁吧。省里有两个国家队名额,明年的市选拔赛只有第一名可以晋级省选拔赛。毫不夸张地说,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竞争对手。”
徐正文的眉头微微地皱了一下,他的表情变得很严肃。张岩继续说:“徐正文,我很认可也很欣赏你的努力,也许以后你会成为校队的主力——我是说以后。眼前,你仍旧不具备竞争的实力,所以,不要因为眼前的成果而自满,你的路还很长。”她笑了一下,跟徐正文摆了摆手,打算离开。
“没比过怎么知道不行?”徐正文不知道突然从哪里迸发出来的勇气,敢大声跟张岩说话。张岩转头瞪了他一眼,他便有点缩回了原形。张岩似乎并没有把他这句话放在心上,简单“哦”了一声,说:“行,那你试试吧。”便理都不理徐正文便走了。
徐正文站着没动,心里有些堵,他不知道自己是被张岩激励了还是打击了,总之,很不对味儿,愣是站了好久都没动弹。
张岩言语之中提到了晋级的名额,让徐正文对比赛有了具象的认知。光是他们学校的校队,一个项目就有好几个学生在训练并且准备参赛。这个城市里不止一所这样的技术院校,而且那些高职大专也有类似的专业课程,说不定也会有人想要跃跃欲试。徐正文甚至不能保证自己在学校里脱颖而出,市选拔赛似乎就变得更难了。
想到这个问题,徐正文便觉得自己刚刚对张岩说的像是在扯淡。
可是他又想,兜兜转转,自己眼前仿佛只有这一条路,他为之付出了这么多,这么辛苦,甚至比读高中的时候还努力,他问自己甘不甘心没有一个结果,答案是肯定的。
都到这份儿上了,哪怕最后像是高考一样被人抬出来,他也要亲眼见到那个终结。
抱着这种心态,徐正文每天早上都是第一个到教室的,训练连轴转,从不叫苦。他听从了张岩的建议,着重练习手腕的力量,一天结束感觉手已经从他的身上离开了。除了身体部位的协调运用,对他来说还有一个需要克服的苦难,就是体力问题。
车身维修的总比赛时长一般在二十多个小时左右,分为四天进行,选手可以自由分配时间。听上去平均每天五个小时的工作量不算很长,可是这五个小时是高强度高精度的体力与脑力并进的工作,铁打的人也会吃不消。
徐正文为了让自己不在比赛时体力不支而挂掉,每天结束训练之后都会去操场上跑步,他听说其他师兄们也这么看,就非常好奇张岩是如何保障自己的体能的。
她那么瘦小,看上去没有什么力量感,到底是怎么驾驭那些钢铁板材的呢?这种问题他只能想那么几秒钟,很快就会被训练所淹没。
就这样一直挨到了放假。
别人的放假从期末考试结束就开始了,徐正文的假期只有年三十到初二三天。时间很宝贵,张岩就干脆选择不回家了,在学校里过年。学校为留下的同学们准备了丰盛的年夜饭,大家还可以一起在食堂看春晚,总的来说不算孤单。
徐正文一来一去路上就要耽搁好久,可是他就是想回去看看,春节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日子,在他的概念里,无论身处天涯海角,这一天都要赶回家中,无论路途多么艰辛。
一路舟车劳顿,徐正文终于在年三十傍晚抵达了村里。妹妹徐正欣在这里等徐正文,徐正欣坐在椅子上,一双跟徐正文十分相似的眼睛一直盯着来来往往的大巴车,眼神中充满了期待。等终于看到徐正文的时候,她高兴地站起来挥动双臂。
小半年没见,徐正文看到徐正欣有一种莫名的激动感,他抱了抱徐正欣,说徐正欣长胖了。徐正欣用手锤了一下徐正文的胸口,抱怨徐正文不会说话。徐正文却觉得胖点好,高三生活很累,累瘦了就不好了。
回家路上,兄妹两个人各自有很多话要说。徐正文得知妹妹期末考试考了全班第一名,如果能一直保持这个状态,高考考一个重点本科没有问题。听到“高考”二字,徐正文有点恍惚,原来时间过得这么快,那个乌云密布的夏天早就结束了。
乡下的年夜饭很丰盛,他们一家一起去了爷爷奶奶那边,家里还有其他亲戚。大人们在厨房里忙活,小孩子们就在院外放鞭炮。红色的碎纸被炸得满地都是,声音一层接着一层被爆了出来,烟雾缭绕的,远在声音之外,是孩子们欢乐的笑音,还有厨房里呲呲作响的炊火。
徐正文坐在门槛上看着大家玩闹,有点沉浸在这个场景之中。此前,他从未离家这么远过,也从来没有翻看过这样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生活。现在,他好像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似的,以一个局外人打量一番,有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感悟。
这个村子不大,每家每户似乎都认得,是一个由人情世故所维系的小小社会。这里不够发达,不像外面的大城市那样有着发达的快递和外卖,这里的所有事情都要亲力亲为,日子比外面过得慢上去许多。
生活是不成问题的,可是要过得绚烂,就不要对这里抱有希望。
这就是这里的年轻人想要走出去的前置理由,徐正文也是其中一员,他向往城市,向往车水马龙,向往只有在照片里才见过的高楼大厦。等他真正的到了一个城市之后,才发现自己只能活在高楼大厦的下面,抬头仰望丛林帝国。
年轻的徐正文还不能清楚明白的把自己的心理活动转变成概述性质的语言,他看着眼前的庸俗热闹,觉得心中很踏实安稳——就是那种脚可以结结实实踩在地面上的踏实,他随便抓一把,不是虚无的空气,而是地上的泥土。泥土会塞进指甲缝隙里,他觉得这才是他自己。
临近年夜饭开席的时候,小叔才到家。他在隔壁城市的电厂里工作,正好今年春节不用值班,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外面敲门声响起,徐正文去开的门,门一打开,小叔朝他笑了笑,徐正文方才觉得有些完满的意味了。此时,母亲在里屋招呼他们赶紧进去吃饭,两人途径小院走了进去,身上披满了风尘月光。
转天初一,亲戚们开始互相走动,徐正文因为第二天就要回学校,今天就像是加班一样要把许久未见的亲戚们全都见一遍,看得他有些头晕眼花,晚上吃饭时已经觉得有点累了。吃完饭,大人们还要聊天打牌,徐正文觉得无聊,就跟妹妹以及其他同龄人出去放炮。
他其实不喜欢放炮,觉得乌烟瘴气的,没什么意思。徐正欣跟他相反,玩得很开心,徐正文能理解她,高三生活紧张压抑,放松放松总是好的。他在外面玩了一会儿,看到远处有三五个人走了过来,仿佛跟自己一样,像是村里无所事事又不爱跟家长亲戚社交的青年。
“正文?”赵鸿煊向他招了招手,快步过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告诉我?”
“啊,我……”徐正文万万没想到能碰到赵鸿煊,再仔细一看,跟他在一起的都是原来班上的同学们。显然,他们也都很意外,完全没想到能看到徐正文。必经徐正文在他们的印象里,高考失败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了。徐正文觉得有点尴尬,只能说道:“昨天回来的,就放两天假,时间很短,见亲戚还没见完,还没来得及说……”
“噢。”赵鸿煊恍然大悟,“我才想起来,你还在复读,复读时间确实比较紧张。嗨,先不想这些,好久没见你了,走,跟我们一起玩吧。”
这几个人都是嫌家里人多麻烦,出来找个清净的地方打游戏。对于赵鸿煊的建议,其他几个人应和了一声,赵鸿煊还没等徐正文答应,就把他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