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城市寂静。应泽躺在床上,无知无觉地睡着。
他是侧躺,身体半蜷,手在胸前。被子遮着,但孟越能见到他睡衣的领子,是浅色的柔软布料。
看起来就觉得,应泽一定很没安全感。
此前孟越未与应泽同屋睡过。大学时,按学号分宿舍。两人被排在一间,临床,按说能时常相处。可应泽一开学就在校外租了房,在校内也惯爱独来独往。
孟越是团支书,负责管班费。时常有老师发资料,学委再统一印给所有同学,都是从孟越这儿过账。有时班费用完,孟越在群里发消息,请大家转钱到自己电子账户。
一班少年人踉踉跄跄地磨合着,四年下来,也交到很多朋友。
第一次这样收班费,孟越统计下来,发觉有人没交。他一一对照同学们转钱时备注的名字,最后,在班群里“应泽”二字上画了个圈。
圈画在心里。他已经开始打字,噼里啪啦,戳对方:应泽,交下班费~
应泽没有回复。
孟越咬着笔,有点纳闷,但也没太放在心上。后来上课,他直接去问应泽本人。当时所有人都还陌生,孟越其实也没把“应泽”这个名字和某位同学对上号。
见到本人,讲话的过程中,孟越倒是走了下神,想:这同学,长得不错嘛。
孟越自己样貌出挑,在高中的时候,就是学校表白墙常客。他性格又开朗,与一圈男生称兄道弟,在女生间也颇有人气。甚至有低年级的女孩子特地跑到他们班门口,羞答答问孟越要手机号。
班里人看了,促狭地朝孟越笑一笑,在他背后起哄。孟越无可奈何,一本正经,说:“学习要紧。”
他以此为借口,婉拒对方。但几天之后,不知对方从哪里拿到他的号码,开始给他发消息。
那年微信还没推出,文字沟通要用短信。孟越时常疑惑,不知道那些女孩子到底买了多少条的套餐,怎么那么能说。早上定时早安,还要谈一谈自己吃了什么东西,顺便旁敲侧击……不,光明正大,又带着点羞赧,问他要不要帮忙带饭。
孟越:“……”当然还是拒绝。
他快刀斩乱麻,假装老妈岑女士的口吻,回复一长条内容。没有说重话,只说自家儿子读高三了,正是最要紧的时候,大约没时间做其他事。
打字的时候,他懒洋洋靠在墙上。后桌的男生凑过来,问:“那姑娘挺好看啊,怎么不试着处处?”
孟越说:“好看吗?”
男生坚定地点头。
孟越道:“但我没感觉。既然没感觉,就别拖着人家。”用老妈的口吻回复,对方八成会觉得这男生家里事儿多、管束严。这年头,“妈宝”一词还没广泛传播,但孟越无师自通,往自己身上抹一把灰。
男生拍拍他的肩,“行啊你。”又好奇,问,“那你中意什么样的?说说看,兄弟给你留意。”
孟越想了想,说:“头发黑黑的,眼睛亮亮的,鼻子高高的……”
男生无语:“看不出来啊越哥,你好这口。”
孟越就笑,不说话了。
后来自己对着镜子,想:哥也挺帅啊。
他当然知道这事儿。周遭环境摆在那里,一道道怦然心动的青涩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真说什么都不懂,那是装模作样。
但也仅此而已。不会利用这张脸,去牟取什么好处。
而在遇到应泽时,孟越觉得应泽长得好,某种程度上,是一种自夸。
——这么多年了,终于见到一个和哥一样帅的家伙。
那时教室里,应泽看到他,先一怔。等事情讲清,应泽不好意思地笑了下,眉目俊雅,说:“抱歉,我忘记看群里消息。这就给你转钱。”
孟越先前也觉得是这个原因。他提醒对方:“还有挺多消息通知的,别忘了看一下。”
应泽说好,又朝他道谢。一来二去,两人聊起天。
他们都是本地人,只是孟越家在城南,应泽则在市中心。班里不乏海城学生,“老乡”一词不足以拉近关系。可几句话聊下来,扯到之后要印的材料。应泽大概觉得自己交钱太迟、拖延了孟越的工作进度,于是提出,自己订了几本老师推荐的经济周刊,这次发的材料就是那周刊其中一部分的电子版。他问孟越,要不要借整本杂志看看。
孟越答应。第二天上课,从应泽手上取了杂志。顺势问:“我昨天回去突然想起来,你好像还是我舍友。怎么不在宿舍住?”
应泽唇角弯起一点弧度,是个很淡的笑,说:“不太习惯集体生活。”
孟越没有多问。他回去翻杂志,看到几篇文章中应泽的批注。应泽字很好看,端正,大概有意练过,批注也条理分明,直切核心。
孟越不知不觉看完整本,到后面,倒是看应泽所写内容的心思更多一点。读杂志正文,也是为了更好理解批注内容。
等阖上杂志,孟越想:这人蛮有意思。
虽然刚开学,所有科目都在介绍阶段,但应泽好像已经懂很多。他对各种经济学内容如数家珍,做批注时时常提及,对各种数据也能清晰引用。孟越觉得,与他聊专业相关,应该是一件很享受的事。
又惭愧地想,自己肚子里的墨水,可能不足以支撑一场交谈。
这非但没让孟越失落,反倒让他燃起一点好胜心。他从前散漫惯了,父母对他没要求,只希望他健康长大,生活顺心。孟越是很顺心,可顺心久了,难免无聊。此刻见到生活立起一道小小的山峰,就不由想去攀登、征服。
他还书的时候,顺道与应泽聊起一篇文章。两人越讲越多,直到上课、老师站在讲桌前。他们坐第一排,老师也听了几句,饶有兴致,说:“这个内容我们之后会讲到,到时候有presentation,你们俩干脆一组?”
孟越无所谓,说:“好啊。”
应泽也点头。
既然一起做作业,相处的时候就更多。各科老师要求不同,不止有两人小组。但只要组队,孟越就与应泽一起,只是会换其他队友。
他们关系渐密。大学期间,孟越的微信好友越来越多,毕业时将将突破四位数。但置顶的只有两个。
一个是和爸妈一起的群聊,另一个就是应泽。
那四年里,两人一个住校外,一个住宿舍,只有通宵赶ddl的时候能半夜一起,但也仅仅是看凌晨寂静校园。
后来一起工作,终于到应泽家留宿,孟越都睡客房,一样没机会看好友的睡姿。
……仔细想来,他还有几身衣服放在客房柜中。不知这三个月来,应泽有没有处理。
大概是没有的。
此刻,应泽身边,孟越转回视线,愁苦地坐在床沿。
他一手托住自己下巴,手肘落在大腿上,另一只手慢慢摸索膝盖。
摸着摸着,有点庆幸:还好自己身上尚穿着车祸那天的衣服,不至于当街裸奔。
这么想,把自己逗笑了一刻。很快归于叹息。
身体完全弓成一个虾米,脑内念头反复:在发觉自己能够“瞬移”之后,孟越第一时间准备回家看看父母。偏偏这回,无论他再怎么用力冥想,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对此,孟越原本纳闷,觉得难道应泽家哪里特殊?
可月色透过楼道里的露台,照在孟越身上。孟越骤然发觉,自己的手,又成了下午马路边儿时一样的透明。
他愣了愣,摸到一点门路:“吃东西”,可以凝实身体。但“瞬移”,会让之前补充的力量迅速消耗。
现在这样,大概不是因为应泽家特殊,而是他把之前四个小时里积蓄的能量用完了。
孟越想通此节,开始郁闷。他穿过房门,走进应泽家里。在沙发上坐了片刻,身体直挺挺的,往后一靠,就要从沙发背上透过。
他更郁闷。试着摸桌面上的东西,勉强能碰到笔。但只能触碰外面一层壳,要想拿起来,手指就会直接从上面穿走。
孟越:“……”
他在客厅转了一圈,又在应泽门口站了十分钟,最终下定决心,走进卧室。
如果没记错的话,应泽在家的习惯,是睡前将电脑带进卧室,最后梳理一遍当天的内容。
所以孟越有一个大胆的主意:自己还能勉勉强强摸到东西,这样一来,或许能打字。
进了门,应泽的电脑果然在桌子上放着。孟越运气很好,那台电脑甚至没有阖上。他手指摸上键盘,确定自己能触碰。
这会儿已经是凌晨五点,离应泽习惯的起床时间还剩两个小时。
孟越选择等待。
他不知自己算不算耐心。这会儿坐着、闭上眼睛,想到天亮以后能见爸妈,孟越心情一点点舒缓,多了期待。
天色一点点亮起,窗帘下方多了一道光边。
七点钟,应泽的闹铃准时响起。
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按掉闹铃。应泽慢吞吞坐起身,最先那会儿,眼神都是茫然的。失焦,像是没睡醒。他坐在远处,醒了醒神,忽然听见轻轻一声“滴”。
应泽侧头,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到自己的电脑。
他表情有点微妙,见电脑屏幕亮起。是开机程序。
他看不到孟越。可孟越见到应泽的表情,就知道:他多半觉得电脑中了病毒。
没准已经开始在心里划拉可疑人物。能接触这台电脑的人不多,一周来一次的打扫阿姨不进书房,秘书胡小姐倒是会在书房整理。可胡小姐在嘉诚干了很多年,要说她是否忠心,应泽还是相信的。
或者是因为联网,所以病毒窜入?
孟越猜得不错。
短短时间内,应泽已经考虑了几种可能。还想好,之后让嘉诚信息安全科的人来看看电脑。
里面有许多内部机密,要是被竞争对手知道了,嘉诚不说伤筋动骨、损失惨重,至少要面临一点麻烦。
电脑打开之后,要输密码。孟越考虑一下,在上面输入一串混合了字母的数字。倒不是他窥探好友**,只是应泽在嘉诚办公室的台式机就是这个密码。而应泽信任他,偶尔会让他直接从那台电脑上看资料。久而久之,也就记得。
密码正确。
应泽看在眼中,眉头却皱得更深。他觉得自己的电脑在被远程操控,于是拿起电话,也不等了,准备直接打给信息安全科。
在应泽拨电话的时候,孟越抓紧时间,打开记事本,在上面打字:我是孟越!!!
加了三个感叹号,用来表达心情。
只是打字的时候太过急切,以至于手上过于用力,指尖几次穿过键盘。
孟越深呼吸,耐住性子,换了轻柔的打法,总算把字呈现在应泽眼前。
应泽显然是愣住了。
电话里传来彩铃声,孟越则继续打:你是三号床,我是一号。老张在你床上堆了一堆东西,学委是卢晓。
电话接通了。
那边传来人声:“应总?”
像石子落入平静湖泊,掠起涟漪,也惊醒应泽。
应泽把手机贴到耳边,平静地说:“打错了。”然后挂断。
他像是很困惑,看着电脑屏幕。
过了半天,他手指动了动,想要去摸键盘。
孟越打字:别动
应泽:“?”
他视线上抬,看着电脑摄像头。
旁边的提示灯没有闪。摄像功能关着。
孟越艰难地凹着姿势,不让自己碰到应泽的身体。他不知道自己凝实状态下、有人穿过身体,会发生什么。但现在自己这么虚,昨天下午的感觉,如果可以选择,孟越不想再经历一遍。
他快速打字:我在你旁边
又打字:别动
应泽不动了。
孟越看他的表情。有点僵硬,不知所措。他刚睡醒,头发都是翘的。加上一身睡衣,比起平时的应总,像是平白小了几岁。
孟越原本就年长于他,此刻看好友的样子,觉得自己简直是在欺负人。
他打字:有吃的吗?
孟越有预感,自己这样碰键盘,也是在“消耗能量”。如果得不到补充,那很快,就连键盘都摸不了。
应泽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你在哪里?”
孟越手指顿一顿,扫了眼自己前面的话。嗯,是有些不清不楚。
他叹口气,重新介绍:我在你旁边。
打字:你看不到我。但我手放在键盘上,不是远程操控。
他见到应泽的瞳孔瞬时缩小。
原本红润的脸色,也在这一刻,变得有些苍白。
孟越皱眉,发觉:我好想吓到他了。
很正常。在自己变成这副样子前,孟越自己也是唯物主义者,不相信世界上还有另一种存在。
到现在,要说“相信”,也不尽然。
从昨天下午到现在,路上四处是人,却没有一个和孟越一样飘在地上。他也说不准,自己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既然自己都弄不明白,遑论要给别人解释。
他正踌躇,忽听应泽问:“煎蛋可以吗?”
孟越停顿片刻,说不出此刻自己是什么心情。
他打字:可以。
又有点迟来的意外。没想到应泽家中,竟然真的有食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