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道长说得很轻松。
他是成年人了,又是长辈,所以应泽听了,起先,的确没放在心上。
他在这座小镇中停留,每天推开窗子,外面冰冷的空气就涌进来。隔壁房间很快就下来,接下来两天,应泽是旅馆、乃至整个小镇里唯一一个外来者。
旅馆前台是一对夫妻。用他们的话来说,这会儿过来,原本只是放不下心,怕店里丢东西,真的没想过会有客人。但零零散散有人过来,也是意外之喜。
早餐是列巴加罗宋汤,应泽说不上喜不喜欢。他在心里默算时间,想知道孟越什么时候会出来。会不会早一些,给自己一个惊喜。又会不会迟了,又出什么意外。
仔细回想孟越的变化,其实早有端倪,可惜自己发觉太晚。当然,孟越所说不错,自己发不发现,对当下情况,其实不会有影响。
无论怎么变化,孟越骨子里都进取、热爱冒险、热爱面对未知,挑战未知。
而应泽只好提前做好心理准备,等待这次孟越回来时的结果。
到第三天,他却接到一则有些出乎意料的电话。
电话来自小叔观中弟子。应泽记得对方,知道那年轻人是近两年才走招聘路子进入天问观。
他起先不明所以。但在电话里,弟子告诉他:“应先生,观主查出了肺癌。”
应泽错愕。
他追问具体情况,弟子像是有难言之隐,说:“其实观主并不希望把这个消息告诉你和应松先生。”虽然外人多半不知道清心道长与嘉诚的关系,观中弟子,多多少少见过应松、应泽与清心道长走在一起的画面,知道这是观主在俗世中的亲人,“说应松先生原本就在国外疗养,心情不能有太大波动,应先生你最近有有事在外。但……”
他说了很长一段,吞吞吐吐,十分犹豫挣扎。
最后,还坦言,说:“可能是我多管闲事了。但我觉得,应先生你应该知道这个。”
应泽心情复杂,最后说:“谢谢。小叔现在具体是什么情况?”
讲到这方面,弟子依然忧心忡忡,但比起方才的挣扎,他这会儿反倒从容了点,“只是早期。医院那边说,现在安排治疗,治愈率很高。”
听到这里,应泽略略放心。他心想:既然是早期,那还有时间。
应泽记起之前孟越给自己指过的故事。也正是那个故事,让孟越确信,提升实力,真的有助于他回到身体。
张生病重,寻遍名医却莫可奈何。最后他放弃在凡俗世间寻医问药,改作怡花弄草,隐居山林,接纳天地。这样一来,他的病反倒被压制住。而在长久修炼之后,张生接近羽化登仙时,可以梳理身体淤塞处,不仅病愈,还回到年轻时。
因是古代志怪故事,所以到结尾处,还提到张生下山,见自己当年的妻子已经成了坟冢,儿子也年近古稀,成了黄发老人。
反倒张生依然年轻,丰神俊逸。
然后提起,他再度娶妻,妻妾和睦,儿女成群。
应泽暂且忽略这个结局。
他想:再等最多两个月。既然是早期,那一定能撑到那时。等孟越能够回到身体后,那帮小叔……
思绪转到这里,应泽一怔。
他的手开始发抖。
从前自己问孟越,说孟越既然有了这样的能力,那等孟叔叔、岑阿姨老迈病重时,孟越会不会出手,将他们留在人间。
还有自己。孟越会不会留他?
还是觉得生老病死天经地义,孟越则是世外之人,冷眼看待一切,并不阻止。
当时应泽真心实意,为此忧虑。
可现在看,孟越面对这样选择的时候,会有什么决定,尚不好说。应泽却发觉,自己果然是凡夫俗子。
这个想法,让应泽心情骤然沉重。
他每日都在屋外闲转。
冰雪之中,国境线几乎被埋没。在小镇尽头多站一会儿,应泽就会觉得,眼睛发蒙发痛。他不想折腾自己,可心里的忧思还是要将应泽淹没。
孟越在被手机震醒之后不久,就面对一个苦大仇深的男友。
孟越诧异,心道:不是吧,这么不想看见我?
他倒是很清楚,这不可能。
所以是有其他问题。
应泽开车,孟越等他主动询问。
他看出,小泽有几次想要开口。但不知想到什么,又咽了回去。
这么反复,一直到车子即将进入镇里。应泽像是终于下定决心,猛然踩了一脚刹车。
他转头看孟越,说:“孟越,我——”
孟越说:“等等。”
应泽一顿。
他眼睛一眨,似乎不明白孟越想做什么。
孟越说:“小泽,我忽然发现,怎么过了这么久,你还是叫我全名?”
应泽眉尖拧起一点。
孟越语重心长,说:“这样不好。”
有他这句话当开场,应泽原本想好的台词、酝酿好的忧思再度被冲散。他沉默片刻,一面觉得小叔病重,不知缘故,自己却能因为男友的一句话而轻松,这实在不好。
一面又想,从前在海城,自己与小叔相隔不远,一年到见面次数却最多一手数完。当初孟越抱着谨慎心态,觉得小叔有问题,应泽也很快接受,并不因为应柏是自己亲人就据理力争。
那时候,应泽觉得自己亲缘淡薄。
但这时,他的忧心,同样是真的。
他带着点自嘲,想:人就是这么复杂的动物吗?
不过话说回来,小叔的事,不急于眼下一时三刻。
所以到最后,应泽还是放松下来,接上孟越的话。他脸上的忧色被冲散了,露出一个淡淡笑容,说:“嗯,好像是不太好。”
但应泽也要为自己分辩,表明一个称呼而已,不代表他不爱男友。
“之前那么多年,叫习惯了。”
对他来说,“孟越”本身就是一个非常、非常亲昵的称呼。
两人就这个问题讨论片刻。
孟越看出应泽心里有事,所以也没其他表示,只正经地在嘴上说:“之前舒服的时候还知道叫‘老公’,结果一下床,就翻脸不认人?”
应泽脸颊发红,说:“也不能平时就这么叫吧?”
孟越笑盈盈地说:“为什么不行?我也这么叫你啊,小泽老公。”
应泽有点败给孟越了。
在床上放开了,当然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别说区区一个称呼,就是更孟浪的话,也能顺利从嘴巴里冒出。可当下,简简单单两个字,却仿若千钧重。在孟越的注视下,应泽花了很大精力,终于嗫嚅一声:“老公——”
孟越笑道:“哎,多叫叫就习惯了。”
应泽手肘放在方向盘上,手撑着额头,喃喃说:“习惯不了吧?”
孟越失望叹气。
他看应泽是真的为难,终于勉强答应:“算了。”
应泽说不上自己是莫名失落,还是松一口气。
孟越自言自语般,说:“虽然小泽只叫我名字,但我知道,小泽对我一片情深义重。”
应泽失笑。
孟越说:“所以呢,”他峰回路转,“有什么事的话,告诉我啊。”
他温柔地看应泽。
“——大学的时候,咱们都能一起解决问题,怎么到这会儿,你反倒那么犹豫?”
这话直直戳进应泽心里。
他有一刻恍惚,夹杂着十足的满足、快乐,觉得这次分开再重聚,孟越丝毫未变。
至于是否真的“丝毫未变”,孟越暂时不发表看法。
他听应泽说了清心道长的情况。
应泽说:“后来我想了想,觉得敲个边鼓,给小叔说,嘉诚每年都有员工体检名额。今年我出来了,但体检是早就交了费,也是大医院,虽然只有几千块,但小叔需要的话,可以去一下。”
在平常,清心道长真的需要应泽送他体检吗?
不需要。
这件事,应泽与清心道长心知肚明,并且彼此都知道对方心知肚明。
所以这话出来,就是在含蓄表示:我知道你身体出状况了。
清心道长叹口气,这才说了实话。
他没追究应泽是怎么知道的。总归是小辈对自己的关心。
清心道长也说,只是早期,医生那边说很有希望,所以应泽当然还是先处理手上的事。
此刻,应泽:“小叔这么说的时候,我其实有点害怕,怕他下一句话就是告诉我,要我找你帮忙。但——”
但清心道长像是提前知悉了应泽的忧虑,所以他反倒说,自己当了那么多年道士,最知道天地有常。生老病死,都是应该的。
应泽:“他竟然反过来安慰我。”
应泽:“这让我觉得,很不好。”
应泽没有明白说,但孟越知道,应泽这会儿像是见到一面镜子。他照出了自己内心的一丝阴霾角落。
而在讲完一切之后,应泽松了口气,反倒笑了下,说:“感觉我是在把自己的苦恼推给你。”
孟越说:“嗯,应该这样。”
应泽:“应该吗?”
孟越:“你只是直面了一个我这边会在很多年以后才出现的问题。的确有点为难你。”
应泽微微苦笑。
他因为近来忧思,也因为出行以来的各种饮食、作息不习惯,脸颊有少许消瘦。
这无损于应泽的隽逸,反倒多了点别样气质。
孟越心想:什么样的小泽,我都很喜欢。
口中说:“你应该果断一点告诉我。小泽,我喜欢你依赖我、把问题推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陷入沉思.jpg
可能因为做好不要全勤的心理准备了,所以更新时间也随心所欲了起来……
溜了溜了
ps.以后的更新大概就是今天这种频率,六七点一更,之后大概maybe最少二更,三更随缘叭,反正12点以后最多只有一次更新=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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